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隐约有女人的喘声。VCD连接的电视屏幕上,画面不堪入目,绝对少儿不宜。
但李胖子却跟他们一帮大头兵在礼堂被组织起来集体收看《新闻联播》一样,全神贯注,并津津有味。
半小时前,芮秋波回过来电话勉强同意去洗浴城,但说晚一点才能过来。李胖子见林雪情绪不好,就说,大雪,你也别装酸了,哥哥我放盘碟子给你解闷,咱看看《聊斋》,真他妈够味!
林雪以为是福建电视台1987年遵照蒲松龄原著拍的那部正宗的连续剧,播出来后却见是大尺度的yan情片。便对李胖子说,你看吧,我没心情。
李胖子像开秘密会议般专门拉严实窗帘,又把VCD音频调小后说,不看拉基巴倒,我可是冒着风险放的,你还不领情!
林雪说,作为一名解放军战士,你偷偷看黄碟就不对。
李胖子说,扯基巴淡,我他妈都退伍三年了,找不到工作才这样。再说了,解放军也是人,咱这院里那些军区退休的老头们还整天干基巴呢!
有笔和纸吗?
躺在李胖子狼窝一样的铺上,看够了凹凸不平的、充满了灰尘和雨水渗漏后产生的黄色水迹的天花板的林雪,忽然问李胖子。
刚才在天花板那片几乎和李胖子屁股一样大的雨水渗漏处,林雪看到一只长腿蛛似乎在追求另一只长腿蛛。但追到屋角的时候,雌蛛却被一只因为伪装而身体颜色变得跟斑驳的墙皮一样的壁虎用舌头猛一下吸进了嘴里。自然,雄蛛再也顾不上爱情,选择了逃命。
要笔干球?又想写诗了?就你那水平,跟你那老乡张宝可差远了!
有时候林雪真有点妒忌张宝的,因为现在就连李胖子跟他也是一见如故。听得出来,李胖子对张宝瞎掰淮海战役中黄维兵团不被合围的几大方略甚为赞同。
李胖子有些不耐烦,眼睛不离电视屏幕,从抽屉里随手拿出些稿纸扔给林雪后,又说,笔就在抽屉里头,自己拿,还是你送我的!
你不是有好看的花信纸吗?没了?林雪问。
上次,林雪见李胖子给他原来的女战友写信,用过漂亮的花信纸。
真隔噎蛋(洛阳方言,大意是臭讲究多)!真基巴烦人,你先打个草稿,我看完这段给你寻!李胖子说。
林雪无奈,只好坐在李胖子那同样凌乱的书桌上,在那叠普通稿纸上漫无目的地写着:
茫茫人海,我用你的名字导航。凄凄寒夜,我用你的名字取暖。漫漫人生,我和你的名字同行。
想你,寻不到你;追你,赶不上你;爱你,抓不住你;蓦然发现,原来,你在我心里。
茫茫人海,你在用房子导航。凄凄寒夜,你要用房子取暖。漫漫人生,你要和拥有房子的人同行。
想你,寻不到你;追你,赶不上你;爱你,抓不住你;蓦然发现,原来,我在你的世界之外。
可恶的房子,万恶的房子,夺走我爱情的房子!
房子,我跟你不共戴天;房子,我操你八辈祖宗!
房子,你将遗臭万年,被钉上人类的耻辱柱。
狗日的房子,你妈了个逼的房子……
林雪越写越快,越写越潦草,越写越重,几乎要把那叠稿纸要划透了。
但写完了,林雪又把那稿子撕下,揉成了团。
胖子,我下去再催催秋波!林雪忽然说。
咋了,不写你的情书了,又阳痿了?李胖子坏笑着说。
不写了,没意思,给你省张信纸吧!今天洗浴,我请你们。林雪说。
谁请都行,关键要想开些。写那么多真他妈没用,人家女孩子不会感动的。老田说的对,这世道都是玩实力的,你要有实力,她就会乖乖趴下!
