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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筵席未散
    林雪是在昏昏沉沉、晃晃荡荡中离开这座南方城市的。时间是6月25日下午2点多。那天,天气闷热得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了毒毒的太阳,连最爱闹腾的蝉都叫不出声了。



    潇湘车站是258次列车的始发站。浑身淌着虚汗的林雪背着个比自己的腰还要粗的特大牛仔包上车的时候,由于身子发虚,像喝多了酒一样走路左右摇晃,居然哗啦一声就碰翻了站在绿皮车厢前的那个女乘务员手中的引导牌。



    林雪觉得在车厢前一字摆开的那些乘务员,像栽在站台上的一根根美丽的木桩。她们手上托的那个铁皮做的、已经掉了几漆的白色引导牌上,除了大大的车厢号,还用红漆喷着一行不大规范的宋体字:“欢迎乘坐258次列车”。那行字的斑驳和不规范,有点像那些女乘务员们因为非专业和汗水相互作用而变样和失真了的妆。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及更早的时候,中国的绿皮火车虽然破旧和肮脏了点,但列车服务员还是很敬业的。尤其在始发站,那些穿着蓝灰色制式工装,大抵是30岁左右的女列车员们会面无表情地立在每节车厢门口的站台上,礼仪性地手上托着引导牌,生怕乘客上错车。



    性子活泼或急一点的,老远还会用方言或不规范的普通话让人头晕目眩地喊:“四溜(16)号拆(车)厢的乘慨(客),到这边来,到这边来。”



    “四(10)号车的,还有四(10)号车的吗?”



    “酒好(9号),酒好(9号),酒好(9号)在这边”……



    整一个卖包子或者推销烧鸡的宏大场面。



    说来也怪,被林雪的大背包一碰,车厢门口乘务员手上的那个牌牌,居然在掉地上后又蹦了起来,随后欢乐地蹦下了站台,落到了铁轨边那脏兮兮的道砟上。整个过程就是郭晶晶一次缩微版的三米跳台表演。



    林雪还没来得及说对不起,那个操着一口驻马店方言的女乘务员已经开始指责了,大意是:你们这些农民工,真没素质!坐火车恨不得把家具都搬来,背的行礼比人还大,烦不烦!



    好在此时的林雪已经连听别人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更别说上前理论。林雪本想先上车站住个行礼位置,再下来拣那该死的引导牌,但人还没进车门,身后的包已经被一个男乘警拉住了:“同字(志),先把牌子拣出来!”



    林雪无奈,只好先从前拥后挤的上车队伍中出来,放下包后到站台边缘,努力躬身后,开始贴着车厢去够那个已经很舒适地躺在铁轨边道砟上的铁牌子。



    只是,几次三番,任凭林雪咬牙努力,总是差那么一点点。



    看到林雪满头虚汗且一脸苍白,那乘务员面无表情,而是催促道:“快一点喽,拆(车)要开哩!”



    挤车门的队伍里,一位穿着武警制服的乘客看不惯,对乘务员和乘警埋怨说:“站台那么高,亏你们干得出!”说完,几步过来对林雪说:“小同学,我抱起你,你伸手够,小心别碰着了头!”



    林雪还没出声,那战士已经拦腰抱起林雪,几乎是倒提着,将林雪放到了站台和车厢间那狭窄的间隙中,总算让林雪拣起了那牌子。



    这一场下来,林雪觉得自己的心肺都快从嘴里被倒出来了。但不管怎样,林雪还是努力向那个武警战士连说了三声谢谢。



    像铁烤箱一样的列车终于缓缓启动了,随后逐渐加速。城市和树木在倒下,河流与白云在远去,但林雪的心却依旧停留在潇湘市,停留在那熟悉的校园。



    说来既凑巧也邪门。四年前林雪刚到潇湘市不久,就住进了医院;如今毕业离开时,又生了一场病。



    这次,几乎像一记闷棍一样放倒林雪的,是一场痢疾加感冒。



    大略一个小时前,林雪在火车站广场的大钟楼下纳凉时,遇到了曾经的同班同学戚响。戚响见林雪W靡不振的样子,开口就说:“瞧你那样,四年前啥德行,现在还一副熊样子。背着包大步流星走路你会死啊!”



    进行完这番“毕业总结”,戚响又像看透了林雪的包一样问:“你肯定带吃的了!给我弄点,我他妈早上忘吃饭了。”说话间,手已经开始准备往林雪包里伸。



    林雪没好没气地说:“我病了,你他妈没看到吗?!”说着,从包里拿出一袋小笼包子递给了戚响。那七八个包子是林雪离开学校时,最后一次在食堂买的,准备在火车上吃。



    戚响也不说谢,两三口一个开始大嚼。吃了两个后,又说:“好兄弟,好事做到底,再买瓶可乐给我,怎么样?!”



    林雪也不接他话茬,问:“你不在学校好好待着睡觉,上火车站溜达啥?小心遇上坏人!”



    戚响把一块包子皮扔地上说:“我他妈就是坏人,演坏蛋都不用化妆!有俩臭妞今天毕业要走,我得给她们找点麻烦!”



    林雪也不知戚响说的是真是假,就问:“不会是跟中文12班的那位吧?人家都毕业了,你一个男的,还是算了吧。好好学习,争取明年别再留级了!”



