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十六章丛嫣然
    在失魂落魄中,林雪漫无目的,像死去的流浪汉变成的幽灵一样满大街游荡着。



    深夜的洛阳老城,在渐渐由躁动归于平静后,又死寂得有些骇人,并充满新的深度躁动。多数街灯开始次第闭上了惺忪的眼睛,林雪听到那些黑黢黢的、幽深的街巷里,传出了让人心紧的尖叫,或者摔酒瓶和打斗的声音。



    夜不归宿的男男女女稀稀落落洒在街头巷尾,像剩余的灯火一样点缀着夜的寂寞。从衣着上看,他们有工地上出来瞎转悠的三五成群的农民工,有从家里出来的、看上去游手好闲,把自个没地方搁的大学生和中学生,更有各怀心事的成年男女。



    一些同样和林雪一样像不安分的热原子一般满街游荡的、穿着奇装异服和染着彩发的中学生,见林雪落单,如同妖魔鬼怪一般,开始嚎叫着、发泄着,并远远把喝完的饮料瓶往林雪身上扔。他们大概想挑起一场冲突,并在斗殴中FANGZONG自己、实现自己,填补内心的空虚。



    但此刻,林雪已经无心也不敢理睬他们,只是本能地左躲右闪,但有两个饮料瓶还是砸在了自己背上……



    林雪在街巷里晃荡的时候,看到很多临街小店都打开着标有“计生保健”字样的灯箱。不时还有中年妇女和男子问他,要住店吗?小伙子,包你满意。



    偶尔,林雪也看到或听到有游荡的男子在跟街上游荡的穿着清凉的女子搭讪。



    男的问:包一晚上多少钱?女子回:200元。再问:是不是做什么都行?女子答:是!男的大喜,问:今晚你帮我到火车站排队买张卧铺票行吗?!女子答:你神经病……你帮我买张回家的卧铺票,我白陪你!



    警车闪着刺眼的红灯就在前面的十字路口候着。巡警们懒洋洋地躺在车上,有的还把突破了袜子的脚丫子伸出了车窗。



    似乎有男子干什么事情被抓了,一个胖嘟嘟的民警正和他嚷经(洛阳话,这里是教导、训话的意思)说,两条路,要么交800元罚款,要么拘留两天。



    男子答应交钱后,民警又说,要正规票的话800元,不要600元就行了!



    在失魂落魄中,林雪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敲开司寇大叔家的门的。



    睡眼迷蒙的司寇嘴里嘟嘟囔囔埋怨着,也不忘发表几句自己的见解,大不了是,回来恁晚,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折腾、真神经之类。



    林雪也不想听,幽灵一样重新进屋,瘫倒在了沙发上。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



    大约在凌晨三四点的时候,林雪取出了还算不错的信纸,开始疾书:



    -----------------------------------------------------------



    嫣然,你好吗?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回到涧西,并永远不会再到泰勒芬公司了。因为我已无法面对你。



    请原谅我的冲动,原谅我的无礼,原谅我的无知、无耻和浅薄。



    今夜,我反复追问自己的内心和灵魂,我真的爱你吗?它们告诉我,是真的。可分明,我又想亵渎你,让你伤心,让你失望,让你觉得我和别人没什么区别……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但或许那真是我的本性,只不过从前没有表露的机会罢了。



    嫣然,你知道吗,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深深喜欢上了你,并开始生活在压抑与单相思的纠缠中。因为自己的处境,因为你的地位和美,我几乎没有勇气向你表白。倒不是惧怕你拒绝,而是担心那会破坏我们彼此的美好感觉。



    嫣然,你是我每天神采飞扬地到泰勒芬公司上班的理由和支柱。每个早晨,我见到你的时候,心便如阳光般灿烂。你的一个眼神、一弯笑容、一句话都让我看着幸福、感到幸福。



    每一个夜晚,我在想你的时候,都是一种痛苦的甜蜜,我喜欢这种奇怪的感觉,而宁愿将它长期保存下去,直到永远……



    可一切却在昨天被打破了,并走向了一个极端。



    嫣然,我也设想,假如今夜我们在一起,那么也许从明天开始,我将成为一个好丈夫,而你也将成为一个好妻子。我们将走过过去,从租房子、办结婚登记开始,开始新的生活和奋斗。但分明,我也感到了过去的经历带给你的压力和阴影。



