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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覆水难收
    2004年的冬天很快就要过去了。但林雪书桌上的那三本书——《水煮三国》、《孙悟空是个好员工》以及《麻辣水浒》,却因为爱情而翻了不到二十页。爱情这个东西有时候也是非常浪费时间和生命,并会耽误你很多事情的。



    12月7日,星期二,节气大雪。是林雪所在单位的星期天。



    中午,洛阳的风中透着些许寒意,天空板着沉闷而单调的面孔,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透过阳台的窗,林雪看到几只已经飞不动的鸟,懒洋洋地停在光秃秃的枝头打盹。对面楼上,有人在看电视,连续剧《中国式离婚》的对白,隐隐约约。



    已经整整有两个星期没有和玉玉联系了。



    与刚认识的时候,恨不得天天守在一起不同的是,现在,林雪觉得自己有些怕听见玉玉的声音,更不敢看玉玉那或清澈如水、或威严似铁的眼神了。



    林雪最后一次见玉玉,是在玉玉单位附近的那家“蜀香瓦罐”。



    “蜀香瓦罐”是个装修和餐具都很精致的小吃连锁店,主打的是玉玉喜欢的川味。玉玉曾说,在中国八大菜系中,川菜麻辣,祛寒保暖,入口香而不腻,厚味悠长,应该成为女孩子冬日膳食的首选。



    不过,那天中午,玉玉出来的却很勉强,并一改往日对自身形象的注重,整个人似乎显得有些颓唐和漫不经心。



    一见林雪,玉玉就说,今天本不想出来,但你大老远来了,也不容易,有什么事,你说吧。



    玉玉说这话的时候,附近那个钉鞋的老头傻笑着,一边梆梆梆地用锤子干着活,一边偷眼看着他们。老枫树底下拉二胡的那位盲人则专注地鼓捣着《二泉映月》的残破节奏,似乎无视他俩的存在。



    林雪笑着说,我知道新区建设年底前将具雏形,你们公司的压力很大。不过你工作的时候也悠着点,别累着自己了。



    玉玉没吭声,随着林雪往前走。到“蜀香瓦罐”门口后,林雪作了个“里边请”的动作。玉玉也不客气,径直走了进去,挑了个靠落地窗的位置,示意林雪坐她对面。



    林雪招手让服务生过来后,玉玉却回绝了服务生让她看菜单点菜的请示。



    林雪见状,就以商量的口气说,玉玉,你看,要不咱们吃长寿面吧,我的生日可快要到了。



    一听到林雪说过生日,玉玉忽然生气了,说,你究竟是真不懂,还是故意气我呀?我的话你是不是真听不进去?!



    林雪一边抿了口面前杯中的栀子茶,一边继续努力缓和着气氛,指着自己的耳朵说,听进去了,肯定听进去了,保护私有财产都写入了宪法,我怎么会不听你的?!



    玉玉见林雪还是一副无厘头的样子,忽然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空余林雪呆呆看着服务生将端来的两碗精致的长寿面放在了面前桌子上的……



    感情之河不是水量充沛的亚马逊河,不是悠长的尼罗河,也不是密西西比河,不可能无所顾忌地流淌。倒像是黄河,从源头开始浪漫、激情前行,当转出几个弯后,就是该到面对现实、决定最终流向的时候了。



    MP3里循环播放的是本年度流行的歌曲,有林俊杰的《第几个100天》,陶格斯的《喜欢你的名字》,孙燕姿的《放弃》,温岚的《爱情没有对错》,沙宝亮的《答案》,杨丞琳的《不能握的手》,陈坤的《我们不爱了好吗》,以及超级女声人气最旺的李宇春的《还有我疼你》。



    在这漫长的两周里,每天下班回家,林雪都把自己关在小房间内,时而苦笑,时而发呆,时而躺在铺上抱头思索。



    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林雪还会忽然面对夜空发出一声长啸,惊得楼下那些个正专心看电视的老头老太太一起从窗户探出头来往上看。有认识林雪的则喊,大雪,你个捣鸡毛孩子,这么晚了叫唤啥?我心脏不好……