    戚响听了,似乎生气了,说:“放你的屁!我CAO,我他妈要再留级就不是人。你书呆子一个,懂个屌啊!咱男人最重要的就是面子、面子,永远他妈的是面子,懂吗?”



    林雪知道,戚响是那种你给他说好话,他都往地上扔的人,就说:“要没别的事,我就走了,车快开了。”



    戚响说:“好吧,兄弟,祝你一路顺风。冲你这袋包子,以后到郑州,谁找你麻烦你就打电话给我!”



    林雪笑了笑,没吭声,转身向永远宛如下雨前的蚁巢般熙熙攘攘、紧紧张张的候车室走去。一来,他没想过这辈子还能和戚响再见面,二来,戚响的电话号码他也真不知道。



    林雪他们毕业离校前一个月,留了级的戚响倒是专门早早就给过去的老同学每人发了一张自己的照片的,但林雪看到戚响发给同学们的,居然是一张只穿了个三角裤头、摆成上帝造型的躶体照,感到突兀、反感和恶心,就悄悄撕碎扔了。印象中,那张照片背后应该有戚响留的电话号码。



    林雪是七天前从望城游玩回来后患上急性痢疾的。



    望城是雷锋的老家,也是同班同学雷慕白的家乡。



    去雷慕白家玩,最初是老班长董坤和副班长岑碧琼的主意。董坤在班上说,他想在离开江南前,体会一下独钓潇湘月的意境,当然最好有心仪的女孩红袖添香。岑碧琼则说,她已经腻歪了都市生活,想觅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尽情深呼吸一番,感受和领略一下田园风光。



    他俩像搞演讲比赛一样说这话的时候,林雪就在边上插嘴说,你们可真是天生的一对、地配的一双,一个织女一个SL,啊不,牛郎,连去乡村都想得这么浪漫……



    董坤笑而不答。岑碧琼则真生气了,说,小林子,你再乱点鸳鸯谱,我就捶死你。说话间,拳头已经来了。



    林雪见状就绕着课桌假装逃跑,然后乘岑碧琼疯疯癫癫不顾一切之际,忽然转身伸脚轻绊一下岑碧琼的脚,让这个不可一世的杨排凤一个趔趄,差不多就要摔倒了。



    没占着林雪便宜却吃了显著的亏,岑碧琼脸色一变,居然真就哭了。直到董坤等一帮少男少女一起过来扶她、拉她、哄她,兼又让林雪上前赔笑和道歉,岑碧琼这才破涕为笑。但趁林雪不备,最终她又猛给林雪腰上一拳,打得林雪几乎上不来气……



    起初,去望城体验田园生活的事没人响应,后来加入的同学却不断增多。乘坐绿皮城际列车出发那天,雷慕白居然把邵若明、寻白羽、裴辈斐、曹闹闹、岳冬等人都集合在了一起。



    更让林雪意外的是,一向低调的学习委员尹花容居然也成了宛如蝴蝶一样飞来飞去的岑碧琼的“沉默伙伴”。换上过去,这两个性格迥异的女孩子一起出现的几率几乎为零,除非她俩是同时吃撑了而不得不一起去占厕所蹲位。



    雷慕白事先也约过蒯晓松。但蒯晓松说,女同学中就岑碧琼一个疯丫头去,真他奶奶的没劲。要是尹花容或者房莉莉、戈小星、贾媛媛中的任何一个去,我蒯晓松就是掉水里被水蛇咬了也一定参加!



    雷慕白说,你要去的话,我就想办法叫她们中的一个去。



    蒯晓松打赌说,你要有这本事,我拿头让你当球踢。



    不想,听说蒯晓松不来了,尹花容却来了。



    这让寻白羽、裴辈斐、曹闹闹、岳冬等人显得很兴奋。到望城地界上后,几个男同学跑跑跳跳,遇山开路、遇水架桥,就差背着和抬着尹花容和岑碧琼了。



    岳冬更是拉着他的麻花舌头说:“憋捏(毕业)真好,过去不敢想的系(事),现在可以想了;过去不敢喔(说)的话,可以喔(说)了,不可能发生的系(事),发生了。”



    董坤听了,笑着说:“没想到你小子也隐藏这么深。把你不敢说的话现在就说说,让我们大家都听听!”



    曹闹闹也说:“对啊,过去你岳冬给大家的光辉形象可是‘三不先生’——睡觉雷打不动、说话美女不睬、考试总是不过。”



    岳冬红着脸说:“那系(是)表妹(表面)形象(现象),其系(实),拉(哪)个少年不多精(情)。唔(我)也细化(喜欢)女孩子噻……”



    岳冬的最后一句,说得很有古汉语韵味,惹得大家都像花朵般笑开了、笑展了。只有岑碧琼笑了一声就止住了。



    七八个少男少女的到来,为沉闷的雷锋镇增添了一些亮丽色彩,就连那些懒洋洋地泡在水田里的大水牛们,也不住地向他们投来了或惊讶、或呆滞的目光,并哞哞地长啸着。



    “尹花容同学,你看这地方多美,我要是你,就铁了心跟着具有男子汉气质且坐怀不乱的雷慕白,男耕女织终其一生!”