    可嫣然,你真的错了,当我说出“我爱你”的时候,我早已经忘了那一切。



    如果说有矛盾、踌躇和顾虑,那只有一点,就是我对自己还不自信,对自己目前的条件和实力还有些自卑。



    爱一个人,就要默默地好好对她、好好珍惜她,就要在方方面面让她幸福和满足;爱一个人就不能强求她,不能让她哪怕有一点点的难为、难受和难过;爱一个人就要学会大度、学会无私、学会放弃,如果不能给她幸福,那就应该给她自由……



    此时此刻,我真有点看不起自己,因为自己坚持的,却不是自己做的,有的只是自私、虚伪、冲动和压抑之后的爆发……



    嫣然,我知道,此时此刻你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如果你相信承诺,请给我一二年时间好吗?



    我知道这很自私,但于我,却是真的。在涧西有个家的时候,我一定还会到泰勒芬公司来找你……



    -----------------------------------------------------------



    林雪一口气写完这封信后,长长舒了一口气,浑身无力地躺倒在了几个小时前,丛嫣然曾经哭着躺过的地方。



    那里似乎还有丛嫣然的体温,还有丛嫣然头发残留的香味。



    小屋的天花板上,司寇怕林雪浪费电,专门选的那个小灯泡正不死不活地发着微弱的光。



    楼下,门又响了,狗也叫了几声。随后,依旧是司寇家上夜班的那个胖姑娘洗澡时哗哗的流水声。



    一只小蜘蛛在天花板上爬呀爬呀,映衬着林雪枝枝杈杈的心境……



    天蒙蒙亮,林雪便起身,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后,将那信放入了一个粉红色的信封中。



    在信封上龙飞凤舞地写下“嫣然阅”三个大字后,林雪迎着风,早早来到了泰勒芬公司楼下。



    传达室那个估计一晚上都开着的小电视里正播着关于声名显赫的美国对冲基金影响世界各国基金的新闻以及9月15日原浙江大学、杭州大学、浙江农业大学、浙江医科大学合并组建新的浙江大学的事。



    看门的老头被林雪敲打玻璃的声音惊醒后,只穿个裤头,极不情愿地从里屋起来开门,却拿错了钥匙。第二次出来时,他已经是骂骂咧咧了。



    林雪也不理他,推门而进,一步一个台阶地上楼,走向办公室。



    清晨的办公室楼道里空荡荡的,甚至有些阴森恐怖。因为就要离开这里了,林雪反而有些留恋这个虽然似乎总散发着一股子被刘凡称之为“阴气”的味道,却宽敞的足以通过一辆中型坦克的长长的走廊。再过一个多小时后,丛嫣然的脚步声就要像往常一样,在这里清脆地敲响了,那脚步声充满了女孩特有的青春气息,曾经让林雪听得心旷神怡……



    人工接听台的那些女孩们大略也已经起来了,其中一个正提着裤子、打着哈欠从厕所出来。远远见林雪上楼来,本能地揽了揽披在肩头的衣服。林雪视而不见,迅速打开了办公室的门。



    天色微明,看来今天是个大晴天。林雪拉开窗帘,摸摸自己那台电脑胖乎乎的脸,又在自个的座位上坐了两三分钟,最后把目光停在了丛嫣然的办公桌上。那上面有个夹有丛嫣然标准工作照的水晶台签,此刻,丛嫣然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林雪叹口气,将那封信掏出,放进了丛嫣然办公桌中间那个抽屉缝隙里。林雪又担心丛嫣然看不到,专门努力把那抽屉拉开了一道大缝,露出了粉红色信封的尾巴。



    窗外的大街上忽然传来了刺耳的鞭炮声。林雪起身看时,见斜对面那家医院门口,有人正在扯横幅、摆花圈、设灵堂、烧纸钱、堵大门,已经造成交通严重阻塞。许多车辆因为无法通行,正焦躁地鸣着喇叭,让场面更加混乱。



    “我要走了,再见了……”林雪自言自语,又像说给丛嫣然和这个办公室的一切听。随后,他又看了看丛嫣然办公桌玻璃下的那张艺术照,对着相片深深吻了一下丛嫣然,义无反顾,大步出门。



