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被两三个不明身份的人闯入单身宿舍痛打一顿的事与美国总统克林顿带着一家三口访问中国,还走进兵马俑阵群左瞅瞅右看看一样成为社区的焦点新闻后,公司后勤处和公安处联合,强化了对所有单身楼的管理。
除了临街女单身楼上那些平时堂而皇之、无所顾忌地挂到窗外的那些东西被以影响市容和公司形象的名义强制收了起来,一条条从单身宿舍接出去的水管、电线和闭路电视线也被割断了,很多不知何时住进来的非本单位职工也开始被清理。
当然,大不了又是怨声载道,又是孩子哭、女人闹,以及那些除了嘴硬,再无什么大本事的男子们的跺脚大喊:“你们咋跟印尼排华一样?不是国家正在搞住房制度改革吗?你们要不讲以人为本,老子就要到北京告你们!”
碍于林雪是公司领导身边的兵,克隆牛诞生那天,公安处王处长在公司办陈主任陪同下,专门对林雪所在的1号单身楼进行了考察、调研,并捎带着亲切慰问了已经没事而不是传说中奄奄一息的林雪。
挂着三级警督肩章的王处长,以及至少七八个警察的光临,自然吸引了单身楼许多闲球没事的人过来围观。为了表示对林雪挨打事件的高度重视,王处长还在林雪的破屋子里对着天花板坚决表示,一定要早日破案,给全体受到惊吓的单身员工一个圆满交代。
不过,到了最后,王处长又转了转他蚕豆一样的眼珠子,问林雪:“你不会是得罪了咱厂哪个干部家的熊球孩子吧?”
没等林雪说话,陈主任先替林雪生气了。说:“小林这孩子,是我和刘副书记亲自挑来的,就是给他枚手榴弹,他也找不到引线,而只会砸住自己的脚,他怎么可能和公司干部子弟结仇?!”
王处长听了,立马说:“对对对,我想起来了,上次给芮政委搬家,还有他哩。哎呀,还是农村孩子管用,一个人能扛一个大沙发。你看芮政委家那孩子,不是我说,什么事都干不了,还喜欢指指点点,搬个家简直把我们这些叔辈当下属使唤,要不是看老芮面子,我上去扇他两耳刮子,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三从四德、四书五经……”
王处长说着说着,就噔噔噔跑题跑出至少1公里了。
芮政委就是芮秋波的父亲,退休前系公司人民武装部政委。
再往前算,这个珍宝岛战役老英雄是驻豫某部的副团长。要不是老邓在裁军时专门裁掉他们那支番号43军的林帅老部队,让宋团副转业到地方企业的人民武装部和那些个老掉牙的步枪作伴,估计人家后来至少能熬个少将师长干干。论能力和资历,芮政委比那些个靠唱歌、演戏就当了将军的人可强太多了,但造物弄人,形势永远比人强。
由于这个原因,从王处长、陈主任,直到公司有关领导,对芮政委这位身上还留有苏联弹片的老资格都是格外敬重,一见面总是不由自主就想啪地敬个军礼。
自然,这也是芮秋波几次差点毁了机器、闹出人命,却依旧能够在厂里大大咧咧混日子,且一线当工人的姑娘想嫁给他的多如牛毛的深层次原因之一。
但英雄就是英雄。和公司那些没接触过枪屁股,却处处以老革命自居,连买个马桶盖子都强烈要求单位派专车跟踪服务的所谓老干部相比,芮政委自己是从不给单位和组织添麻烦的。据说1996年冬天他老人家因为彻夜看《中国可以说不》而热血沸腾,最终被一场重感冒放倒的时候,单位让他住老干部病房,就被他拒绝了。
当然,如果真要给老英雄挑毛病的话,那就是他不时喜欢管点闲事,且不达目的不会善罢甘休。
比如,公司皮总主政公司的时候,要求职工们早上7点30分准时到岗,而皮总本人很可能是8点30分才进公司大门。芮政委知道这个情况后,首先不干了。每天早上都转悠到厂门口逮点,办皮总的难堪。
几次三番,害的皮总不得不把自己腕上的那块欧米茄硬生生调快了半小时。最后就连皮总自己也说,我们公司的诚信精神和守时意识都是老芮给抓出来的,可惜,这样的干部,中国太少了……
当然,作为老干部的芮政委,也有让公司领导彻底下不了台面的时候。比如为离退休老干部争取待遇那次,时间大概在国家经贸委下发《关于1996年国有企业改革工作的实施意见》后的某一天,他就做的有点过火。