    站在一大片稻田前,听着蛙声,看着飞起的一行白鹭,林雪和尹花容先开起了玩笑。



    尹花容没吭声。



    岑碧琼却先说话了:“你个大坏蛋林雪,就让我们的小花容过男耕女织的鬼日子?你还是和那个谁去男耕女织、当牛做马吧!”



    在一帮同学的嬉笑中,曹闹闹添油加醋说:“对啊,这地方就适合林雪这类人,让他被水田里的蛇或水蛭多咬几次,就知道什么叫锄禾日当午、粒粒皆辛苦了!还男耕女织,切!”



    林雪双手叉腰,意气风发地说:“苦倒不怕,就怕没个心上人为我熬药料伤。要是岑碧琼愿意,在下,当仁不让!”



    “我也当仁不让!”“还有我!”裴辈斐和曹闹闹也跟着起哄。



    岑碧琼抓起一把稻草扔到林雪身上说:“你们做梦去吧,我们是不可能的!”随后,她又去追打个头稍矮的裴辈斐。



    一直不爱说话的尹花容此时忽然说:“伟大领袖说,人有多大产,地有多大胆,乌蒙滂沱走泥丸。不可能,就是最有可能!”



    尹花容喜欢冷幽默。她严肃认真的声腔和表情,引得大家一起将笑声撒到了蓝天上的云朵里。



    自然,岑碧琼又免不了去用粉拳追打尹花容,直到尹花容的白色高跟鞋陷进了稻田的泥地里,而不得不光着纤小的脚丫子跑。



    第一次看到女孩子的脚丫子,林雪的心忽然像血压计上连的那个橡皮球被挤压了一下,有点兴奋并有点热。此前,对尹花容这类文静的女孩子,林雪是从来没有心动过的。



    在将目光移向水田中那几只亭亭玉立的鹭鸶后,林雪想着中国人对三寸金莲的病态迷恋,开始自责起来。



    此时,看上去木讷、且不喜欢说话和嬉闹的寻白羽已经将尹花容的鞋子从泥里拔了出来,并很绅士地递到了淑女的脚下,就差给帮着穿上了。尹花容脸一红,赶紧说了两声谢谢。



    打打闹闹间,大家已经到了雷锋纪念馆前。与韶山人头攒动、人满为患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里显得冷冷清清,甚至有些破败,雷锋塑像前广场上的牛粪也没人清理。



    董坤皱着眉头埋怨说:“这也太不像话了吧!人家雷锋可是没结婚就献出了宝贵生命的!”



    曹闹闹说:“这有什么!人生如梦,士兵是没法跟统帅比的,甚至跟将军都没法比。你看岳麓山肖劲光大将的墓地,就比这里大且豪华的多!”



    岳冬大拉着舌头说:“就系(是)啦,哪有公平可言喔!”



    董坤忽然说:“冬子,就凭这句话,我认为你小子这四年没白混!”



    林雪说:“你看人家美国阿灵顿国家公墓,无边无际洁白的十字架,将军与士兵相连,死而平等!”



    尹花容也插嘴说:“这有啥可比的。听我爸说,在八宝山公墓,上墙要师军级、入房要兵团级,有的兵团级领导的夫人级别不够,骨灰还不能入房间呢……”



    裴辈斐没出声,先是对着雷锋塑像深鞠一躬。寻白羽则掏出一支白沙烟,点上后轻轻放在了雷锋的脚下。



    “干嘛呀?干嘛呀?”岑碧琼又开始叽叽喳喳了,“你们这是到了黑木崖了这么着?人家雷锋可不抽烟!”



    寻白羽看着咋咋呼呼的岑碧琼说:“你呀,整天就是没心没肺,咱来这里,不就是表达一份崇敬心情吗?管它雷锋是真的假的,你那么认真干啥?”



    岳冬也继续努力用他不太通俗的普通话帮腔说:“就系(是)啦,看你小曾(岑),见了雷锋如如(叔叔)不下跪,真没文洼(化)!”



    “小冬子,你别理我啊。我一听你那声腔就烦!”岑碧琼近来不知为什么,似乎一直不待见岳冬,更不喜欢别人说她没文化,显得真生气了,吓得岳冬赶紧先跑进了雷锋纪念馆。



    馆舍陈旧、展品粗糙,更没有讲解员。只有一位中年人坐在桌子后面,像地主家的管家一样木然、漠然和无精打采。



    大家默默看着那些教科书上就有的,雷锋大白天打着手电筒学毛选的照片和关于雷锋小时候就敢于打碎旧世界,组织抗租的泥塑,又接受了一次深刻的阶级斗争教育。



    “曾必情(岑碧琼),唔喔(我说)你冇(没)文洼(化),你生黑(气)了?”在看展览的过程中,岳冬主动上来,碰了碰岑碧琼的胳膊,向她讨好。



    见岑碧琼无动于衷,就是不理他,岳冬继续絮絮叨叨说:“其系(实),大噶(大家)都冇(没)文洼(化),中国最袄(好)的礼仪文洼(化)被意(日)本学了,最袄(好)的假(节)日文洼(化)在俺(韩)国,最靓的文鸡(字)在港带(台)……”



    边上的尹花容则一直看着认真而拙朴的岳冬,抿着嘴笑。



    到了后来,大略岑碧琼感到岳冬很可爱、很可怜的,才笑着说:“没有,我今天玩的很开心。再说了,我本来就没你有文化,连普通话都说不好!”