    下楼的时候,林雪忽然又想起了南怀瑾关于“失意忘形”的那句话,说,有人本来蛮好的,当他发财、得意的时候,事情都处理得很得当,见人也彬彬有礼;但一旦失意后,就连人也不愿见,一副讨厌相,自卑感,种种的烦恼都来了,人完全变了。



    走过传达室的时候,那看门老头正准备出去看热闹。林雪努力提振了一下自己的精神和心情,专门将办公室钥匙交给了看门老头,叮嘱让他一定转交给乔芬。



    艰难地从大清早看热闹的汹涌人群里走过大街上那家大概是出了医疗事故的医院门口后,林雪顿感生命的无奈和无聊。好在老集上有家商场正在促销,让店员身穿“八路军”服装,手拿大刀、枪械等道具,在商场门前上演“八路军打鬼子”的戏,让林雪觉得生活还算有些意思。



    一切还得继续,饭总是要吃的。但这个早晨,林雪走进的那个小吃店端上来的小米稀饭却偏偏有一股子焦糊味。包子则似乎是昨天剩的,让林雪的心情更坏。林雪忍了几忍,总算没有对卖早餐的摊主发作出来。因为那卖包子的也是个丛嫣然大小的女孩,甚至,林雪还觉得那女孩的眼睛和鼻子,和丛嫣然很像。



    回到房东司寇家的时候,太阳已经从城墙上探出了头。



    司寇大叔照例已经在院子里对着那只黑狗练上了太极拳,其非专业和造作味道十足的慢吞吞表现更像是模仿大猩猩打太极,让人看着不但着急,也总想笑。



    此前曾经有好几次,林雪都想给司寇搞个恶作剧,在司寇专心打拳的关键时刻踢他屁股一下,看会不会像传说中那样让司寇气冲丹田、走火入魔,但终于没那么干。



    见林雪早早又回来了,司寇主动停下太极拳,神秘兮兮地对林雪招手说:“小林,我有件重要事情想问问你!”



    林雪觉得自己没心情跟司寇瞎扯,但碍于情面,又不得不停住脚步。就见那司寇上前来,悄声问:“小林,当不当叔是知心人?”



    林雪回答说:“当啊,怎么了?司寇大叔?有什么重要事,你直说!”



    司寇嘴里一股子没刷牙的、牙龈坏了的奇特味道,几乎凑近林雪的耳朵说:“早上遛狗时,咱这巷子里风动厂退休的老李准备发展我当街道南社区的安保志愿者和楼门组组长,你觉得咋样?”



    “什么志愿者?”林雪觉得司寇说的很新鲜,追问。



    “就是信息员。用来反恐的!咱这街道,修鞋的、摆菜摊的、守报刊亭的、管停车的,老早就是协警力量了。老李是咱这片网格的格长,他说让我每天早晨都到街巷和小区里溜达溜达,看看有没有异常情况!”司寇显出骄傲的神情。



    “要是有报酬,那是好事啊!”林雪不假思索地回答。



    “好个屁,我正琢磨着,咱这不摇身一变就成特务了?再说草木皆兵的,就跟防范左邻右舍一样!”司寇一副谦虚的口吻。林雪听得出,他是想干,但又怕别人说这工作不体面。



    “要是管管楼栋间那些散发小广告或是溜门撬锁、偷自行车的也好。”林雪说。



    “你想的老美,早上我跟老李也这么说,但老李说,溜门撬锁、偷自行车那是人民内部矛盾,咱现在干的可是事关社会稳定的大事情!”



    林雪想起媒体报道说中国维护稳定的费已经超过军费,忽然觉得中国老百姓活得真悲哀,居然花钱养着一大帮躲在暗处专门监控左邻右舍的人。又怕司寇没完没了个不停,就转换话题大声道:“司寇大叔,今天我准备搬走了,你看能不能现在就给我结一下房租……”



    “啊,你要搬走了,这么快?”显然,司寇对林雪搬家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我要找女朋友了!”林雪撒着慌,像在安慰自己。



    “女朋友?夜个(昨天)来的那?”司寇又开始发挥了,说:“是不是人家闺女嫌我这房子破?”



    林雪也没心情多接他话茬,说:“你看,今天我是不是给你结了房租,把押金退给我?”



    司寇也不再多啰嗦,道:“木四木四(没问题),快到月底了,就按一个月算吧,夜个我看你灯开了一宿……”



    林雪说:“你该怎么算就怎么算吧。”



    此时,房门响了,司寇大叔那胖姑娘斜披着衣服出来了。估计是听到林雪要走了,连忙说:“俺家的水管你还没帮着给修呢!”