    对林雪来说,这个世界真的太奇妙了。据说,自从步入新世纪以来,中国升值最快的是住房、墓地、乌纱帽、月饼和小四。贬值最快的则是职称、文凭、道德、诚信和人民币。而中国已初步被建设成为一个由月光族、啃老族、打工族、蜗居族、蚁族、牢骚族、抱怨族、行骗族、逐利族和隐婚族组成的“多民族国家”。



    林雪觉得自己点儿真背。过去自己没房子的时候,感情总是在关键的时候,输给钢筋混凝土做的房子。好不容易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感情还是战胜不了房子,当然是更大、更豪华的房子。



    “小雪,最近妈看得出你不好受,都怪妈,要不是我,你也不会急着买这房子了……”



    母亲试探着推门进来看林雪,眼里充满了无奈和内疚,并提着她的小包袱,说:“趁今天你有空,把我送上班车,连夜就可以到你大姐家了。”



    前两天,林雪忍不住是把自己和樊玉玉的事说给了母亲。



    母亲听出来,儿子和那个叫樊玉玉的姑娘是房子问题,而不是感情问题。当然她不理解,房子问题其实就是感情问题,或者说,感情问题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房子问题。



    林雪大姐家所在的那地方,是黄河岸边一个连喜鹊都不愿多飞去的偏僻山村。虽然和洛阳的直线距离也就200多公里,但山路弯弯,沟深林密,搭汽车从中午一直能走到黄昏。



    因为偏僻和隐蔽,据说日本鬼子当年攻克太原后,阎长官锡山同志还跑到那里躲过半年,当然他老人家出来的时候,不但自己是三观尽毁,那一带的鸡鸭猪兔也几乎被他带的人给吃灭绝了。



    一直靠打猎和在黄河上摆渡为生的大姐夫心眼很实。三番五次对林雪大姐说,洛阳那地儿,有啥好的?不就占着个楼高、人稠,大姑娘小媳妇不穿裤子穿裙子么?让咱妈到我们这,我保证天天给咱妈吃黄河鲤鱼,那样咱林雪兄弟负担就小了……



    其实,母亲怎么会是负担呢?在母亲未到洛阳之前,林雪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浪子,整天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有了母亲的照顾,他才真正吃上了可口的饱饭和热饭,也才再次找到了久违了的家的感觉。



    虽然买了房子后,林雪娘俩几乎没装修就住了进去。虽然这个小区几乎每个老头老太太都对初来乍到的林雪母子说,你们家应该装修一下,住楼房没见你们这样住的。但林雪却一点也不介意和难为情。



    日子就像母亲额头上爬满的皱纹,永远是属于自己的,别人说好也罢,说赖也罢,其实都无关紧要。自己尽力而为、自己担当、自己感受,才是最重要的。



    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因为年轻,林雪像刚出蛋壳的毛茸茸的小鸡一样,尚未蜕去学生时代的虚荣。



    记得1997年8月,一身土气的父母亲背着一条绝对绿色环保的棉被,第一次来洛阳,并找到林雪所在的办公室后,林雪还生怕老实巴交、没见过世面的父母亲丢了自己的人。下楼的时候,他专门叫父母在前面先走,自己远远地在后面跟着。



    当时,办公室的老王主任一眼就看出了林雪的心思和顾虑。



    林雪送走父母的那天,老王主任就把林雪叫到楼底下的那棵老梧桐树下,说,小林知道这树是啥品种吗?



    林雪不知道王主任问他这个问题干嘛,就随口说,好像,我听刘师傅说好像是桐树吧,但是泡桐还是梧桐,我分不清!



    老王主任就说,你分不清的多了。这种桐树在我老家那边外号叫“没材料”,因为他徒有其表,长得贼快却不密实,仅算个装饰树种,农村人烧柴都不要!



    随后,王主任话锋一转,非常严厉地批评了林雪,说,我没想到你这孩子对父母态度是那样。再咋着,也是你父母啊!你给我记住了,太要面子、过分虚荣了就意味着无耻!如果一个人碍于贫贱,连自己父母都不尊重,即使他衣着光鲜,地位高贵,也是个畜生!



    老王主任这一席话可谓义正词严、振聋发聩,也让林雪在羞愧之际幡然醒悟,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林雪觉得自己真正走向了自信和成熟。



    “妈,你说什么呀!再怎么说,这也是你的家。到姐夫那儿,算什么呀?”林雪很生气,夺过母亲手上刚拿起的小包裹,扔在了沙发上,说,“再难,养活个你还不容易?”