    林雪听了,想帮岳冬,便逗岑碧琼说:“既然你不生气,就可以认认真真考虑一下我刚才提出的问题了!现在就请你对着雷锋发誓,我可是认真的!”



    岑碧琼一时没反应过来,一本正经说:“发誓就发誓!我怕你了!”



    听到大家笑她,岑碧琼又忙问:“你们傻笑什么呀?我有什么问题吗?”



    边上的曹闹闹见状,忙说:“岑碧琼你真笨,人家刚才不是说了男耕女织么!”



    岑碧琼大为窘迫,有点气急败坏,想揣林雪一脚,但林雪躲开了。而她却收不住脚,差点跟裴辈斐撞在一起,连浅浅的高跟鞋也掉了,惹得大家又是一阵好笑。



    中午时分,大家带着一丝淡淡的且已经闹够了的疲倦来到雷慕白家后,一桌丰盛的午餐已经冒着即将被风卷残云的、热腾腾的傻气,在等着大家。



    为了招待这群快乐无限的少男少女,雷慕白的父亲今天亲自下塘捉鳖、傍河捕鱼同时下厨烧菜,一口气来了足有20道正宗湘菜,让吃惯了学校食堂的大学生们大快朵颐,吃得柳暗花明,吃得万马奔腾,吃得日月同辉。



    林雪对湘菜认的不全,但看到桌子上有腊肉炒三鲜、干锅香辣鸡翅、泡椒鱼、剁椒鱼头、小炒黄牛肉、干煸地龙、过桥豆腐等。



    午饭后,尹花容、岳冬等人看到天气炎热,想休息。岑碧琼则非要和董坤、林雪等人去钓鱼玩。



    于是,雷慕白又紧急到镇子上买了三根鱼竿回来。就这样,董坤和林雪打头,岑碧琼和寻白羽、曹闹闹还有裴辈斐在后面跟着,来到了雷慕白家稻田边的那个波光粼粼、蛙声点点的大水塘边。



    天虽然炎热,但却没有云朵,并蔚蓝得一塌糊涂。腥腥的风里掺着稻花的清香。一望无际的碧禾尽头,是青山绿树掩映着的层层叠叠的粉墙黛瓦。水鸟自田园和池塘上轻盈地掠过,盘旋着飞远了,又飞近了,宛如山本五十六的舰载机群在伺机轰炸珍珠港。



    惊叹于江南田园风光的大美,林雪在尽情欣赏之际,一不留神就被蓄谋已久的岑碧琼在身面推了一把。一个趔趄后,居然沿着水草滑倒,并刺溜溜像倒坐了雪橇般,一直滑到了就近的水塘里,结结实实洗了个凉水澡。



    岑碧琼本想搞个恶作剧弄湿林雪的鞋子,不想那池塘却深可没人,眼看着林雪在水中扑腾和挣扎,曹闹闹就要跳下去救人。



    董坤急了,一把拉住曹闹闹说:“你要下去更糟糕!”



    于是曹闹闹、寻白羽、裴辈斐急得一起大喊大叫起来。



    最终是雷慕白的父亲闻讯跑着扛来了一根大树枝将林雪抢救了上来。见林雪趴在地上不住呕水,岑碧琼吓哭了,一再说:“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



    董坤瞪着她说:“这下玩大了吧?要闹出人命,看你咋办!”



    曹闹闹、寻白羽、裴辈斐以及赶来的同学们跟拍电视剧似的,抬着林雪就要往就近的医院送。但没走几步,林雪却在吐了几口脏水后挣扎着站了起来。一下子消除了大家联合起来造成的紧张气氛。



    雷慕白的父亲也不好指责岑碧琼,只是说:“你个(这)妹娃子以后莫要搞这啥子呦!伤(上)次,潇湘拐腿(国土)资源猪(局)地(的)人,便是在疙(这)里淹死地(的)!”



    林雪则招着手,对岑碧琼说:“岑碧琼,真有你的,谢谢你。塘里的水,很凉快,也没水蛇,真舒服!”



    但大家都没笑。岑碧琼则借故躲到了尹花容休息的房间内,不再出来。



    曹闹闹有点不依不饶,指着那个房间喊:“岑碧琼,你别逃避!现实是无法逃避的。今天要出事,你也得进监狱完蛋!连和林雪男耕女织的机会都没有!”



    岑碧琼自知理亏,一直沉默。尹花容听不惯曹闹闹咋呼,对着门外说:“行了行了,你们几个男生得理不饶人,真没绅士风度。”



    曹闹闹还想跟尹花容口角,林雪止住他说:“算了、算了,都过去了。你们谁今天底下穿大裤头了?借我条裤子换换是正事!”