    林雪笑着说:“这个不妨,我现在就进去看看。”



    司寇听了,对胖姑娘说:“你这闺女,咋恁不懂事哩,人啊(人家)要走了,还麻烦人啊?!”



    林雪说:“应该的、应该的。”



    司寇又转身对林雪说:“你别惯她懒毛病,恁点活她能干的。”



    林雪也不勉强,上二楼开始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来。



    昨天夜里,丛嫣然也没睡好。因为回来晚了,加之可能是最近不知道又是哪个自作多情的无聊男子不断往她家打电话,惹恼了继父,丛嫣然刚进家门,就被那个上海老男人狠狠数落了一顿。



    因为不是亲闺女,话当然很重、也很难听。继父骂丛嫣然的上海话翻译过来意思大略是“小**”之类。丛嫣然听了又哭了一场,把自己关进了房间。任凭母亲敲门,就是不开。



    对于这个家,丛嫣然早就住够了。尽管这里的一切,从装修到家具,甚至一个水龙头,都是她亲自置办的。



    继父也算是母亲所在的大厂的领导干部。因为年龄比丛嫣然母亲大,加之腿脚不灵便,家里的很多事,其实都是丛嫣然和母亲操心的多。



    尽管继父的作用也就是陪着母亲买个菜、聊个天之类,但时不时,这个发音带点娘娘腔的家伙却喜欢在丛嫣然身上显示一下一家之长的威严和威风。



    甚至有一次,趁丛嫣然母亲不在,那老男人还忽然闯进了嫣然的房间,当时,嫣然正在换衣服……



    要不是觉得就这样离开和自己相依为命的母亲显得太残忍、太不孝,嫣然早就不进这个家了。



    女孩子的心思很多时候都是莫名其妙和没有逻辑的。



    就像19岁那年,让初恋男友夺去贞操的那回一样,今天,丛嫣然下决心去找林雪,也是怀着一份有些糊涂、有些甜蜜、有些单纯甚至有些野性的梦想的。



    女孩子细腻或者说敏锐的第六感,其实早就让嫣然觉察到了藏在林雪心底的那份暗恋。“长脖子刘欢”下午在回公司的路上,只不过是证实了她的感觉罢了。而瞬间让她感动的是,林雪因为维护她而喝的大醉,甚至可能和邱胡子动上手。



    下午下班的时候,丛嫣然也是几经踌躇,才拐弯抹角,来到了林雪的住处的。因为林雪不在,她还想悄悄离开。不过最终,女孩子天生对爱的憧憬与幻想,留住了她的脚步。



    林雪搂住她的一瞬间,她也真的动了心,只是林雪那个书呆子没有马上进一步,而阴差阳错,一股冷风惊醒了他们。



    欲望有时候就是个瞬间的事。就像前几天晚上,在办公桌前,开始的时候,嫣然根本没有亲热的念头,也非常清楚自己跟姬董事长家的那个花花公子根本就是逢场作戏。但对方一纠缠她、一碰她,她的欲望之门就再也关不住了。甚至,直到现在,嫣然还觉得,在办公椅上的那种感觉真的很新鲜、也很刺激……



    爸爸的照片就挂在床前。照片上的爸爸眉毛很浓,长的很帅气。与众不同的是,爸爸的两道浓眉几乎是连在一起的。



    爸爸是嫣然四岁的时候就离开这个世界的。妈妈后来告诉嫣然,爸爸是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的老兵,退伍后一直在厂里干电工。在梦里,嫣然曾经多次听过爸爸讲的关于他们在谅山打仗的故事。



    爸爸是因为绝缘鞋质量不过关,而倒在工作岗位上的。至今,厂里还给她家每月发一百多块钱的抚恤金。



    因为爸爸的死,嫣然懂事后,一直挺恨那些贩卖假劳保用品的人。



    恰恰嫣然家楼下就有一家通过破窗开店卖劳保用品的。每当看到那些俗称“翻毛大头皮鞋”的劳保鞋,嫣然都会本能地想起爸爸的死……



    这一夜,嫣然也再次想起了她的初恋。



    比起林雪那天恭维过的姬阳,嫣然那个比她大三岁的初恋男友更高大、也更帅气。特别是男友着一身90式军装,并戴大盖帽的时候,简直就和黄埔军校时的周恩来差不多。



    19岁的时候,嫣然还是个在超市打工的丑小鸭,像个青涩的苹果一样根本不会打扮自己。每当士官男友揽着她的腰,在涧西最热闹的上海市场招摇过市的时候,总引来不少女孩子艳羡的目光。甚至,有些自以为比嫣然更漂亮、更有气质也更洋气的女孩,还会冲嫣然咂咂嘴,大有一种陆军大元帅被无名小卒子吃掉了的不服气和不爽。