以至于皮总好不容易送走这个“瘟神”后显得非常操气和郁闷,跟鲁提辖找郑屠的茬一样,让公司办的外事秘书一连给他泡了三次咖啡,都说味道不对,要重泡!一定要不浓不淡、不苦不甜、不满不浅。
喝完苦咖啡后,皮总还一度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办公室的套间里对着一张领导合影拍桌子骂娘,说,你们这群老王八蛋平时一个个装得党性十足,可一旦涉及自身利益,都他妈属老不死的白眼狼,真是老而不死是为贼……
那时候,公司办还是康主任主持工作。康主任常说,虽然企业经营陷入了困境,但老同志们的待遇却只能升、不能降,否则过去的老革命就会成为新的不稳定因素。
可能因为和康主任有同样的认识,芮政委在皮总办公室代表老家伙们反映提高退休待遇问题时,最终与急性子的皮总从商讨发展到了争吵。气得皮总肾上腺发胀发疼,甩袖子出门想进卫生间躲躲,但老芮居然也不依不饶地跟了进去。皮总就在卫生间里说,芮老,你看你有点不像话吧,我上厕所,你跟进来干啥?没想到芮政委非常淡定,说,我进来看看我儿子撒尿,咋地啦?……
公司办主任有时候就是个大管家的角色。从康主任到老王主任,都喜欢让公司办的秘书去干搬家公司的活,当然,服务对象必须是跟芮政委一样的老资格。
一年前,芮秋波全家从小平房往公司皮总专门给腾出的2-8号筒子楼搬家的时候,芮老英雄曾经像老红军指挥小红军爬雪山、过草地一样,让林雪帮他扛过自己那部看上去破破烂烂的牛皮沙发。那沙发里面一直藏着他的战利品——一支苏式AK系列3.2毫米微型冲锋枪。只是林雪当时只觉得那沙发超级沉,却不知其中的奥妙。
因为对林雪帮他干活印象深刻,听到林雪挨打的事后,芮老英雄第一时间便派芮秋波到1号单身宿舍探望并慰问林雪。
那几天,法国世界杯踢得正酣,发型呈现地中海模样的齐达内正显现着其王者之气。芮秋波本来不想离开电视,但迫于老英雄眼神的压力,勉强关了电视穿上裤子下了楼。
天气热得一出门衣服就被汗渗透,中午的时候,芮秋波是皱着眉头走进林雪住的单身宿舍,并晃晃悠悠地找到林雪的。
芮秋波进门的时候,林雪看见他的手中居然掂着一只瞪着圆眼睛、显得非常愤怒的大活母鸡。
“你是林雪吧,俺爸说你给他扛过枪,特意让俺来看看你,怎么样?伤的不要命吧?”芮秋波的开场白让林雪感到很尖锐。
没等林雪回话,芮秋波又说:“闲了别闷在这踩一脚就可能见了鬼的破烂地方,世界发展很快,香港地铁的机场快线都启用了,有空了多到外面晒晒太阳、下下棋、溜溜旱冰、泡泡澡、看看球赛。对了,本周就有一场关键之战,我领你去,王会长那可是大好人,从不收我的钱……喏,这鸡子是我给你买的,补补身子……”
林雪已经听得头大,心里话说,王会长怎么不收你钱,还不是因为你爹的面子展。便淡淡地说:“谢谢你爸的关心,不过你手里那‘动物’,就还掂回去吧,我没法吃。”
“哎,那可不行,完不成任务,俺爸会用皮带抽我的。”说完,芮秋波放下那只扑腾着似乎像外交部面对台海问题一样在表示严重抗议的活鸡,像一道金光一样,跑下了单身楼。
第二天中午时分,就在林雪为如何处置那只已经半死不活的鸡发愁的时候,芮秋波在“笃笃”敲了两下门后,又进来了。这次,他手上拎着的是一大红塑料袋橘子。
礼多人不怪。林雪见状,赶紧起身,招呼芮秋波,并从桌子下寻出两瓶啤酒来,用牙咬开了盖子,递过去一瓶招待芮秋波。
但芮秋波执意不接,并说:“喝啤酒跟喝骆驼尿差不多,俺爸从小就让俺不沾烟和酒。”
无奈,林雪又从桌子下拿出两听健力宝来——这些东西都是办公室陈副主任给林雪的。陈副主任年轻点,是公司办的后备干部,接王主任的班是迟早的事。平时他总喜欢和雷秘书、林雪等年轻人在一起。
芮秋波这才从内衬衣兜中掏出散发着淡淡兰花香的餐巾纸,开始擦拭那易拉罐的拉环和边缘。
足足擦了有一分钟后,芮秋波才像拉开炸弹引信,并轻吻一样,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饮料。
林雪也不管他,只顾往肚子里猛灌啤酒。他怕那啤酒打开后不喝,就浪费了。
“林师傅,俺爸让你和俺做个朋友,你答应不?!”芮秋波忽然问。
林雪有些意外,心说,我又没教你武功,师什么傅?