    “可,可也不能因为我,耽误了你的婚事呀!”母亲难过地说。



    “你别多想,我觉得玉玉不应该是那样的人。”林雪说。



    “那她为啥不愿来咱家?”母亲不解地问。



    林雪没有回答,也没说40万的房子的事。



    末了,林雪又似乎在自言自语,道:“也许,她是想叫我去她家吧。”



    “去她家?倒插门?”母亲问。



    随后,母亲喃喃道:“你父亲可是刚强、志气了一辈子……”



    “妈,你就别再掺和了,这不是什么志气不志气的问题,是感情问题。你没听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么?”



    林雪说完这句让母亲似懂非懂的话后,帮母亲打开了房间内的空调,兀自走出家门。房间内暖气供应不足,他怕冻着母亲。



    母亲见林雪下楼,也不舍得开着空调浪费电,又用遥控器“嘀”一声,把空调关上了。同时,追出来问林雪“下楼去哪里”。



    林雪说,我想去建材市场看看,咱也装修一下房子。



    母亲在林雪身后就说,你这娃就没脑子,人家都是夏天热的时候装修,你硬要大冷天的装修。



    林雪头也不回,说句“你别管”后,来到了楼下。



    忽然想起小灵通已经欠费停机了,林雪便首先来到就近的小灵通缴费点,想给自己的小灵通再充20元话费。



    但那个戴着耳机对着电脑忙着玩《反恐》游戏的染了黄发的小伙子,却在心不在焉之际稀里糊涂就充错了小灵通号。



    林雪有点心疼钱,但又觉得自己心情不好,一旦和那黄毛小子吵翻,就有打架并把事情闹大的可能,便压着怒火选择了自己解决。



    林雪用那黄毛小子的固定电话拨通了那个充错的电话号码后,问对方,能不能给自己的小灵通充回来20元,算是两清。对方听了很激动地说,兄弟,您就别开玩笑了,年底了,全是问我要账的,我好不容易停机了,你却又给我充上了!



    中国房市火不火,去一趟建材市场就全明白了。



    在房子卖疯了的2004年,位于洛阳王城大道的北方建材中心即使在大冷的冬天也不消停,呈现着车来车往、人群熙熙攘攘的繁华。



    车水马龙的市场大门口,三五成群的农民工穿着单衣甚至背心,有刚刚干完装卸或者送货活的,则正大汗淋漓地在坐在一旁的花池上喝冰凉的矿泉水。一见有人过出,就忙不迭地上前抢着问,要不要搬东西。



    林雪摆脱了他们的纠缠,走到琳琅满目的建材市场中心区时,已经被形形色色的建材产品所散发的甲醛还是别的什么气味给熏得头昏脑胀。



    在走马观花般粗线条了解装修材料的规格和价格之际,林雪忽然看到一家标着“孔家老店”的建材店前绑着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



    尽管那孩子极力低着头,但他脸上用红广告色写的“小偷”二字却非常扎眼。在男孩脖子上还挂着一块“认错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男孩的姓名、就读学校、家长姓名等等。



    林雪心疼那小男孩,便问身边一个卖大禹漆的老板是咋回事。



    那老板摇着头,悄悄说,那老孔家可是老城的老杂痞,真作孽。上午10时多的时候,怀疑小孩在他店里偷了6个钉子,就拉住绑了,还打了孩子好几个耳光。后来又出来一个男的,踢了那孩子几脚,逼他写姓名、就读学校和家长姓名。随后,便用画笔在孩子脸上写下了“小偷”二字,又把制作的“认错牌”挂在那孩子脖子上。



    林雪生气地问,那你们怎么不去劝阻?



    卖漆老板说,大家都是同行,不好干涉人家内政,再说我们也恨小偷的行为,小偷就该打。



    林雪说,这不是内政,这是欺负人、是违法。你们不知道未成年人保护法吗?



    老板说,你倒来劲了,你以为你是鲁智深?你以为你是美国!建材市场南面50米就是派出所,你去报警吧。都不知道咋回事!