    继父说,能够让工资高、且旱涝保收、走在大街上连警察都畏惧三分的解放军看上,并有望成为一名光荣的军嫂,那不但是嫣然的福气,简直就是天大的福气。这是祖坟上冒青烟……



    那一阵子,19岁的嫣然第一次有了嫁人、做士官好妻子,并争取做个人人羡慕的好军嫂的想法。



    那士官所在部队就在天津路。平时,嫣然问起部队和他工作的一切,士官都以军事机密为借口,滴水不漏。



    介绍人则以羡慕和神秘的口吻给丛嫣然的母亲说,那可是二炮部队,党中央直接指挥,人家不到二十四岁就是少尉了,照这样子下去干个少将师长也不是没可能的,你家嫣然真的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呀……



    其实,就连嫣然当时也觉得自己真的很幸运、很幸福。她甚至觉得,冥冥中,早去的爸爸在保佑着她、成全着她。



    在嫣然和士官交往了三个月零五天的时候,遇上了西方的情人节。



    1993年的时候,在洛阳,很多年轻人过情人节还是一种奢侈。但那士官却让19岁的丛嫣然完全找到了被爱的感觉。



    火红的玫瑰、摇曳的烛光、典雅的西餐以及四星级宾馆豪华的包间……从黄昏到夜晚,嫣然都一直沉浸在浪漫、甜蜜、幸福与充分的满足中。



    就在豪华包间里,年轻的士官捧着玫瑰半跪着,像电影中的欧洲绅士一样向嫣然求爱、求婚。最后,已经被幸福的洪水彻底冲溃了堤坝的嫣然,含着热泪把自己的全部交给了对方……



    那天,母亲大略怕女儿少不更事,几次打传呼,但嫣然就是不回。母亲打到第三次的时候,嫣然还觉得是母亲诚心捣乱,对生身母亲颇多怨恨和不满。



    但梦醒时,嫣然却是无尽的心痛与悔恨。



    就在第二天傍晚,丛嫣然像个小女人一样照例打电话向士官男友撒娇的时候,对方却以“工作忙”为接口,草草挂了电话。再后来,那电话就逐渐打不通了。



    嫣然的母亲去找介绍人,问是怎么回事。介绍人说,他俩不是快成了么?我还等着吃他们喜糖呐!



    母亲带着嫣然再去戒备森严的军营,站岗的士兵也是一脸无奈,说:“阿姨,不是我不帮你,咱这有规定的,就是司令他娘和老婆来了,也得司令亲自出来接!”



    大略又过了两个月后,已经心死的嫣然,忽然接到了那士官打来的长途电话。



    士官说,他因为执行秘密任务,已经离开洛阳到了北疆阿尔泰山脚下。然后那士官无非又是儿女情长,说自己如何想念嫣然,整个阿尔泰山都容不下他对嫣然的爱,并为自己的不辞而别表示道歉……



    但那一刻,已经彻底长大了的嫣然,眼泪已经流干了的嫣然,一句话也没说,就挂了电话。



    再后来的情人节,嫣然收到了一个落款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驻疆某部的包裹,里面装的是干果之类洛阳就能买到的北疆土特产之类。



    但倔强的嫣然看一眼,就将包裹扔到了楼下的垃圾桶里。以至于在接下来的一周内,只要看到嫣然下楼扔垃圾,总有来城里拾荒的农村老太太凑过来,问:“闺女,又什么好吃的,不要扔,直接给我算了,上次你扔的东西,我孙子可喜欢吃了。”



    一个好男人是不应该伤害一个女孩子的。或者是要尽量避免伤害一个女孩子的。如果你不想爱她一生,那就千万不要毁掉她对爱情的全部梦想,并因此毁掉她的一生。那很残忍,也是一种罪过……