林雪刚想说,我们说话可以随意些,不要师傅长师傅短的,让人感到别扭。芮秋波接着又说:“俺爸让俺跟你好好学学公文写作,说以后当官就可以不配秘书了,可以给组织节约一个人力指标。这样吧,闲了我会呼你的。对了,你的传呼号我先记一下……”
芮秋波不容置喙和商量地说着,开始在林雪的书桌上寻找纸和笔。
“95900呼88123”。林雪虽然感到芮秋波这种交朋友的方式很唐突、很特别,但看在那只还在挣扎的鸡的份上,还是将自己的传呼机号码说给了芮秋波。
“这号真好,又顺耳,又好记。林师傅实在是高,选号都这么潇洒……”芮秋波云山雾罩地恭维着林雪,让林雪觉得这家伙很邪门。便打住芮秋波的话说:“咱们既然是朋友了,就随意些,以后就叫我小林吧,别师傅师傅的了。”
“那怎么行,最起码应该叫你大林哪,啊不,大林不好听,就叫你大雪吧!”芮秋波说。
林雪心想,还不如叫大林呢。便又说:“称呼你随便,今后有什么事情说一声,能够办的我马上办,不能办的,我创造条件办。”
最后这句,林雪是跟皮总学的,不过说出去了,林雪也觉得不对味,因为给别人帮忙,除了讲感情和交情,是要讲实力和条件的。一个明摆着没条件和实力的人这样说,简直就是大言不惭,简直就是耍嘴皮子,简直就是搞笑。所谓轻诺必寡信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不过,看上去芮秋波并不像后来林雪认识的见多识广的李胖子那样尖刻,喜欢当场揭穿对方。
因为芮秋波听了林雪的话后,笑嘻嘻地说:“大雪够朋友、够意思!今后我就真的不客气了。”说着,他又问了一堆堆诸如林雪业余爱好啦,有没有女朋友啦之类的闲话,就高高兴兴下楼去了。
芮秋波下楼大约4分钟后,林雪放在身边的那只旧BP机响了。大略是刚才芮秋波摆弄的,过去蛐蛐的声音居然变换成了《春之圆舞曲》,给昏暗的单身宿舍带来了清爽和光亮。
林雪跑下楼回过去电话后,电话中传来一个女中音:“你好,是林先生吗?我是泰勒芬通讯有限公司,明天请你到公司来面试吧!”
一切都是为了唐春妹。
林雪这才想起,自己在打架前,曾经到老城的泰勒芬通讯有限公司应聘过的事。
因为单位老是拖欠工资,为了生存,林雪那几年和许多人一样,总是非常关注《河洛晨报》上哪怕是指甲盖大小的招工信息。
单位上的大老刘,为了独享信息,有时会把报纸直接带回家,等送回来时,很多信息早都过期了。
那一阵子,因为这,为结婚急着跳槽的雷秘书,几乎天天和大老刘争报纸看,并发生争吵。但大老刘自有他的战术,像被猎人追急的狐狸一样一股子臭屁,就让雷秘书气急败坏,只有躲开他的份。
泰勒芬通讯有限公司是林雪第三个应聘的单位,林雪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消息。
回完电话的时候,林雪觉得心情如雨后初晴,爽得满眼都绿油油的,就连电话摊那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看上去也是那样红光满面。
理发、扫屋、洗澡、选衬衣、找领带。一下午,林雪就干了这些事情,很有些脱胎换骨的味道。
在晚饭时间,林雪又把电话打到了陈副主任家,说,自己还想请几天假,再养养伤。
陈副主任说:“这单位是有考虑的,你就安心歇着吧,缺钱了吭一声,我叫小雷给你送去,再咋着我也比你强点,谁让你是我的兵呢……”
林雪很感动,说:“谢谢陈主任,你是我见到的最好的领导。”
陈主任说:“得了,得了,别给我戴高帽子了,我也住过单身,知道年轻人不容易。”随即,陈主任又说:“小林,你这话可千万不敢让王主任他们听到,说者无意,听者有音,老同志们想的比较复杂!”