李胖子像说给林雪,又像在说给自己。
笃、笃,笃笃。像是芮秋波在敲门。
张宝说的对,人的性格,从敲门的节奏就能听出来。
芮秋波敲门的节奏有点探头探脑,仿佛在他看来门后面永远隐藏着不确定因素,要么是定时炸弹,要么就可能会戳出把刀来,要么就是挖好着陷坑,反正绝不是美女出来一个熊抱和热吻。
不像李胖子,估计早就像“闯”字下的那匹马一样,破门而入了。
俩个大男人的,干什么把屋里弄这么黑?
芮秋波进门后先埋怨。今天,他穿着阿根廷博卡青年队的球衣和长运动裤,脚上则是一双光可鉴人的黑皮鞋。
看黄碟,怕影响别人。林雪先回答。
李胖子则上下打量着芮秋波说,小波今天很精神么,有啥喜事?
一听胖子夸他,芮秋波忽然像从冰箱里拿出,然后放到烤箱里的茄子一样蔫了,伴着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说,别提了,我都烦死了,妞子非要让俺家给她家借钱买房子,俺家房子还没着落呢!
虽然李胖子和林雪都知道,妞子是芮秋波对女朋友的专有叫法,但却都不知道这个妞子究竟是哪个妞子。
这下,恐怕又要去逼了!李胖子夸张地说,咱们他妈怎么净是扯上房子的事呢!
林雪无奈地说,要不两口子一起怎么叫房事呢!
有孙楠那样有着一张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脸的芮秋波,是标准的南北结合的产物。
芮秋波父亲是矮墩墩的贵州人,母亲则是人高马大的黑龙江人。因为是三个姐姐之后才姗姗来迟的带把独苗,芮秋波给林雪和李胖子的感觉是,除了洗澡,芮秋波干什么都似乎只愿意投入65%的努力,且总喜欢像蜀先帝刘玄德那样在白帝城中道崩殂。
芮秋波当过副团长的父亲参加过著名的珍宝岛战役,好像还炸断过著名的T62坦克的履带,立过功。
本来,老英雄准备叫秋波在自己战友手下当一名光荣的英雄特种兵,但秋波却结结实实当了一回狗熊。参训不到一周,就受不了那个苦,哭着鼻子逃回了家。让老英雄大丢面子,至少有三年都不敢再接老战友电话。
无奈,老英雄只好利用自己在本市的人脉,把狗熊硬是安排到了涧西的大厂里开机器。指望着秋波这信球能够从一线干起,慢慢当个班组长、车间主任之类的,也不错。
只是,芮秋波这孩子似乎天生就不是一盏省汽油的马灯,也总喜欢在工作中干出些让机器自己加工自己的缺德事。除此之外,打刀、看错尺寸、让工件砸掉别人脚指头等等和企业、和工友有仇的事,在他身上发生的概率也是很高的。
芮老英雄曾当着林雪的面长叹说,这都是我造的孽呀,在珍宝岛那会儿,我一梭子子弹打死了三个老毛子,现在,大略是那三个冤魂作怪,秋波这孩子在苏联人援建的大厂里总是让别人出工伤、流血、掉脚指头……
林雪就安慰老英雄说,芮叔,你说的这哪是哪呀!苏联都解体了,咱这厂子那可是乌克兰人设计建设的。秋波那也是干大事者不拘小节。
老英雄也有耳根软的时候,听了呵呵笑着说,还是你这孩子会说话,唉,我们家秋波咋就是柴禾圪垯,一句中听话都不会说!
芮秋波最近这一年干的岔窍事,是在上夜班加工99式坦克炮管时打了盹,让车刀走过了头,削掉了大半个俄罗斯进口的专用夹具!
如果不是芮老英雄和林雪分别找人化解,芮秋波这一回可能是要被开除公职的。
虽然帮助老英雄的儿子躲过一劫,但林雪总觉得自己其实干了一件大大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事。
“像芮秋波之类躺在老子功劳簿上睡大觉的纨绔子弟,已经成为中国发展的阻力……”曾经,林雪暗暗这样想。所以,对于芮秋波每次掏钱请客,林雪并不拒绝,且总有一种反腐败的感觉。
对于林雪就芮秋波的这类微词或者腹诽,李胖子的说法是,看人要看主流。至少,秋波对朋友仗义疏财,是可交的。不像以宋圣洁为代表的那些工薪阶层的子弟们,把金钱和利益看得比亲妈都重,和我们交往三年多了,连他的一粒米也没共享到,牛倒是吹得漫天乱飞!