    到21岁那年,对于那逃跑的士官,丛嫣然慢慢已经恨不起来了,有的只是更深的鄙视和恶心。在这两三年时间里,母亲没少为女儿流泪,这直接导致了母亲一看到电视上谈情说爱的情节就有些激动,咒骂如今的电视臭不要脸,尽骗人,也带坏了许多年轻人。



    虽然,时间可以淡化和淘洗一切,虽然在某一天嫣然又开始笑了,但让一个心灵受到伤害的人真正在抹平创伤后变得超脱,却是没有可能的。情和爱,于丛嫣然已经是一种近乎条件反射般的抗拒和不信任。极端的表达方式之一,就是随意、麻木和逢场作戏……



    到泰勒芬公司工作后,丛嫣然的气质、丛嫣然的美和丛嫣然的笑容让很多老、中、青男人蠢蠢欲动。甚至,直接管着泰勒芬公司的、57岁的姬董事长也对嫣然很有些想法。



    大概在1996年的时候,有一次,乔芬带着初来不久的嫣然去姬董事长办公室汇报工作。在整个汇报过程中,嫣然明显觉得姬董事长的心思并不在报告上,而全在她身上。



    果然,乔芬汇报完工作后,姬董事长就让乔芬先走,让嫣然留下。说,还有些具体工作要单独给新来的小丛交代一下。



    第一次和大领导单独在一起,嫣然有些怕,更有些不自在。而姬董事长则是笑呵呵地关了办公室门过来,几乎是贴着嫣然坐在了沙发上。惊得嫣然急忙起身。



    姬董事长那是老革命,更是中流砥柱,是见过大世面、大变故的人。见嫣然有点抗拒,就笑呵呵地说:“你这姑娘跟我那几个干女儿一样,就是不喜欢她们老爸我。”



    随后,姬董事长回撤到办公桌后面,开始对嫣然嘘寒问暖。其悉心关怀的话语,让几乎从未体验过父爱的嫣然居然慢慢入心入情,更让嫣然感到这个姬董事长虽然官很大,但很随和、很平易近人,更是个好人。



    那天,丛嫣然临走的时候,姬董事长专门叫办公室主任过来,说:“经过考察,组织上觉得小丛无论从形象气质还是待人接物,无论是智商还是情商,都完全可以胜任泰勒芬公司的工作,也不用再实习了,直接转正,让她当乔芬的助手!就这样,马上办。”



    在办公室主任唯唯诺诺,直接去找管人事的领导落实董事长指示精神的那一刻,丛嫣然深深觉得,这个世界有时候对自己很不公,但有些时候却是很公平的。要知道,她本来是去乔芬那里应聘打工的,却仅仅因为姬董事长一句话,就几乎可以和乔芬平起平坐。



    不过从此,不知是姬董事长专门授意,还是乔芬投其所好,丛嫣然向姬董事长直接汇报工作的机会就慢慢多了起来。



    作为长辈和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姬董事长当然还不至于堕落到急不可耐,完全不放过丛嫣然这样一个普通的漂亮女孩的地步。但这年夏天,有一次姬董事长还是忍不住堕落了一回。



    大略自己穿的衬衣前面开的有些低,那一刻,嫣然觉得姬董事长那双小眼睛射出的光,简直就是两把钳子,要伸进她衬衣下,夹出自己粉红色的内衣。这让嫣然有些尴尬,并充满鄙夷地觉得,中国的领导干部也无非如此,于是反而有了勇气,并不那么心中没底了。



    那姬董事长当然也看出了丛嫣然的表情变化,开始挥着手,像指挥千军万马过长城一样进行宣传鼓动说:“小丛哪,只要你好好努力,将来泰勒芬公司的一切,都是你的……”



    正巧那一刻姬董事长那个喜欢有事没事就戴墨镜扮酷的儿子大大咧咧地如上自家阳台一样,推门就进来了。见老爸在办公室和一少女并肩坐在一起谈心,也不知道是替老妈不平,还是心中产生了莫名的醋意,摘下眼镜就说:“爸,给你打电话也不接,没事中午忙你的吧,我跟小丛约好的,中午一起吃饭!”