    说完,那老板哼着《苏三起解》的小曲,顾着忙自己生意了。



    林雪远远见那老孔家店的人凶神恶煞的,也不敢贸然上前帮助那孩子,只是和几乎所有人一样带着同情和内心的谴责与那孩子擦肩而过。



    在郁闷中,林雪忽然想起那个通过芮秋波认识的叫宋圣洁的球迷就住在附近,好像还是这个建材市场的什么管理人员。便萌生了去宋圣洁那里坐坐的想法。



    因为小灵通欠费,第一次凭借对方名片上的地址寻宋圣洁,林雪就当了不速之客。



    建材大市场后面,宋圣洁住的那栋楼周身斑斑驳驳的,像个穿着补补纳纳的、洗得发白的旧衣服的老太太。



    从黑洞洞、脏兮兮的楼梯一路上来,敲了老半天门,仅套着条大裤衩的宋圣洁,才从防盗门的缝里探出了他地瓜一样的脑袋。



    见是林雪,宋圣洁回头就对屋里喊,木四(没事),自己人。随即,嘴里喊着“稀客,稀客”慌忙把林雪往家里让。



    吆,不会是女朋友也在这吧?!林雪有些不好意思地问。



    跟你不诓外,才租了几片碟子,正看得美呢,就听你敲门了,差点把我吓泄了!



    和林雪仅有过三面之缘的宋圣洁对林雪说话倒是很坦率。



    林雪问,是什么碟子?《可可西里》、《十面埋伏》还是《天下无贼》?



    宋圣洁说,我哪有你恁高雅,是叶玉倩的三级片。



    哟,是小林哥哥呀,今天怎么想起我们来了?



    林雪刚坐定,宋圣洁的女朋友便从里屋里扭着圆鼓鼓的肥臀,故作娇滴滴地出来了。其难以遮掩,或者说根本就没想遮掩的半个上身,让林雪感到颇不自在。



    虽然她的嘴很甜,虽然宋圣洁曾经带着她和林雪等人坐在一起吃过涮锅,但林雪却一直对这个衣服都不想穿齐整的女子好感不起来。



    见林雪不自在,宋圣洁的女朋友开始进一步活跃气氛,说想给林雪介绍个女朋友,问林雪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清纯型还是老练型?苗条型的还是丰满型的?



    林雪敷衍着说自己也不知道喜欢那种类型时。宋圣洁便提示说,你想一想,你喜欢过的女孩都有什么共同的特征。



    林雪两手一摊,无奈地回答说,我喜欢过的女孩子,她们最大的共同特征就是,都不喜欢我……



    宋圣洁的女朋友一听,很夸张地笑了,给林雪沏茶后,几乎贴着林雪在沙发边上坐下后,翘起二郎腿摇着脚上的拖鞋说,我说小林哥哥呀,你真会开玩笑。她们不喜欢你,我和圣洁可都喜欢你呀。



    林雪听了,赶紧向沙发内移动了一下。



    宋圣洁似乎听出了些醋意,就对林雪说,咋的今个想到我这里了?



    也,也没什么事,就是要装修房子了,想到建材市场来看看……对了,你们,你们继续忙……



    林雪说完,赶紧起身。随后又说,不打扰你们了,我女朋友还在商场等着呢!



    说完转身出门、下楼。



    宋圣洁和他的女朋友措手不及,宋圣洁从后面追出来喊,哎,慢走啊,要买装修材料,告我一声,全在我身上……



    林雪敷衍着说好,然后想,看来,这电磁波离了身还真的不行。早知道宋圣洁女朋友在,我就不进去了。



    回忆着刚才宋圣洁的狼狈相,又胡乱在建材市场走了一大圈后,林雪觉得自己心里乱糟糟的,就如同刚才宋圣洁家的屋子里一般,便忍不住在就近找了一家公用电话厅,拨通了樊玉玉的手机。



    “对不起,你拨打的手机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林雪稍后再拨,里面依旧是中国移动女员工这句娇滴滴的让人无奈的提示音。



    林雪等不及,索性拨通了樊玉玉家的电话。



    接通的提示音响到第六声的时候,里面总算传出了一个小男孩小心翼翼的声音:“请问,你是不是林雪叔叔?姑姑让我告诉你,她不在家……”



    林雪又气又好笑,也不管是否会吓着那小孩,对着话筒喊:“玉玉,我都看到你了,赶快接电话!”