第二天早上,公司上班的广播声响起的时候,雷秘书匆匆敲门进来了,掏出200元钱塞到林雪手上,说是陈主任交代的。让林雪没法不接。
雷秘书走后,林雪从小衣箱最底处拿出个红本本来,认真地记上了这笔账。那上面,最近的一笔大开支是一年前林雪花200元钱,从一个姓江的朋友手上买了现在用的这个二手数字BP机。
姓江的那位朋友,林雪已经好久没见了。
和芮秋波一样,江姓朋友对林雪也是一见如故,以至于第二天他就来找林雪,说要把自己一个不错的BP机赠给林雪,这样以后两人联系着就方便了。
“当然,考虑到你可能不会白拿,掏200元算了……”姓江的那位朋友最后说。碍于面子,加之感到那机子的号码还不错,林雪当场就和江朋友成交了。
林雪把BP机拿到单位展示的当天,雷秘书第一个不愿意了,说:“小林,你还是没经验,不说传呼业是夕阳产业,将来肯定是手机一统天下,现在一个新中文传呼机也就400多一点,你倒好,200元买个二手数字机!”
木已成舟,林雪也只有对雷秘书说:“都是熟人,所以没多想。”
一听是熟人干了这事,雷秘书更加义愤填膺,说:“这年头,礼崩乐坏,人人变坏。都是宰朋友、宰同学、宰熟人,就差宰父母,且越熟越宰得狠,你不知道?!”
林雪知道雷秘书肯定是在上周的同学会上又受了什么刺激,便不敢再多说。只是心想,我们普通人在现实生活中哪能够考虑得那么细发和周全?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求问心无愧了……
这天林雪下楼的时候感到整个单身楼都充满着世界杯赛场的热闹气息。也许生活就应该这样过,可以平凡、可以卑微,但绝不可以颓废、消沉。
阳光真的很好,焕然一新的林雪怀揣雷秘书送上的200元钱,不到9点就早早到了老城的泰勒芬通讯有限公司。
说是有限公司,林雪到了才知道,其实是泰勒芬通讯下属的二级分公司。虽然不大,但办公环境却比林雪所在单位强。在这里,林雪第一次见了以前只有在电视上才见的格子式通透办公区。而即使是现在,林雪所在的公司还是一人一张桌子跟着排队一样的传统办公条件。
更有意思的是,这家单位看上去有些阴盛阳衰,男孩在这里就是稀有动物。也算衣冠楚楚的林雪进楼后,那些在班上的女孩们便很有礼貌地向他招呼。几个甜甜微笑,兼可人的“先生早”,让林雪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礼遇和温馨。
在一个眉毛上有颗痣的美女的引请下,林雪很快就来到了要面试他的一位30多岁的女士的办公室。
那女士秀眉、红唇、烫发、白领,一身灰色职业西装套裙。尤为引林雪注目的是,她那洁白如天鹅般的衬领烘托出的温润的颈。一款白金项链温柔而恰到好处地附在颈上,让林雪瞬间联想到了仅停了一架银色波音777客机的广州白云山机场。
虽然办公室门上没有任何标识,但林雪觉得这女士肯定就是这里的最高领导了。
宾主在办公桌一侧的沙发坐定后,刚才引请林雪的那位美女小心地请示道:“乔老师,要不要上咖啡?”