    姬董事长的公子原来是本系统某一个部门的经理,和丛嫣然也算面熟。



    在前一年泰勒芬公司工会组织的全系统网球比赛场上,丛嫣然因为奋力接球当场摔倒,跑过来扶起她,并落下绅士美称的,正是这位姬大公子。



    平心而论,嫣然对姬大公子不算反感,所以半推半就,真的在那天中午和姬大公子一起吃饭了。至少,嫣然觉得这可以让姬董事长对自己彻底死了那份闲心。



    不过能熬到局级干部的老姬也显然不是个轻易放弃的人。隔三岔五地,他也会点名叫乔芬让嫣然去他那里汇报工作。



    嫣然把这事告诉姬大公子后,小姬也很生气,跟老爸吵了好几回,直到姬夫人出面,老姬才罢休,极不情愿地把丛嫣然让给了儿子。



    自然,让姬阳去乔芬那里,并和丛嫣然在一起,也不是老姬能够左右的。



    凭经验和直觉,嫣然觉得姬大公子并不是下流坯子。前一天晚上在办公室,倘若丛嫣然拒绝,自负的小姬是不会强求的。不过嫣然心里非常清楚,为了自己的前途,她需要小姬。而关键是,那天晚上,不知怎么了,她也非常想再次体验一下那种久违了的、做女人的感觉。



    也许林雪再早一二天和邱胡子喝酒,也许她再早一二天去找林雪的话,她选择的,绝对应该是林雪。



    很多时候,世事就是这么偶然……



    早上不到五点,继父和嫣然的母亲就起床了。因为本市的老年人是凭老年证就可以免费乘公交车的,他们和许多老头老太太一样,喜欢早早乘第一班车,从城市西头坐到东头,在晨练的同时,再买几根价格相对便宜的芹菜,再乘车回来。



    因为每天早上乘公交车上班,都有一帮无所适事的老年人搅合和争抢本来就紧张的时间和空间,包括丛嫣然在内,许多上班族对此事既非常反感,也十分无奈。《河洛晨报》为此还在“焦点关注”版专门刊发过采访和讨论,且祭出了《公交应该老让小》的评论员文章。电台的市长热线也打爆了,但问题却一直没有解决。



    特别是像丛嫣然这样的女孩子,好不容易挤上车坐定后,边上马上就会跟着挤上来两三个老年人,并直挺地站在那里。车启动后,他们似乎总是力不从心,要么前倾后仰,要么就开始长吁短叹地感慨说:“当今社会,真他奶奶逼的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让身边的人不主动给他们让座几乎是不可能的。



    好几次,丛嫣然也下了决心,就是不起来让座。但公交车那一遍遍的、能够把人听疯了的自动提示音最终还是让她不得不选择“交座投降”。甚至坐车时间一长,丛嫣然晚上做梦听到的都是永无休止的“公交是我家,友爱靠大家。如果在你的身边有老、弱、病、残、孕妇以及抱小孩的乘客,请你主动让座,谢谢合作!”



    今天早上,丛嫣然真有些不想上班,但她还是努力按时起床了。她知道,自己还是放不下公司的事情,更放心不下林雪。至于今天究竟该如何面对林雪,她也不清楚。



    不想吃饭,没胃口;不想上妆,没心思。除了半条枕巾已经让泪水湿透,洗脸的时候,嫣然还看到自己眼球红肿、头发凌乱。对镜自照、顾影自怜,不免又想流眼泪。但最终嫣然却咬牙忍住了。



    出家门的时候,嫣然忽然觉得,这个家空荡荡的,也许真的需要一个像林雪那样热心、负责,至少在婚姻上靠得住的好男孩了。但想到自己,她又不由叹气,禁不住后悔起了自己和初恋男友,和姬大公子乃至邱胡子的事来。



    随即,她又开始取笑起自己的武断和愚蠢来,反问自己:你凭什么觉得林雪在婚姻上就靠得住?这可是个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的世道啊。



    在透着躁闷的晨风中,嫣然忽然又感到,邱胡子其实是个好男人。之所以变得不正经,全是因为老婆和别的男人厮混。为求心理平衡,才在别的女人那里说粗话、开荤玩笑,甚至也去找别的女人厮混。这是中国很多男人后院起火后的一贯反应和做派。就像阿Q挨打后去找小尼姑出气一样。