    惊得电话旁那个只顾认真读《参考消息》的老头张大了嘴巴。



    但电话马上就被挂断了。



    玉玉今天这是怎么回事嘛!林雪一边为自己打圆场,一边转身走。



    小伙子,电话费,两毛五!读报的老头急忙喊。



    林雪回头丢给老头一块钱,说句“不用找了”,就来到建材大市场对面,九都路边的公交候车牌边。



    洛阳的冬天比较萧瑟,但因为有了很多讨生活的人像原子一样无休止地运动,依旧让人能够感到些许精彩和热闹,乃至这个城市生生不息的激情。



    九都路边那两排腰身上如同长满了牛皮癣的老枫树下,长相以及衣着都形形色色的人们,有的支起麻将桌、牌桌、象棋桌打发时间,更多的则蹲在地上,将写着求职、找工的小纸牌或小木牌立在脚边,等人问津。



    林雪感到身心疲惫,也不管那么多,像那些在附近找活干的农民工一样,干脆一屁股落到一棵枫树下,把头靠在了有些寒意的树干上,开始透过枝干和稀稀疏疏的残枝败叶,漫无目的地看那灰蒙蒙的天空以及偶尔飞过的鸟群和航班。



    几只麻雀扑棱着蹲在了林雪头上面的枝头,也不叫,却将一滴鸟粪结结实实弄到了林雪的额头。林雪闭上双眼,一动也不动。今天,太让他压抑,也太让他苦闷了,而这样的经历他也并不陌生。



    大枫树的寒意很快自后脑勺、颈椎和背,传导到了林雪的大脑和心里。



    迷迷糊糊中,林雪想起了中学的裴招弟,想起了唐春妹,想起了丛嫣然、杨翠烟,想起了上官漪,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许许多多的女孩子……甚至,还他还想到了因为一部跑车,最后身陷远华走私案的玉女杨钰莹……



    特别是胖嘟嘟的裴招弟,已足足有12年没有她的消息了,不知道现在的她,还好么?



    两年前,母亲从老家过来后,林雪还专门问过裴招弟的情况,但母亲说,她一点消息也没有。



    林雪不死心,打电话给远在西域的大哥问这事。



    大哥不耐烦地说,西域这么大,我要知道她的下落,恐怕本·拉登早就不敢在巴基斯坦住了。



    这让林雪常常觉得,裴招弟,这个在自己心灵上第一次生出涟漪的女孩子,于自己,注定就是一颗耀眼的流星,瞬间发出璀璨的光和热后,便永远消失在了茫茫宇宙。



    林雪清楚记得,12年前那个北雁南飞的秋天,就是那个曾经在土地庙前跪倒的吴校长,亲自把录取通知书交到了他手中。



    林雪当时并没有跟别的同学那样,言不由衷说感谢母校、感谢老师、感谢吴校长,而是默默许了一个愿:裴招弟,今生我一定要你,做我的媳妇……



    当时,吴校长见林雪默不作声,面带内疚地说,林雪啊,你也总算出息了。这几年,我这个当校长的没尽到自己的责任,将来你可不要记恨我呀,我已经跟你父亲说过了,以后你就把我当伯吧……



    林雪知道,自从吴校长的儿子去年在213国道上和同学赛自行车遭遇车祸后,吴校长就总喜欢在别人面前检讨自己曾经的大小过失。



    吴校长、吴伯,我知道你很难过。但真的,你并没有任何对不住我们这届同学的地方!林雪当时说的很诚恳。



    可孙方禹说我是前世欠人太多了,今世要来还的呀……



    大略是又想起了自己的独生子,吴校长掉下了眼泪。



    吴校长说的孙方禹,是县财政局的副局长,给人看风水、算卦、掐八字虽属业余爱好,但在全县却是出了名的。



    林雪听父亲说,早在十年前,孙方禹在路过他们村时就断言,林雪家的那片祖坟有“玉带缠腰”之相。



    因为这句话,父亲当时就将孙神仙请到了家,恭恭敬敬地给他宰了只大红公鸡犒劳他。



    不过,大概是孙方禹眯着小眼埋头啃鸡腿的执着精神给林雪小小的心灵留下了阴影,林雪一直觉得孙方禹之流,纯属江湖骗子。尤其是觉得孙神仙身为党的领导干部,却带头搞封建迷信活动骗钱,简直是十恶不赦!