被唤作“乔老师”的女士轻轻摇摇头。进而,笑着对林雪说:“先认识一下,我叫乔芬,是这里的主管经理,因为正式文件还未下,所以先让她们叫我老师,我们这个分公司算是刚成立的,宗旨是:沟通创造价值……”
林雪感到乔芬老师的这番话像是别人写出来,她背了下来的,正规、刻板,没有一点个人发挥。如同龙门石窟前徘徊的那些全凭背台词就敢从事导游工作的女孩子。
轮到林雪说话的时候,他先简单介绍了自己,然后对乔芬老师说:“因为跨行业和跨专业的关系,我最大的担心是,短期内可能没法把你交办的工作任务完成好。”
乔芬听了,笑着说:“你很诚实,你是这几天我见到的面试者中唯一说自己可能不行的人,这,反倒让我对你充满了信心。”
林雪说:“谢谢乔总,我一直以为,自信不是嘴上表现出来的,而应该建立在实力的基础上,并成为一种做事的精神状态。”
乔芬说:“没想到我们年龄有差距,但观点却是这样的一致。在我看来,很多人,尤其是男人,他们的自信大都是装出来的,能够认识到、并承认自己不行的一面,反倒是一种大自信……”
话题如窗帘一样拉开,拘谨的冰块便很快被阳光融化成了一杯透明的水。
那一刻,林雪感到眼前的乔芬老师不但是位白领丽人,更是一位温柔、贤淑、博学多识,有思想、有个性、有观点、有魄力,更有相当魅力的女人。
“说实话,能够通知你来面试,我们已经在某种程度上认可了你,如果你考虑成熟的话,下周就可以来上班!”乔芬最后定了调。
林雪说:“非常感谢,我尽快熟悉这里的一切吧。”
随后,乔芬打电话叫来隔壁办公室一位穿着打扮几乎和她一模一样的年轻女孩。给林雪介绍说:“这位叫丛嫣然,一个非常诗意的名字,暂时是你们办公室主任,你有什么想了解的,可以问她。”
林雪点头对乔芬表示感谢,又多看了丛嫣然一眼,认真地说:“你好,请多关照!”
丛嫣然甜甜一笑说:“欢迎加入我们团队!”
正在这个时候,林雪的BP机响了。
看到林雪用的还是数字机,乔芬笑着说:“以后我给大家换手机,免得麻烦。”
丛嫣然很是善解人意,对林雪说:“到我办公室吧,那儿有电话,你可以回过去。”
这次呼林雪的是芮秋波。
“我以为你在宿舍,我想在你屋里办点事,行么?”芮秋波在电话那头问。
“办什么事?”林雪感到芮秋波的话有点神神秘秘、邪邪门门的。
“嗐,怎么说呢,中午我女朋友过来,没地方去,所以想在你宿舍……”芮秋波含含糊糊地说。
林雪心说,女朋友来了,去你家不就完了,去我宿舍干嘛。本想说,中午我还休息呢。但一想到芮秋波送的那只鸡,话又说不出口了,只好支吾着说:“我现在在老城,中午赶过来再说吧。”
“啊?你在外面,太好了,那你中午干脆就不要回来了。”芮秋波很是欣喜地建议道。
“我不回来,你们去哪里?”林雪不解地问。
“那不简单了,我撬了你的门进去,回头赔你个新锁不就完了?”芮秋波说。
这下,林雪觉得难办极了。
继续拒绝吧,那天曾经对芮秋波说过“有事来找他,尽力办、创造条件办”的大话。不拒绝吧,谁知道芮秋波和他的女朋友这么迫切到他那儿干什么,要是……
呸!林雪一想到自己的屋子,就情不自禁地啐了一口。把身边的丛嫣然吓了一大跳,不解地看着林雪。
在丛嫣然看来,像林雪这样西装革履的男子对着自己的办公桌地面啐唾沫,简直就跟外星人光临地球并当众乱扔太空垃圾一般。
林雪自知失态,忙挂了电话,对丛嫣然连说对不起。
丛嫣然问:“你和谁吵架了么?”
林雪窘迫地说:“不是,不是,是习惯了。”
“习惯?你打电话喜欢啐人?”丛嫣然更不明白了。
知道越描越黑,林雪急忙说:“以后再告诉你吧。对了,丛主任,你还没带我去看看办公室,兼和大家见见面呢!”
丛嫣然笑着说:“以后叫我小丛吧。以后记住,千万不要随地啐口水,那有损你伟大而光辉的形象。”
此时此刻,林雪早管不了什么伟大而光辉的形象,他只想早点回去,阻止该死的芮秋波撬他的锁、进他的屋、占他睡觉的地方!
丛嫣然大概是感觉到了林雪的急切,说:“如果你今天忙,就改天吧,反正不急。对了,我家也在涧西住,如果你选择在这上班,我们今后就可以一路走了。”
是吗?林雪很是意外。想着整天有个这么漂亮的女孩陪自己上下班,心里早就乐开了一朵狗尾巴花。便赶紧说:“那我真是太荣幸了。不过,我大概需要做好被你男朋友暴打一顿的心理准备!”