不过在做人的勇气上,芮秋波也并不是烂泥一堆。他彻底改变自己的狗熊形象,是帮着李胖子打架那一回。
据李胖子战友王地道绘声绘色描述,在双方对峙的那一刻,平时不声不响的芮秋波,突然像张飞一样发力,率先抢上一步,一菜刀就砍向了一个比王地道还壮一倍的对手。多亏对方躲的及时,否则就出人命了。当时,就镇住了十多个在此前还仗着群胆,咋咋呼呼的愤青。
挑起事端的李胖子事后心有余悸地说,我打架也就是攻心为上,赌个气势,吓唬吓唬对方,争取不战而屈人之兵。秋波老弟那可是拔刀见红,拦都拦不住,不服不行,不服真的不行。中国愤青们要都有他这点实干精神和亮刀精神,咱国家领袖世界必将指日可待!
芮秋波帮李胖子砍人的事,大略发生在1999年。起因是李胖子现在的老婆——当时的女朋友,心猿意马,脚踩两只船。但跟军人谈恋爱就是这样,那女孩纸里没来得及包火,就被李胖子的战友们率先侦查到了。
李胖子没想到是,他的女朋友眼光也真不算低。至少他那个情敌不属于那种一见情况不对,就丢下女朋友不管的软柿子。而是像法国高卢鸡一样摆出了决斗的架势,还说要李胖子趁早见好就收,最好从洛阳涧西的地图上消失,十年内别再回来!
那年头,***强调“政治合格、军事过硬、作风优良、纪律严明、保障有力”,更强调一切为打赢。敢和解放军叫板的还真不多。李胖子气不过,当晚就率领7个穿迷彩服的战友包车过去打围歼。
芮秋波也是舍命陪君子。但他腰里悄悄揣菜刀的事,就是李胖子那个当副参谋的战友王地道也没想到。
盗亦有道。在洛阳,打群架是要讲规矩的。一般流血冲突发生后,双方会因为不打不相识而进行收官谈判,最终在警察赶到前,赶紧把事情私了。不仅如此,冲突双方还配合默契,会一致笑嘻嘻地冲警察们说,我们是闹着玩的,已经没事了,您忙您的吧。搞得警察们憋了一肚子气却不好发作出来,只有悻悻离去。
虽然因单刀英雄芮秋波的出手或者说搅局,李胖子不得不当场拔出1500块钱,赔了一笔医药费,但也算是打了胜仗的李胖子却真被芮秋波的侠义感动得一塌糊涂。
当着许多看客的面,李胖子便像情绪激动的刘备一样,骂了一句“都妈逼是你惹的祸”后,一下将女朋友抱了起来,准备像丢水泥袋子一样扔进马路边绿化带内的牡丹丛中。幸亏被田军旗劝住了。
几个出了工、出了力,且挨了对方几下的战友却是真心希望李胖子真的把他们这次起兵的“原因”给扔到路边去,一起起哄说,扔呀,别舍不得,女孩脂肪多,不会摔坏的!
但李胖子终归不是极善收拾人心的刘皇叔,而是爱英雄更爱美人,当场亲吻了女朋友。当晚,被李胖子彻底征服的女朋友就幸福地升级成了李胖子的准老婆。
这个世界有太多太多的相似、太多太多的无聊,以及太多太多的犯神经的事。
在单身世界里,很多人最大的工作似乎就是整天抱着脑袋,考虑自己怎样被爱,如何去爱。也许,由于年轻,女孩子们大抵不愿意只看到一个男孩苦苦追求自己。而是更希望如同她们考并不一定都懂的高等数学和英语一样,有多个选项。并在多个选项的遴选和周旋中满足虚荣心或者找到浪漫、刺激和被争、被爱的那种奇妙感觉。
与此对应,一些争强好胜的男孩则总喜欢不由自主地投入到与陌生人或是朋友、同学、同事,乃至亲兄弟之间的感情竞争中。麻烦和纷争,矛盾与冲突,由此产生。
李胖子在和林雪一次小酌后,也曾反思过自己为女朋友打架的事。其结论用两个字总结是:不值;用三个字总结是:真不值;用五个字总结是:真他妈不值。
年轻真傻,把对感情的那份执着和真挚用到任何一个地方,我们都能成就一番事业。李胖子这样说。
林雪知道,李胖子苦闷的是,即便是和心上人结了婚,在事业上他却仍旧是个给他人撑船、抬轿子的司机。而李胖子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人生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
至于夫妻生活,李胖子总说,也就他妈的那么回事,灯一熄,两口子也许都不知道谁是谁。更让李胖子不解和郁闷的是,和老婆亲热,那位有时忍不住就大喊一声:张信哲!