    孙神仙看面相闹得最大的笑话就是他的男人“十肉说”。



    老孙曾经说,姑娘们嫁人就要嫁“十肉男人”,即嘴唇要有肉,厚道;下巴要有肉,听话;鼻头要有肉,聚财;耳朵要有肉,长寿;脸颊要有肉,贵相;肩膀要有肉,依靠;手掌要有肉,富有;腿要有肉,可靠;屁股要有肉,顾家;心要有肉,体贴……



    对此,林雪父亲就在村里说,这个标准倒是不难达到,电视剧《西游记》里的猪八戒就完全符合这十个条件。



    吴校长,你还信那个?拆庙的时候,你那么恭敬虔诚,得到的是什么结果?而砸了像,拆了庙的人,运气却出奇好……



    林雪也不管现在坐在面前的是自己的长辈兼校长,又激动了。



    吴校长连忙止住林雪,说,你以后路还很长,不要乱说。至于经常体罚你们的龚老师,你也知道,他已经被地区保送去北师大深造了。今后你们也算是我们这一带土生土长的人才,还是要金诚团结呀!



    吴校长最后这句话,很有些像电影里蒋介石的专用台词,让林雪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但最终,林雪咬着自己的舌头忍住了。



    吴校长,你说,我,我去找裴招弟行吗?林雪突然问。



    裴招弟?吴校长忽然有些不着头脑。随即笑着说,啊,她呀,她现在可是配不上你了呀……。



    我偏要找她……林雪咬咬嘴唇,自己暗下了决心。



    那天从学校揣着录取通知书回村,林雪远远就见父亲、大姑和左邻右舍在村口候着。



    大姑显得格外高兴,远远就冲林雪吆喝,咱林家的状元郎回来了!



    林雪近前了,大姑又向人群炫耀说,人家吴校长在报志愿的时候就说,咱家林相公去南方没问题。那可是主席闹过革命的地方啊,说不定咱家林雪将来找个像杨开慧一样的湖南媳妇也不是没可能!



    说着,大姑亲切地拉住林雪的手,像会看手相的孙方禹那样说,瞧咱雪儿这手,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干粗活的……



    父亲看了大姑一眼,说,你是越老越神魂颠倒了,杨开慧年纪轻轻就被枪毙了。



    邻居中有个林雪唤作五婶的,此时揭开了林雪大姑的短。说,你那嘴呀,跟说相声的冯巩一般,正反都能说!



    林雪大姑也是反应奇快的人,连忙说,我早就说过,咱家雪儿那是牛皮灯笼——里边亮……



    于是,大家笑着都拥进了林雪家。



    林雪父亲今天当然也是相当高兴。在给前来捧场的人让座后,便命令林雪给大家倒茶。



    林雪那五婶毕竟牙尖嘴利,说,三哥呀,你这可是百年一遇的大喜事,一杯茶,就想把我们打发了?



    林雪父亲听了,像将军一样把大手一挥,发令说,那就杀鸡。



    林雪遵命,去鸡圈里掂出了一只周身如白缎子般爽滑的大公鸡。



    那只大公鸡,林雪母亲已养了一年多,真可谓膀大、腰圆、腿粗,或者也符合前面孙神仙说的“十肉”标准。挣扎起来力气大的林雪都有些把持不住。



    林雪那个叫美娃的二堂弟见状,主动上来帮忙,才勉强把那只倔强的大公鸡给按倒在地。



    见那大公鸡扑腾着不肯就范,此时,林雪大姑又讲讲究究地说,今天这鸡应该让林雪杀,算是讨个开门红。



    林雪五婶也附和说,见血封喉方能鸿运当头。



    随即两人一个跑去拿来了菜刀,一个找块木墩支好了那鸡的断头台,随后不住撺掇着,一定要林雪在那只可怜的大白公鸡的脖子上斩一刀,就像攻占了巴士底狱的法国人要处决路易十六一样兴奋。