丛嫣然哈哈笑着说:“他可没那么小气,再说,打架他也不一定能够打过你。”
火力侦查到丛嫣然果然真有男朋友,林雪刚才心里乐开了的那朵花,立马变枯并凋零了。
看看时间已经逼近11点,林雪假装急切,或者说真的急切地匆忙地对丛嫣然说:“刚才一个朋友的老爸又犯心脏病了,需要我马上过去帮忙,我们以后再聊吧!”
不想,丛嫣然听了却认真了,说:“呀,那可是大事,这样吧,今天我做一回好人,叫乔老师给你派个车吧,先!”说完,她就要去乔芬办公室要车。
林雪一慌,下意识地拉了丛嫣然胳膊一把,又赶紧放开了,急急忙忙说:“不用,不用,谢谢。”便头也不回,逃出了泰勒芬通讯有限公司的大楼。
林雪慌慌张张从老城赶到涧西的单身宿舍楼下后,几乎是一口气跑上了楼,惊起了楼脊背上几只觅食的麻雀。它们埋怨着、扑楞楞飞走了,在湛蓝的天空中划出了几道线。
但已经晚了。正如芮秋波在电话中计划的那样,林雪的房门已经被撬开,且像《空城计》中的西城大门一样洞开着。
铺位就斜对着门,芮秋波宛若上世纪30年代的老地主一样,翘起着一条腿,抖着脚,歪歪叽叽地倚在林雪卷起的被子上,正戴着耳塞专心地听音乐。他旁边的书桌上,一个扎着马尾巴的女孩子正埋头整理着一沓沓的宣传页,摆得满地都是。
见林雪进来,那女孩急忙站起来问:“是林雪吧,今天多亏到了你这,否则老板那儿还真不好交差了。”
芮秋波则像突然松开的弹簧一样蹦将起来,说:“大雪,这么快就回来了,真不好意思,中午恐怕也要在你这儿了。”
“你们,你们搞什么名堂?”林雪不解地问。
“正事,正事。对了,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赵飞燕,你们学文的人肯定听说过的,环肥燕瘦……”
林雪也顾不上想什么环肥燕瘦,再说此赵飞燕和彼赵飞燕简直难以划等号。便又问:“什么正事呀,非得在我这里?”
见林雪狐疑地追着不放,芮秋波赶紧解释说:“是这样的,飞燕她们单位要发药品宣传广告页,需要整理归类,没法在我家干,只好来你这里了。”
林雪这时也发现,桌上和地上那些广告宣传页上印的尽是“阳痿早泄”之类的字眼。还有一大沓,上面印的则是个浪摆摆的半裸外国女人,正冲着林雪笑呢。
见林雪看她的工作,赵飞燕显得有些尴尬。芮秋波又补充说:“飞燕卖保健药也不容易,这次老板非要她们每人分发出去三千份广告页,真坑人!”
林雪这才看到自己铺位下还有厚厚一沓印着浪摆摆的半裸外国女人和“阳痿早泄”的广告页呢!
林雪长舒了一口气,对芮秋波说:“叫你爸给她找个好工作不就结了?一个女孩子发什么广告页了!”
“嗐,别提了,俺爸死活就是不同意我们在一起!”芮秋波把家庭秘密脱口而出。
一听这话,赵飞燕就像被点燃了的两千响浏阳大地红鞭炮,劈劈啪啪就炸开了:“不同意,不同意就算了,有什么了不起,啥都听你家那老顽固的,真是窝囊废一个!”
由于声音大的和她身材的娇小十分不成比例,加之还骂人家老英雄是“老顽固”,林雪也吓了一跳,觉得人真是不可貌相。
因为失言,芮秋波此时也顾不了许多,又是赔不是,又是说好话,就差自己扇自己脸了。芮秋波几次三番作检讨,赵飞燕才罢休,一屁股重新坐回林雪书桌旁,冲芮秋波命令道:“你音乐也听美了,剩下的活就交给你了,我回家去了!”
林雪见状,想替芮秋波帮腔,便道:“嫂子,你也别生气了,这点小事我们做了就是了。”
不料,赵飞燕瞪了他一眼,厉声说:“什么嫂子,八字还没一撇呢,别乱讲话!”