但执着于爱情,也是需要的,对于我们这些普通人,不就图个老婆孩子热炕头?林雪回应说。
哈,你还相信爱情?女人怎么想,我不知道,但我可以坦白告诉你,一个男人决定结婚,就表明他已经对爱情极度失望了!
有了些人生阅历的李胖子给林雪的感觉是,有时是个哲学家,有时就会露出愤青毛绒绒的大尾巴。
我不同意,并抗议。你这观点只代表部分男人,对大多数男人简直是一种污蔑!
那一刻,林雪听的有些激动,拍了一把桌子对李胖子说。
喝酒喝酒,碰上你这书呆子,我说这些干球?让生活慢慢告诉你吧!总有一天你哭都找不到坟头!
李胖子就是这样,你要顺着他的话茬,他能够像庐山瀑布一样一路发挥下去到鄱阳湖,直到流入长江、大海。你呛他一句,他就像看到交警向他敬礼一样,本能地踩刹车中断话题。
自然,以上属于男人间的私房话,老婆大人们是不能让知道的。
不管有没有爱情,老婆就是老婆,老婆的心是不能伤的。人永远需要面对现实。为爱情执着的贾宝玉不愿意面对薛宝钗那个现实,所以只有出家当和尚那一条道。
出于显示自己爱的真、爱的深,或是干脆出于维护自尊的需要,为一个女孩子打架的事,同样也在林雪和芮秋波身上发生过。只不过规模比不上李胖子罢了,人家那可是近似军事演习的规格。
在林雪身上发生的时候是在1998年长江发大水之际。那时,林雪还不认识李胖子和芮秋波。芮秋波出手的时候,则是在他结婚一年后的2001年的冬天。
消消瘦瘦,个头不高的唐春妹是和林雪有过交往的多个女孩中,唯一主动深吻过林雪额头的一个。那是在林雪住的单身宿舍。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在那一天前,单身宿舍发生了一场仅持续了5分钟的殴斗。林雪势单力薄,加之像伊拉克一样被突袭,几下就被两个陌生的大高个硬生生打趴在了第上,起身不得。
中午的时候,是唐春妹送来了可口的饭菜,同时也给了仰面朝天的林雪一次深情。但从此,她就永远消失了。
自然,是情敌把林雪和唐春妹一块征服了。生活就是这样,目的永远是主要的,手段则可以不限,估计提出超限战概念的乔良和王湘穗也是这种中国式思维。
像洛阳许多产业工人家庭出身的孩子一样,唐春妹话不多,但永远知道自己该怎样做。如果说个性,唐春妹只有一个——因为父母亲早早就不在了的缘故,她的脸上永远看不见灿烂的笑容。即使遇上非常可笑的事,她也是淡淡一笑。这让林雪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产生了怜爱,并一发不可收拾。时间是1998年夏天,长江酝酿大水的时候。
林雪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注定是中老年妇女们心中的偶像。因为和唐春妹的认识,也是唐春妹的姑妈在悄悄跑到林雪的单位暗访后敲定的。
见面那天,他们是在洛阳老城的“馋猫王”吃的饭。
饭桌上,唐春妹的姑妈好像要急着把唐春妹嫁出去似的,对林雪说:“虽然现在企业效益不好,今天轮岗明天下岗的,但那是国家的事,咱管不着。我相信你是个好男孩,春妹长这么大不容易,以后,就全靠你了……”