    林雪知道,班上有男生经常图方便,在大裤头外面套长裤穿。



    雷慕白拿来了给林雪换的衣服。男生们便七手八脚从雷慕白家的井里打上几桶清水来。邵若明个头高,一桶水就给林雪从头浇到了脚心。冰凉的井水激得只穿件短裤头的林雪连喊救命。尹花容闻讯跑出来看究竟的时候,又吓得赶紧跑回了屋里。



    岑碧琼透过窗户看着这一切,莫名其妙地笑出声来。



    在帮林雪换上干衣服后,寻白羽等人又帮着林雪洗干净了湿衣服,给挂了起来。最有意思的是岳冬,一边干活,一边嘴里喃喃着说:“恒(红)颜真系(是)喔(祸)水呀。”



    太阳落山之际,除了感到喝了池塘水的肚子很不舒服,林雪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在回潇湘市的路上,因为今天这个小插曲,大家忽然几乎无话,任由太阳的余晖映照在一汪汪镜片般的塘水上,倾听那从十里稻花香里升腾起的一片片蛙鸣。



    从望城坐上哐里哐嘡宛如老风箱的列车回到市区,已经是晚上8点多。和大家在校门前的街上胡乱吃了点米粉回到宿舍后,林雪惊讶地发现,自己在宿舍的蚊帐、褥子和枕头居然都不见了。仅剩下被子和席子。



    问同寝室的尚枫等人,大家都说一下午都出去了,不知咋回事。林雪很生气,说:“你们出去了也不锁门,眼睁睁我的东西就不在了,也太不负责了。”



    尚枫说:“这阵子大家都忙忙碌碌准备离校,谁还顾得上你的东西。”



    林雪正生气呢,忽然看见被子上有人留了照片和纸条。借着灯光一看,照片是校报认识的秦飞的。秦飞在纸条上歪歪扭扭却并不窝窝囊囊的几行字,大意是说,上午来时林雪不在,他是下午的车,后会有期。



    秦飞在照片背面密密麻麻写了一段话,算是给林雪的毕业留言:



    当一只玻璃杯中装满牛奶时,人们会说“这是牛奶”;当改装菜油时,人们会说“这是菜油”。只有当杯子空置时,人们才看到杯子,说“这是一只杯子”。



    同样,当我们心中装满成见、金钱、势利的时候,就已经不是自己了;人往往热衷拥有很多,却往往难以真正拥有自己!



    林雪也顾不上体会秦飞留言的深意,气呼呼地就在硬生生的竹席子上胡乱盖着被子睡了。



    次日早上,大概八点的时候,锻炼回来的尚枫忽然进来推醒林雪说:“我看到咱窗户下扔着个枕头,不知道是不是你的。”



    林雪到窗外一看,果然是自己的。



    6月20日,骄阳火LL地烤着,连湿漉漉的空气也懒得有一丝流动。但林雪却浑身发冷,甚至打颤。



    在货真价实的桑拿天里,林雪却不得不躺在CH上,还盖着大棉被。虽然浑身湿寒,却又不敢不听医生的,进而蹬掉被子。只好宛如被妖怪放进蒸笼里的唐僧一样,闭着眼睛忍着。



    寝室内没有一个人。但楼道里和楼底下同学们忙忙碌碌的声响却清晰可鉴。



    为了转移对热一阵冷一阵的焦灼和无限烦躁,林雪一边咬牙数着数字,一边努力想着过去的一些事情,并不得不去想自己尚未办理完的离校手续。



    就这样,他越想越乱,越想越急切,越想越生自己所得的病的气。



    “真倒霉,这几年不管多冷多热,都从没有过大的身体不适应,这回拉肚子三天了,却还没完没了,并且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林雪咬着牙,在被子里完成了自己与自己的交流后感到头脑更加昏沉,居然连思索的气力也没有了。



    被子里面已经全湿了,席子上也是湿湿的一片。为了避免医生说的脱水,林雪挣扎着,使出浑身的力气爬了起来,喝尽了CH头那杯已经隔了夜的水。



    那水是昨天晚上房莉莉和戈小星来和尚枫告别时,戈小星给帮着倒的。



    房莉莉和戈小星进来的时候,林雪整个人都在被子里。就听房莉莉在外面说,谁呀?像猪八戒一样睡这么早,大热的天,还盖着被子。



    戈小星说,你是明知故问吗?你看墙上的那副书法,自然是林雪了。此时,尚枫已经过来,掀开了林雪被子说,你看人家几个女同学都来了,你不起来不太礼貌吧!她们明天可就要走了。



    林雪挣扎着爬起来后,吓得两女生本能地往后退了退。戈小星皱着胖乎乎的眉头问,你这么病成了这样子?



    林雪说,不知咋地,大热天的浑身发冷,一站起来就昏昏沉沉没精神,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房莉莉说,咱学校那医务室就是瞎瓜菜,前段时间仇俊踢球扭了脚,不是被他们差不多都治成铁拐李了。



    林雪努力说,是,我吃了几天药,就是不管用。谢谢你们过来看我。



    尚枫听了,对林雪说,你就别自作多情了,人家是来和我们告别的,不是看你,你以为你是谁呀。



    林雪知道,尚枫这小子跟那个经常踢球的仇俊一样,说话直率得像翘起的加农炮管子,也不生气。在笑笑后又像柱子断了的帆布帐篷一样坍塌在了铺位上。



    戈小星开始安慰林雪说,我们就是专门过来看看你也没问题呀,都是好同学!最近离校的事情很忙很乱,我还没想到咱们班还有你这样一个大病号。



    房莉莉一直没出声,估计还在为几天前的不愉快耿耿于怀。



    那天,在去新主楼的路上,房莉莉当着几个同学的面说,尚枫在工作分配这事上出尔反尔、不讲信用。



    林雪就批评她说,哪有你这样背后说人的?更何况你们还是老乡呢!