    逢年过节专干杀鸡活的父亲今天不知怎的,也说让林雪去杀鸡。无奈,从来只管吃鸡,却不敢见杀鸡的林雪,只好让二堂弟帮着把那鸡按到了杏木做的木墩上。然后,林雪想象着法国人把路易十六弄上断头台的情景,像刚毕业的刽子手一样,一手揪住鸡首,一手举起菜刀,一闭眼,刀就剁到了鸡脖子上。



    谁想,生活的麻烦之处就在于有时候连宰只鸡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因为没经验,加之刀钝兼力度不够,虽然林雪那一刀下去碎了鸡毛、破了鸡脖子上的皮,但求生的本能却让那鸡猛地从二堂弟手中挣扎脱了。扑棱棱开始叫着满院子飞奔,一时鸡血四溅,甚是凄惨,也甚是热闹!



    幸亏林雪大姑和五婶反应迅速,像特警一样抓起铁锨包抄上去,一人一锨便精确地拍死了那只疯狂反抗的鸡。



    突如其来的杀鸡插曲,让杀了大半辈子鸡的林雪父亲很没面子。老毛病一犯,也就管不了那么多,指着林雪就是一顿骂:



    没用的东西,连只鸡都杀不了,还整天嚷着要带兵坐船上东京,要给30万南京遇难同胞报仇哩!



    虽然林雪父亲是性情中人,但毕竟,当着客人的面打骂孩子于客人却是件尴尬和难堪的事,也有些要逐客的意味。



    于是,五婶带头,左邻右舍感到无趣地相继离开了林雪家,只留下嘴边有颗吃肉痣的大姑忙着帮林雪母亲拔鸡毛、烧热水、烫鸡、清理鸡的腹腔。



    林雪在帮母亲去院子外面倒鸡毛的时候,也试探着对母亲说,裴招弟的妈不来过咱家吗?要不,今天咱也请她来吃鸡肉吧?



    林雪母亲听了就笑着说,你一个小孩子家,懂什么。



    随后便只顾拾掇那鸡,再不接林雪话茬了。



    在临去南方上学前,林雪还偷偷找到了裴招弟家,把一个写有赠言和自己地址的粉红色8开红塑料皮笔记本,交给了裴招弟的三姐,请她代转。



    虽然当时裴招弟的三姐并没有拒绝,但最终东西是否转到了裴招弟手上,林雪就不知道了……



    “嘿嘿,今天是咋了,到这里纳凉来了!”一个耳熟的声音打断了林雪的思绪。



    林雪睁眼循声看时,一个宛若长把子梨失了水分的脑袋从桑塔纳小轿车的侧窗中探了出来。



    是李胖子的战友田军旗,《河洛晨报》下属行政车队的小车司机。



    “是你呀,怎么一下子从地下冒出来的?吓了我一跳!”林雪急忙站起身来,走到了桑塔纳边。



    “嘿嘿,一个月不见,瘦多了,不会又是和胖子去泡妞闹的吧!”



    田军旗从来都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即使吐出来,也肯定是黑的。不管和人认识多久,也不管熟悉不熟悉,田军旗都敢开荤玩笑。



    “放你的狗臭屁,干点正事吧,顺路的话,送我到李胖子那儿吧。”林雪以俗还俗道。



    田军旗哼哼唧唧,说领导急着要车呢。



    不过,最终他还是让林雪在拍干净了屁股上的土,蹦跳干净了鞋上的泥后上了他那辆宝贝车,并先给林雪在桑塔纳的宝座上衬了一份《河洛晨报》,让林雪坐在上面。



    “女朋友泡得咋样了?嘿嘿,上次我见你们在中州大道逛,那女的很她妈有气质嘛!”



    田军旗估计中午又吃多了,听起来今天就没打算说正经话。



    见林雪不出声,田军旗开始得寸进尺,语气似在挑逗,似在支招,又似在感叹说:“这年头,女孩子们他妈的,就那么回事,你只要上了她,她就得乖乖听你的……”



    “别他妈放屁,烦死啦!”林雪被激怒了,冲正专心驾车往立交桥上拐的田军旗吼了一声。



    吓得田军旗一缩脖子,打了个机灵。



    不过,老田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脸皮也厚,更不会生气,而是继续对林雪说:“咱都是哥们,才给你说句真话。不听拉倒,吼什么吼,你以为你是满大街乱窜乱叫的警车呀……”