在此之前,至少有两个女孩在和林雪第一次见面后,就先把林雪所在单位的效益不好狠狠数落一顿,好像单位发不下工资,很多人下岗,都不是因为亚洲金融危机,而是林雪和朱总理造成的。自然,她们说和林雪再约时间见面,也就成了一句客套话。
唐春妹姑妈一反常态的话语,让林雪第一次感到了一个男人的责任和尊严。当场,林雪就激动地表态:“阿姨,你放心,我会好好珍惜小唐的。”
听到这话,身边的唐春妹还脸儿红红,帮林雪夹了一筷子菜,让林雪更加感到了铁肩担道、义不容辞。
在随后的日子里,林雪和唐春妹的交往也真的充满了温馨。因为一直没找到什么像样工作,唐春妹一到周六就早早从老城坐车过来,帮林雪洗衣服、收拾单身住所。而每次唐春妹到的时候,林雪都还在睡懒觉。
单身宿舍的洗漱间就在男厕所的外间。因为单身宿舍人多人杂,洗漱间永远充满了剩菜剩饭的霉味和厕所的尿味和臭味。但唐春妹毫不在乎,总能一遍一遍地把林雪穿过的黄中带黑的衬衣领子洗的白白净净。时间一长,林雪便不忍心了,说:“星期六你也在家好好休息休息吧,不要太累了。”
唐春妹听了,就幽幽地说:“姑妈家比你这要冷清多了……”
那时候,或者说即使到现在,洛阳一些大企业的单身宿舍的环境都很糟糕。尤其是那些被称为“苏联楼”的、整体布局结构呈“U”字型的老式单身宿舍,一进去就暗无天日,让人有回到旧社会底层的恐怖感觉。
斯拉夫人好战,当初苏联人似乎在建房子的时候就是准备要打巷战的。他们设计的那楼道悠长悠长还拐着弯,跟战壕一样。但进到里面就绝对不是戴望舒江南雨巷的韵味了,而似乎永远充满了脏兮兮的阴暗和不确定性。
经年累月,那些像葫芦一样简单吊在天花板上的昏暗灯泡,三五步就是一串,宛若一双双无望、无助的眼睛,眨呀眨呀的,就是照不亮脚下的一切。
走进楼道里面,一不小心就会碰到乱放一气的自行车或是搁在砖头、瓦块上的灶台、刀板还有破橱旧柜、烂桌废椅之类。
更倒霉的是冬天,有的懒人还会为一己之方便,特别狠心地就在楼道内撒尿拉屎,不小心踩上一脚,让许多人连杀人的心都会有。
最热闹的是每天中午和下午下班后。
整个单身宿舍楼道内,油烟弥漫,灶火熊熊,嗤嗤啦啦的炒菜声和人的咳嗽声此起彼伏,俨然就是一个乌烟瘴气的大厨房。
置身其中,大人们或抱怨、或争吵、或骂娘;小孩或哭闹、或嬉笑、或过节一般来回地玩和跑。加上扑鼻而来的液化气、油烟气、腥臭气和霉气味,就是一个天性快乐的人也会马上产生跳楼的念头。
至于厕所,就更别提了。因为男女混用,每当林雪去小解,几乎都会遇上被站在门口,为女友或孩子他妈如厕站岗的男子拦住的情况。
“不好意思,里面有人!”这句话应该是单身宿舍每天使用频率最高的话。时间一久,林雪的生理规律也随之发生了变化,许多问题在单位就提前解决了。
唐春妹到林雪这里,需要上厕所的时候,林雪也会学着别的男子的样子,抱个膀子威严地为她在厕所门口站岗。
每次,唐春妹都几乎是吐着从厕所逃出来的。有时她也跟林雪开玩笑说:“上一回你们单位这该死的厕所,少活10年!”