    房莉莉知道,林雪对自己的指责并不是维护尚枫,而是出于趁机发泄私愤,便铁青了脸不再出声。



    一起同行的蒯晓松大为窘迫,赶紧说,房姐,你千万不要生气,林雪就那臭脾气,喜欢满嘴喷粪……



    那天晚上在宿舍,林雪还专门问尚枫关于房莉莉说的不守信用的事。



    尚枫说,事到如今,我也没必要在你面前装什么高尚。面对人生重要选择,还有什么信用不信用的?!我是答应过把这个单位名额给她的,但后来又觉得还是应该先紧着自己。前天在系办,学生会的邱卫平还大吵大闹,就是因为系里给他分配的单位不好。



    林雪没有再吭声。他知道,在事关利益的关键时候,人们总会显出真实的、与他们此前的语言或表态完全相反的一面。



    而在这短短的四年里,现实也无情地证明着这个定理。



    6月22日。没有人关心林雪这里的一切,大家也顾不上。



    此时此刻,楼道里已经乱糟糟的,收废品的小贩将秤杆像准备发射迫击炮一样打得高高的,紧跟着说:“学生给(哥),看准了,陆氏陆斤,高高地!”



    小贩那编织袋内,压秤的是同学们那几乎崭新的专业书籍和课本,如今,要全被当废纸卖掉了。



    前两天,有的系学生会干部还从中发现了商机,到各个寝室游说,说,可不可以将课本优先卖给学生会,由学生会帮着卖到附近的造纸厂,他认识人。



    那个叫钟离辉的学生会干部出门后。林雪所在寝室的邵若明就说:“还说是帮着卖到造纸厂,有那么好心!谁不知道是赚中间差价!”



    尚枫听了,对邵若明说:“看透不要说透么。看着差不多,给他算了,落个人情。再说,咱也不可能自己卖到造纸厂啊。”



    尚枫和邵若明是6月23日中午走的。



    临走前,林雪对尚枫说:“给我留个地址吧,到时候说不定跟你联系。”



    说这话的时候,林雪才意识到,自己的毕业留言册现在还在胡橙橙那里。



    尚枫也不好拒绝,随便抓张纸,像黄河入海流一样写了个纸条给林雪。



    林雪又掏出10块钱,对邵若明说:“上周咱们看欧洲杯决赛,你掏的票钱我还没给你,你留着路上买水吧,我是没法送你们了。”



    邵若明说:“你这么小气啊!我那天是请你们的,不是AA制,这几年咱不错,你多保重吧。”



    下午五点的时候,寻白羽也要走了。



    前来帮着提东西并送他的人,居然是尚画画班的苻必坚。寻白羽和苻必坚在半小时时间内只顾收拾东西,也不理会躺在被窝里的林雪。



    临出门了,寻白羽才指着自己发黄的蚊帐说:“这东西我没处装了,林雪你要是要的话,就白送你了,祝你前程似锦!”



    林雪在被子里闭着眼睛说:“我不想要,但估计今晚可能还用得着,你安心走吧。”



    苻必坚听林雪出声,也转身过来了。忽然问林雪:“到河南后,你还会追尚画画吗?”



    林雪睁开眼睛反问:“你看,还有这个可能吗?”



    林雪的本意是想让苻必坚帮着分析分析其中的可能性,但苻必坚却明显理解成了林雪在反诘他。略显不好意思地说:“也是,她太让你伤心了。洛阳漂亮女孩多了去了,你到那边后好好再找一个吧。”



    林雪微笑着说:“伤心什么呀伤心,我是自找的。其实我们这个年龄,都不懂爱情的。”



    上个月,学校礼堂曾经放映过一部长春电影制片厂拍的电影,叫《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当时,蒯晓松还建议林雪去请尚画画看看这部老电影,但林雪笑笑后没有出声。他知道,这辈子自己跟尚画画就没有并肩看电影的命。



    林雪原想蒯晓松不会再逼扯了。不想蒯晓松却认真了,说,人之将去,其言也善。我觉得她肯定会去,你去请她。我要是她,我就去!



    林雪最终没听蒯晓松的。那晚他和秦飞在校门外的镭射厅第一次看了高清美国大片,施瓦辛格的《真实的谎言》。



    据说那天蒯晓松和他的初恋去看电影了。董坤回宿舍后还发现蒯晓松和他的初恋躲在蚊帐里做最后的真情告别。



    苻必坚出门时,林雪又追问:“你们河南最好的烟是什么,我想买点,报到时去送领导。”



    林雪这话不知为什么让苻必坚感到没面子,他没好没气说:“河南好烟多如牛毛,这要看你有多少子儿。”



    林雪无语。



    到晚上6点多的时候,五栋五楼的几个寝室已经只剩下林雪等三五个人。林雪所在的寝室此时乱糟糟的,像被饥饿的土匪翻腾过的仓库一样。整个五栋宿舍楼此时也是一片了无生机的空荡荡,几乎没有了声响,让林雪觉得有点怕。残存的校友或同学中,甚至谁洗个碗,谁撒个尿,谁擤个鼻涕或放个屁,林雪在被子里都听得一清二楚。