    那一回喝酒后,邱胡子借着酒劲搂住嫣然后,被嫣然猛一挣扎就甩开了。那个可怜的东北男人,徒有其表,居然瞬间被摔了个四肢朝天,如同一只大狗熊。



    听乔芬说,邱胡子外强中干,因为身体不好,才让他如狼似虎的老婆给戴了绿帽子。不过因为有个正上小学的宝贝女儿,邱胡子不愿意离婚,而整天宁愿生活在苦闷、矛盾、痛苦和混乱中,让“革命的小酒天天醉”成为其显著特征。若非如此,林雪要喝倒他,也难。



    一路上,人挤车晃,加之晚上没睡好,丛嫣然显得十分疲惫和虚弱。也管不了那么多,嫣然就势靠在了身后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士背上。那男子显然对这从天而降的艳福非常享受,很配合地一动不动,引来了不少人窃笑。



    直到有个老太太善意地悄悄提醒他说,孩子,你身后那女孩恐怕病了,小心她讹你!那男的才赶紧离开,并提前下车去了,生怕真被丛嫣然这个美女给讹诈了。丛嫣然苦笑了一下,若无其事地继续闭目养神。



    丛嫣然到泰勒芬公司的时候已经算迟到了。



    姬阳在楼道里远远就嬉皮笑脸地冲她打招呼,并关心地说,嫣然,你怎么这么憔悴?并叫她注意身体。



    不过见嫣然对他像一张淡蓝色的纸一样,冷冷清清的,姬大公子也感到不知所措,无趣地假装吹着口哨钻进机房去了。



    乔芬在办公室已经把理查德·克莱德曼演奏的钢琴曲《命运》听过了三遍。她等着丛嫣然去她那里,但丛嫣然却没有,而是先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这边,余蓓蓓、柳丝丝、鲁露和王樱子早已经把办公环境整理得非常清新,如同雨过天晴一般。



    不见林雪的影子,丛嫣然有些若有所失,又不好多问。想着过一会,林雪大概会打过来电话。男孩么,要面子,也许过两天就正常了。她这样想着,直到发现了林雪写的那封信。



    林雪一句句饱含深情却无奈、矛盾的话语,让丛嫣然越看越难受,并开始哽咽,最后,眼泪扑簌簌落在了信上,模糊了一大片,仿佛要透穿那纸,滴到办公桌上。



    “懦夫、伪君子、骗子!”丛嫣然突然漫无目的地骂着、哭着,哭着、骂着。突然把林雪那信揉成一团,狠狠扔到了纸篓里。



    见丛嫣然突然控制不住情绪,柳丝丝等女孩也不敢出声。有两个借故出去了,柳丝丝则赶紧去找乔芬。



    这一阵子,丛嫣然已经像孩子一样伏在桌子上,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呜呜大哭,直到乔芬、刘凡、车勋、姬阳等人都过来劝,才稍微忍住了些。



    “嫣然,你怎么了?看你,眼睛都肿了,实在难受的话,我让丝丝送你回家休息吧……”乔芬扶着丛嫣然的肩关切地说着。



    随即,乔芬又对刘凡、车勋、姬阳等人说:“你们几个男的凑什么热闹?都忙各自的去吧。”



    女人的问题当然女人最容易解决。



    柳丝丝等人丛姐长、丛姐短地叫着,乔芬劝了好大一会,丛嫣然才稳住情绪。她用纸巾擦干眼泪,说:“没事,乔经理,没事的。”



    忽然,她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乔芬说:“林雪昨天晚上打电话给我,说他要辞职了……”



    “辞职了?怎么回事?”乔芬问。



    丛嫣然说:“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嫌工资低吧。”



    “那也不能就这么说走就走了呀,他的业务怎么办?那工作协议不白签了?!”乔芬显得很生气。



    “很多法律都是一纸空文,协议算什么!”柳丝丝插话道。



    “那只有扣他工资来弥补公司损失了。”乔芬看了一眼柳丝丝说。



    丛嫣然没出声,只是从内心感到乔芬真的不简单,能够把没道理的事做的让人觉得很有道理。



    “上一回那个郑英英辞职后就很难缠,还把泰勒芬公司告到了劳动局!害的我一个月没心情上班!”乔芬又说。



    “林雪应该不会那样做,能不能找到他,还是个问题。”丛嫣然淡淡地说。



    “这样最好!”乔芬最后说。



    此时,王樱子进来了,拿着一把钥匙说,楼下传达室的老头刚才上来说,这是林雪让他专门交给乔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