林雪怕她在楼道被什么东西绊倒,牵着她的手回到房间说:“实在不行,以后你就去中州大道上,花5毛钱上干净一点的公共厕所。”
但唐春妹却不答应。说:“上个厕所哪能够那么奢侈,省着点钱吧。”末了,她又小心地说,“咱们什么时候也在这里做饭吧,这房门口再不占住,都成邻居的了。”
的确,林雪那间屋子左右的邻居,已经毫不客气地让杂七杂八的东西入侵到了林雪门口,就像当年苏德战争爆发前一样。再发展下去,恐怕林雪进出门都是问题了。
林雪没有接唐春妹这个话茬。在这个地狱一样的地方结婚,让心爱的女孩子跟自己受苦,林雪不敢想,也还没有想过。
“迟早,我是要买房子的……”林雪笑着说。
“房子那么贵,什么时候是个头?!”唐春妹轻轻说着,把头埋在了林雪的怀中。
第一次和女孩子零距离,林雪没有心理准备。唐春妹乌黑的秀发散发出的香味让林雪忽然有些冲动,也有些不知所措。他感到心跳得特别厉害,便晕晕乎乎如同醉了般扶唐春妹在书桌前坐直了。
“我,我,配不上你么?”唐春妹忽然抬头,用水汪汪的眼神看着林雪。
“不,不是。我,我今天有些不舒服……”林雪让她看得无言以对,支支吾吾。就差说今天天气真不错。
唐春妹咬咬嘴唇,像是努力让眸子咽下悲伤、不满、失望和无助。随后忽然起身,说:“我要回老城姑妈家去了。”便头也不回,一步紧一步地下楼了。
等林雪追下楼后,唐春妹已上了公交车,远远去了……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六,林雪一直待在宿舍。他盼望着唐春妹“笃,笃笃笃”的敲门声再次响起,更盼望着他心爱的唐春妹再次将头埋到他怀里。但却始终没有等到。
期间,倒是有人敲过林雪的门,但那是楼下上来捡破烂的老头问他,有没有破烂要卖。
1998年的时候,手机在洛阳还是稀缺之物。至少,林雪的腰间还别的是来电话后如同蛐蛐般叫唤的数字传呼机。喜欢素面朝天的唐春妹别说传呼机,包都不想带。
第三周中午的时候,林雪再也等不急了,一个电话打到了唐春妹姑妈家。
姑妈说,春妹最近整天不回来,我以为你俩在一起呢!你要找,就去老集市上的“衣冠楚楚”服装店看看吧。
打完电话,林雪匆匆在单身宿舍前的副食店买了唐春妹平时最爱吃的毛毛虫面包以及酸奶,然后跳上公交车,直奔老城。
与南京、杭州、开封、北京等古城位置相对固定稍有不同的是,洛阳这座古城更像是在不停地向西漂移。现在位置上的洛阳老城,据说是在金代遗址上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建成的。这样以来,比照汉魏洛阳城,它已足足西漂了几公里。这和它距涧河以西的工厂区,几乎一样。
今天,从西到东这几公里的路,让林雪觉得像穿越了这座古城3000年的历史一样漫长。偏偏又碰上一路堵车——那是一些大厂的下岗职工在堵马路,公交车几乎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直到12点多才出了涧西区。
越急越容易出问题。车过涧河桥的时候,只一个颠簸,前面一个抱着跟她发型一样的卷毛狮子狗的女子,便将尖利的高鞋跟毫不客气地扎到了林雪的脚背上。
不见对方道歉,见人家反而不住地像哄着自己的小孩一样对那小狗说:“乖乖,吓着了吧,别怕啊,咱马上下车”。林雪在脚背生疼中气不过,上前推了那卷发女子一把。那女子便开始在小狗汪汪汪的伴奏中,不依不饶,喊着叫公交车停下来,自己好下去打110报警。
直到下车,那乍一看很时髦,但细看死丑的女子还指着林雪说,以后走路小心点!而她抱的那只狮子狗也是仗着人势,不停地朝林雪汪汪汪。
好不容易到了老城,下车的时候,司机也仿佛跟林雪过不去,未等林雪出车门,便开始回收车门。一下子车门就拍住了林雪的背。
而在去老城那个大集市的人行道上,也不顺当。林雪只管赶路,一不小心就被迎面一个穿紫衣服的小女孩拽住了,赖着、缠着让他买5元钱一支的玫瑰花。林雪觉得玫瑰花今天倒是需要,于是买了一支,才得以迅速脱身。
不过今天唐春妹并不在她供职的那家打着“衣冠楚楚”招牌的衣服店。戴副特大眼镜的老板娘从一份《大河报》上抬起头,对林雪说:“你是他哥吧?小唐11点半的时候和一个来接她的男孩走了。”
林雪情绪不好,生硬地说:“我是他男朋友,当哥的怎么会送玫瑰花给自个妹妹?那不瞎扯么?”