    夕阳的红光已经镀上了脏兮兮的窗户玻璃。男生宿舍大抵是三个和尚没水吃,一年不擦一回窗户都能评上先进。



    林雪努力爬起来想去打饭,怕过了饭点就又要挨肚子了。关键是,他要在离校前花掉餐卡里所有的钱。



    就在此时,董坤用勺子敲着饭盒推门进来了,问林雪:“你卡里还有多少钱,我卡里完了,你帮我凑合一顿吧。”



    林雪不想请董坤吃饭。就说:“我也只有这一顿了。”



    董坤很失望,说:“晚上,你能帮我整理一下行礼么?咱同学一场,你可要帮我一下,我是晚上12点的车。”



    林雪心想,这人也够淡定的,便没出声。董坤继续说:“怎么?你还生我的气呀,你可是北方大汉,心地宽广如草原沙漠呀!”



    一句“北方大汉、心地宽广”让林雪感到很受用,便答应了董坤。



    林雪洗碗路过董坤他们宿舍门的时候,看见董坤在吃方便面,想想自己卡内还有钱,便有些不忍,但终于没给他卡。



    晚上8点的时候,架不住董坤几次扯着毛驴嗓子喊,林雪还是努力起来,来到了董坤所在的寝室。



    光线昏暗,从楼道开始,一直到穿着裤头、光着脊梁的董坤的周围,都是一片狼藉,乱得让人觉得跟人住的地方相去甚远。此刻,埋头用大针缝着行李包的董坤,就像被垃圾包围着的一座城市。



    更奇特的是,董坤对面的墙壁上,居然酣畅淋漓地用毛笔提了一行字:再见了,SB们!别了,臭逼们!



    其龙飞凤舞和气吞山河直追毛体,不过好在没像浔阳楼上喝醉的宋江那样大大咧咧地落上款。



    林雪问董坤,墙上是谁的大作。董坤说,还有谁,除了那个SB。



    但林雪一直没想清楚究竟是谁。



    屋内闷热,正是全体蚊子上班的时候。林雪顾不上蚊子侵扰,脱光了膀子,努力提起精神帮董坤整理行李。



    正埋头苦干,忙得大汗淋漓的时候,贾媛媛和欧阳林手牵着手忽然进来了。让光着上身的林雪和董坤有点不知所措。



    贾媛媛也有些尴尬,似乎在自言自语,说:“我以为大家都走了。”说完丢开欧阳林,兀自转到了寝室之外。



    董坤一边穿衣服,一边问欧阳林:“你们怎么还没走?”



    欧阳林说:“明天晚上的车。没想到你俩还在这!”



    林雪说:“我要知道你和贾媛媛来,就是再热也是要穿衣服的,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欧阳林说:“没关系,我们去别处。”



    门外的贾媛媛一直没出声。随后和出去的欧阳林一起踩着整齐的脚步声走远了。



    这天晚上,林雪为躲蚊子们的进攻,真睡在了寻白羽的蚊帐里。



    枕着自己的胳膊,看着窗外淡淡的月光,听着校园内残存的熙熙攘攘、嘈嘈杂杂和湘江上隐隐约约的汽笛,林雪又想起了二三个小时前的情景,觉得贾媛媛估计再也不会改变对他的看法了。



    去望城游玩前的那周,系里通知自主择业的同学去学院财务科交跨省费。从宿舍去财务部交钱的路上,林雪无意中遇到了贾媛媛。他本想和贾媛媛再说说话。但贾媛媛一直磨磨蹭蹭,在林雪后面保持着距离,就是不想和林雪一道走,估计是怕产生什么误会。



    林雪努力停下,等贾媛媛走过来的时候,不想贾媛媛远远地先开口了,说,林雪,过一会你能不能到寝室告诉欧阳林,就说他的钱我已经给他交过了……



    林雪知道贾媛媛这是要和他划清界限,便不再和贾媛媛答话,而是大步向前,先到财务部交了款。



    躺在密不透风的蚊帐里,林雪觉得这个世界就是自己的。他想着贾媛媛的头发、眼睛和嘴巴,忽然有些冲动,开始大胆地在这个乱糟糟的世界里想象着、臆想着,并在意念里和对方完成了情侣的所有保留节目,最终如同解一道多项式方程一样,与对方合并了同类项。



    窗外有月光,就在半睡半醒间。寝室门突然笃笃笃被敲响了。



    起初,林雪以为是对面的门。等到提着裤子开门后,戚响已经闯了进来,瞪着眼睛看着睡眼惺忪的林雪问:“怎么不开门?”



    在扫视了全寝室的一切,看见只有林雪一个人时,戚响又忽然问:“邵若明他妈的去哪里了?”



    林雪说:“下午他就走了?你不知道吗?”