    林雪吼,是因为他觉得田军旗的话简直就是对自己和女孩子们的侮辱,更觉得李胖子的识人本领还是很强的。



    李胖子曾说过,老田此人是个狠角色,就像廖锡龙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攻克老山主峰一样,谈恋爱很可能一周内就想并且也能够把对方彻底拿下。



    想到自己和樊玉玉,相处一年多了,却还停留在偶尔牵牵手的阶段,林雪幸福地笑了。



    玉玉,就让我按照自己的方式好好爱你吧!如果你是典雅的周山,那我,就是温柔的洛河,我愿在你的身边,静静流淌,直到,天荒地老……



    此时此刻,林雪的脑海里忽然蹦出了这样一串诗一样的句子。



    以前,林雪总认为老同学张宝写的那些诗很酸、很肉麻。直到今天,他才第一次觉得,感情,尤其是爱情,是需要用诗歌来表达的,也恐怕只能用诗意的语言表达。至于肉麻和酸溜溜,恐怕也是需要,或者就是那些臭不可闻者的曲解。



    车外,楼宇飞逝,有些店子是那样的熟悉,似乎里面依旧有他和樊玉玉的身影和欢笑……



    面对车窗外的世界,林雪更觉得自己是真爱樊玉玉的,爱的那么真、爱的那么深、爱的那么切、爱的那么纯洁……



    桑塔纳在军分区大门口停住了,田军旗让林雪下车后,说句“我还有急事”就兀自开车,一道烟消失在了密集的车流中。



    林雪觉得田军旗像是报复自己在车上吼他和不理他。但毕竟人家送了自己一程,也不在乎。



    看到就近的地方有公用电话,林雪再次跑过去,急切地拨通了樊玉玉的手机。



    “喂,我是樊玉玉,你是哪位……”是的,电话那头真的是玉玉。



    林雪很激动,几乎在喊话:“玉玉,我是林雪,你好吗?我想死你了!”



    “我想着就是你!拜托,以后别玉玉、玉玉的了,玉玉也是你叫的么?……”电话那头,樊玉玉的声音听上去冷冰冰的,让林雪恍如隔世一般。



    “我下午去了建材市场,我想装修房子。告诉我玉玉,你喜欢什么风格,古典还是欧式现代?”林雪不停地、迫切地讲着。



    “什么?装修房子?那是你自己的事,我什么风格都不喜欢!”



    “玉玉,你是不是再想想,放我一马。我想,我会感恩你一辈子的!”林雪努力体现着自己的轻松和调皮,并使用着他过去曾经在樊玉玉耳边使用过的语调。



    “对不起,我要休息了,就这样吧!”樊玉玉又叹了口气,想结束这次交谈。但并没有马上挂断电话,而是在沉默。



    “玉玉,我想现在就来见你,现在!”林雪很恳切地请求。



    “不行!”樊玉玉说完,果断地挂了电话。



    林雪重拨,已经是关机的提示音。



    林雪也想再打樊玉玉家的固定电话,但终于,还是沉重地收回了准备按键的手。



    在丢魂落魄中,林雪找到了李胖子。



    “基于以上情况,我有一个基本判断,那就是,你和那个叫樊玉玉的,可能没戏了!”



    在李胖子乱得一伸脚就能从椅子下踢出一只安全套的单身宿舍,比林雪大五六岁的李胖子眯着电影演员梁天一样的小眼,说话的口气,俨然一个副总参谋长。



    林雪双手抱头,痛苦地躺在李胖子脏兮兮的单人沙发上沉默着,像快要死了一样。



    “要真黄了,就重头再来,别一棵树上吊死,更别去求她,那是自取其辱……”李胖子劝道。



    “世界上只有两种可以称之为浪漫的爱情,一种叫相濡以沫,另一种叫相忘于江湖。”李胖子继续说,“我们要做的是争取和最爱的人相濡以沫,和不爱自己的人相忘于江湖。也许不是不曾心动,不是没有可能,只是有缘无份,情深缘浅,我们爱在不对的时间……”今天的李胖子忽然出口成章。



    见林雪不出声,且脸色难看,李胖子转了个话题说:“晚上叫上芮秋波,我们哥俩陪你去洗浴城散散心,我有个姓齐的战友就是附近派出所的,绝对安全,你也别再犯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