老板娘一听也生气了,说:“你这孩子,不好好做人,反倒教训起我来了。”说完,低头又看上了一份已经严重过期的、皱皱巴巴的《河洛晨报》,再也不理睬林雪。
林雪自知理亏,在店里徘徊了一圈后重新来到老板娘面前,硬着头皮问:“阿姨,你的生意还好吧?”
“好个屁!公安、城管、工商、税务等等个鳖孙,隔三岔五就来抠搜老娘!早上泼出去半杯残茶,卫生局的过来还要罚我的款,他奶奶个逼……”
老板娘越说越火气大,简直把林雪当成了政府有关部门的公务员。
林雪觉得没法再搭话,便想出店,但又不知道出去后到哪里去寻自己的唐春妹。
几次试探后,他还是无奈地转身,从这家名叫“衣冠楚楚”的服装店里往外走。
“孩子,你可以到南关那边马市街租房子的人家去打听打听!”老板娘大概也消了气,在林雪后面追加了一句。
林雪高喊了一声“谢谢”后,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头也不回,就往南关的马市街奔。一边奔,一边心里埋怨说,春妹也真是,自己租房子也不让我知道。
从“衣冠楚楚”到南关马市街,大约需要步行5分钟。林雪沿着古老的青石板铺成的街面一路蹦蹦跳跳,忽然觉得唐春妹在马市街有个住的地方也不错,至少中午可以休息一下。
马上,林雪又幸福地想,如果春妹愿意的话,他俩就在老城生活,那样唐春妹就不必往西边跑了,还是让我东奔西走吧……
马市街虽然缺了唐风宋韵,但却栽种着许多垂柳。这个午后不算太热,但柳枝上的那些知了却把人叫得心烦意乱。
“请问,有没有一个瘦瘦的、留披肩发的女孩住在这里?”林雪以这样的描述,连续敲门,询问了几户墙上写着“出租房子”的人家,却没有任何结果。
有一家户主是个白胡子老头,大略中午多喝了几杯小酒,一听林雪这样问,就笑呵呵地说:“有,有好几个呢,但,但都,都是夜出、早归,像夜猫子似的。我领你,领你上去,都,都在二楼睡觉呢!”
林雪连忙解释说:“我找的不是她们。”
但白胡子老头却显得很认真了,说:“你,你不相信我,还是不,不好意思?没,啊,没事,我儿子就,就是公安局的,保,保证你们安,安全!”
林雪才知道跟这个醉鬼说不清,转身夺门而出。老头在后面嘟嘟囔囔说:“想,想泡妞,还要立,立贞洁,贞洁牌坊,什么,啊什么人……”
此刻,林雪的心已经有些焦,也管不了那么多,开始扯开嗓子在马市街里大喊:“唐春妹!唐——春——妹!”
连续五嗓子后,效果终于出来了。临街几家睡午觉的人开始骂骂咧咧地从窗户探出头来,有人则将尿水还是别的什么脏水,从上面往林雪这边倒。林雪只好暂时作罢。
就在林雪感觉饿了,想坐在街口那棵歪脖子柳树下吃点自己给唐春妹买的毛毛虫面包的时候,临街的楼门扣上出现了一个光膀子的、差不多40岁的男子,一手握着瓶啤酒喝着,一手向林雪招。
林雪赶紧走近,就听那男子问:“你是从外地来找人的吧?我是这房的主,还真有个叫唐春妹的闺女在一个月前住到了这。不过,那闺女今天从早上出去就没回来。晚上你就在这门口,兴许能等上她。”
看看传呼机上的时间显示,还不到下午2点钟,林雪便想先到老城集市上走走。于是他狼吞虎咽地吃喝完了本应该属于唐春妹的午餐,然后确认了那户出租房子的人家后,信步来到集市上,挨个逛那些服装店、鞋店、钟表店乃至乐器店之类,开始消磨宝贵的青春时光。
老集市上那个和英国伦敦大笨种差不多大的挂钟指到下午4点57分的时候,林雪腰上的传呼机忽然响了。找电话回过去后,正是唐春妹。
“我姑说,你打电话了?都很忙的,以后还是各忙各的吧!”今天唐春妹在电话那边显得很干脆、很利索。
“什么,春妹,你说什么?”林雪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跟你说呢,这样吧,我觉得我们不合适!”唐春妹直说了。
还未等林雪再说话,一个男子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来:“你是小林吧,我是春妹男朋友,以后你不要再给她打电话了,否则大家都不好看!”