这让林雪更是惊骇,甚至,他看到芮秋波几天前送来的那只饿得歪在了墙角的鸡都被吓扑腾了。
在芮秋波又是哄,又是检讨,又是自责,又是解释说“大雪刚认识我们不知情”等等之后,赵飞燕菜刀一样的脸色,这才慢慢红润了起来。
林雪一边开始帮芮秋波分类整理那些让人看了就觉得自己肯定有病的广告页,一边说:“今天中午我请你们吃饺子吧,说真的,今天见到你们真高兴!”
“我想吃过桥米线!”赵飞燕说。
“好,好,米线就米线,今天也不劳大雪破费,还是我来吧!”芮秋波急忙说。
“还是我请你们吧,”林雪真心实意地对芮秋波说,“前几天你不已经看过我了么?!”随之,朝墙角那只鸡看了一眼。
“你们这两个货,一点男人味都没,吃顿破米线还啰啰嗦嗦、唧唧歪歪、婆婆妈妈的,干脆我请你们算了!”赵飞燕又生气了。
虽然第一次被人骂为“货”,但林雪此时却忽然不知道生气为何物了,反倒觉得眼前这个一米六零左右的冷艳小女孩很自我、很个性、很真实,粗俗得很是讨人喜欢,就像一把精巧的小匕首。
那天中午,和芮秋波照例又在服务员拿的账单前争了一回后,四碗过桥米线的钱,最终林雪掏了。
赵飞燕在一连干掉了两碗米线后,抹抹嘴说要上班,先走了。芮秋波则像一个负责的、正在学雷锋的交通警察般,更像呵护老太太一样,扶持着赵飞燕,并一直把她送过人行横道才转身跑回来。
“秋波老弟,眼光不错么!”林雪一边继续吃米线,一边说。
“那当然,”芮秋波开始有些佩服自己了,说,“我都追她三年了,可俺爸就是不答应,说她是孙二娘!可真怪,我就是喜欢她那泼辣劲儿,怎么也放不下她。”
“这老人有时候就是,好心办错事情,都什么年代了!”林雪主动站在芮秋波立场上说。
“飞燕也不容易,至今和父母、哥嫂住在一起,每晚都睡沙发,我一定要给她买个大房子……”芮秋波声音暗淡,似乎在自言自语。
这让林雪一下子感觉到了芮秋波的细腻和真挚。便鼓励他说:“其实,咱男人,只有自己打倒自己,从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认准目标,走自己的路,坚持到底,胜利一定属于你!”
芮秋波扑哧一声笑了,说:“大雪,我怎么觉得你像咱车间主任在做工作动员,别那么酸好不好?!”
林雪也笑了,说:“对不起,这些年官样文章写多了。”
继而,林雪一转话头说:“不管怎样,今天我也真正认识你了,重情重义。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服务员,来瓶‘洛阳宫’啤酒!”
芮秋波拦不住林雪,便提前把酒钱付给了褂子脏兮兮的男服务员,并催人家拿起子开酒。林雪说不用,将那酒瓶口放在桌子沿上,只一拳就打开了。
“来,先干一个,为了你的赵飞燕!”林雪这么一说,不喝啤酒的芮秋波也只有把眼一闭,像此前他说的喝骆驼尿一样,来了一大口,但随之就是咳嗽,估计是呛着呼吸道了。
“继续喝!”这一回,芮秋波倒先主动了,又给林雪和自己添满玻璃杯。不过因为倒酒力度有些大,泡沫立马从两人杯中逸了出来,像过剩的感情一样随意淌到了并不干净的餐桌上。
林雪赶紧低头吸了一大口自个杯中的啤酒泡沫,说:“慢点,慢点倒。”
此时,在芮秋波眼里,不拘一格的大雪已经俨然熟识多年的老朋友。而在林雪看来,对赵飞燕感情认真、态度虔诚的芮秋波也并不是一个让人敬而远之的所谓官宦子弟。
就在当天下午,这对好朋友说干就干,硬是把赵飞燕的三千份广告页给分类整理完成,并像旧上海的报童一样来到街上,全部给派发了出去。
芮秋波临走时,林雪把那只已经半死不活的鸡还给了他,说:“我不杀生,再说,杀了我也没锅煮。”
芮秋波埋怨说:“都怪俺爸,那天他一定要我买活鸡给你,说市场里杀好的鸡有可能是病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