    戚响怒骂道:“CAO他妈的,他拿了我东西!”说着,从腰上抽出把一尺长的刀来,在邵若明留下的乱七八糟的铺位上剁了几下,然后拍门而去。惊得林雪发呆了至少10分钟才醒来,并再无睡意。



    为了排遣内心的恐惧和不安,林雪喊着沈建伟、卢瑞星和欧阳林等几个同学的名字,但就是没人回应他。



    被戚响一惊扰,加之ZW后出了一身大汗。第二天一早,林雪觉得自己精神多了。



    起身后准备上厕所的时候,卢瑞星和沈建伟忽然敲门进来了。



    沈建伟进门就笑着问林雪:“昨晚那么晚了,你还叫我做什么?你JIAOCHUN啊?”



    林雪刚想说戚响的事,却见戚响从楼道过来,吹着口哨像是去打饭,就连忙说:“没啥事,昨晚一个人在这空荡荡的地方,有点怕。”



    卢瑞星笑着说:“怕什么?怕女孩子QJ你?就你那样!”



    林雪又问:“刚才吹口哨的是戚响吧?他怎么来咱宿舍楼了?”



    沈建伟和卢瑞星相视一笑,没有回答林雪。



    末了,卢瑞星忽然对林雪说:“那天的照片钱,你还得给我,虽然就一块五毛钱,但人一多,就是个大数。”



    林雪这才想起半月前卢瑞星曾经给他拍照片的事,连忙说:“对不起,我真给忘了。”说着,拿出五块钱递给了卢瑞星。



    卢瑞星认真地找了三块五给林雪后说:“咱们亲兄弟、明算账。按说咱俩关系不错,但我觉得以后咱都参加工作了,就应该按社会原则办事。”



    沈建伟也帮腔说:“是我的我争取,不是我的我不贪。这个观念我也很认可。”



    “呀,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人幸存呀。”



    随着一个尖细的女声传来,戈小星和楚爱国不知从哪个宿舍出来了。见大家在一起很热闹,戈小星笑着提议说:“要不,今早上咱们这些同学一起吃顿早餐吧,算是最后的晚餐,让爱国请客!”



    林雪说:“好主意,我也没什么送你们的,你俩请客,我出钱。我卡里还有。”



    “算了吧,看着人家成双成对的,我就心酸,你们去吧!”卢瑞星说。楚爱国看看戈小星没出声。



    “那就算了吧。”戈小星最后说。



    独自吃完早饭后,林雪感到自己好多了,回宿舍就洗了个冷水澡,并把自己收拾了一番。他盼望着贾媛媛还来男生宿舍,但又怕她真的来,因为他对她现在有一种负罪感。



    下午就要离开了,林雪只有去女生宿舍找胡橙橙,要回自己的毕业留言册。虽然那天同宿舍的徐阳说,这玩意儿没用,但林雪却很珍惜。



    到1号楼女生宿舍,让门卫打通胡橙橙宿舍的电话后,胡橙橙居然说对林雪说:“哎呀,真不好意思。我还没来得及给你写呢。”



    林雪有些生气了,说:“下午我就要离开学校了。”胡橙橙这才说,马上给送出来。



    胡橙橙送出来毕业留言册的时候,林雪见她那页上寥寥草草,就写了“祝你直挂云帆济沧海”几个字。



    林雪还想去找贾媛媛,想跟她也最后道个别,但终于没了勇气。



    转身准备离开1号女生楼的时候,林雪远远看见向蕊蕊低着头,夹着一本书回宿舍。这才想起今天是周日,没毕业的校友们还得去做作业。



    感觉对不起这个女孩子,林雪假装没看见她,想悄悄一走了事。但向蕊蕊却很大方地远远就招手喊:“嘿,林雪哥,是来找我告别的吧?!让你久等了,我知道你今天要走!”



    遇上向蕊蕊这样善解人意,并且永远不会把你想坏,即使你真的很坏她也不在意的女孩,林雪除了觉得有负罪感,更多的是一种无地自容。但人就是这样,缘分也永远是这样。



    “我不想骗你,我是来找胡橙橙要这个的。”林雪低着头,看着留言册,像一个犯了错误的中学生。



    那上面也有向蕊蕊的留言。是很认真的那种类型。不像同班的岑碧琼同学,就在她那一页打了一个勾了事。



    林雪曾经很生气地对岑碧琼说,你不想给我留言算了,打个勾,像老师一样。



    岑碧琼狡辩说,那天我本想给你写的,但有点提笔忘字了。



    林雪说,毕竟同学四年,人之将去,其言也善,你不至于这样不喜欢我吧?



    岑碧琼说,你这个人就是大惊小怪。留言在本姑娘眼里一文不值,我对你小林没任何意见,就是觉得没什么可写的。



    林雪说,你这观点和徐阳一样,但我跟你们想得不一样。



    岑碧琼说,迟早你会理解我的。你去西安看看武则天的无字碑吧……



    “那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我们又不期而遇了,就算我跟你道别吧。”向蕊蕊爽朗地笑着说。



    “你知道,你越这样,我越感到不好意思,现在我只想说,我对不住你。”林雪说。



    “什么对住对不住的,我们认识不很好么?”向蕊蕊认真地说。



    林雪不敢再看向蕊蕊的眼睛,最后说,“你是个好女孩,我会永远记住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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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雪就坐在车窗边。京广线迎面而来的快速列车鸣着长笛,夹带着风从林雪身边飞过,向南而去,宛如时光隧道一样,将林雪的记忆拉向了199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