这个与林雪素昧平生的男子似乎比唐春妹更果断,根本不给林雪说话的机会,就挂断了电话。
林雪只觉得一股子热血往头上直涌,不顾一切地重新把电话拨了过去。却是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刚才打电话那两人已经走了,我就不浪费你话费了。”听得出来,是电话摊摊主。
意外、失落、屈辱、愤怒……各种心情和感觉像遭遇地震一样,让林雪头脑嗡嗡作响。
林雪觉得自己像刚开始被应邀前往水立方观看郭晶晶跳水表演,而又在最后时刻被人粗暴地抓起,在众目睽睽之下,扔进了肮脏的游泳池一样,恼火、无力,却又蓄积起了无穷的力量。
林雪一咬牙,眼里放光,几乎是不顾一切,甩开大步就往南关的马市街走。
“除非你们不来这里!”林雪攥紧了双拳,就在二三个小时前跟他搭话的那个房东家门口,开始像一只老狼一样蹲着、候着。
也合该是电话里横插一杠子的那男子倒霉,或者说无论是唐春妹还是那男子,都没想到林雪此刻其实就在老城,就在他们附近,且已经找到了他们租住的地方。
所以,当他们挽着手,有说有笑地来到租住处门外,并看到林雪像金刚一样立在门口的那一瞬,两人都惊呆了,也懵了。
等待着这一刻的林雪则像发起进攻的希特勒军队一样,早就顾不了那么多,发疯般冲上前,把对唐春妹的爱和恨,通过拳头,一古脑儿发泄到了那个陌生男孩的脸上、肚子上。直到唐春妹的惊叫声引来了房东和左邻右舍才罢手。
遭到林雪疯狂闪击,那男孩此时已如同被德国的装甲师碾过的波兰村庄,早已经没有了此前的生机与活力,只有捂住不断流血的鼻子,防备着遭受第二波更强劲的攻击。
乘拢上来的人尚未对自己形成合围之势,林雪一个箭步冲出了人群,一口气向南跑到了九都路上,赶紧叫上个出租车跳了上去,对司机说,向东开,到白马寺方向……
不过,世界上历来不存在光占便宜不吃亏的事。就像抗战时我们的彭老总,猛地发起个“百团大战”,让鬼子吃了大亏,但鬼子反过来就给八路军来了一个“大扫荡”。
仅仅一周后,林雪就在单身宿舍自己的房间前,遭到了两个陌生男子的伏击。
虽然林雪尽力反抗,但无奈双拳难敌四手,公司保卫部的人闻讯赶来后,对方已经在完成打翻林雪的任务后顺利撤退!
不用查,更不用问,肯定是那个在电话中自称是唐春妹男友的男子找人干的。有因必然有果,林雪也认了,只有先养伤……
但两天后,唐春妹却来宿舍看林雪,让林雪没想到。而唐春妹看着林雪的惨样,过来在林雪额头上那心情极其复杂的一吻,则让林雪留下了眼泪。一个女孩子能够做到这一步,还能怎么说呢?!
唐春妹放下一包苹果,说要走的时候,林雪挣扎着坐起来含着热泪给唐春妹挥了挥手。
唐春妹说:“你不要恨我,更不要恨他,其实一年前,我就是她的人了……
林雪说:“挨了这顿打,我已经什么都不怪你了,心里也不痛苦了,唯一想做的就是为你祝福,希望你好。不过,你回去告诉他,如果他今后不好好待你,我不会跟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