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维功利、精神邋遢、状态昏噩、纪律松垮,充满了意识暴力、价值肮脏、考试作弊、论文抄袭、科研造假和学术腐败以及师生TQ与TONGJV的CHENGLUN……
学者官僚化、办公衙门化、师生病态化……中国的许多大学校长和一代教育者并不值得尊重。他们放弃了底线、丢掉了理想、失落了传统、没有了方向,尽管如此,他们很多人还以为自己真的在搞大学教育,真的是在百年树人,乃至真的可以比肩蔡元培,超越陶行知,真的在兢兢业业地推进着这个社会的发展进步。
资源被集中和垄断到一隅和局部,知识分子离大师相距太远。金钱与利益的交互作用,已经将大学的神圣形象彻底瓦解。为了一口粮,他们继续在用应试教育和学历镀金在扼杀人才、扼杀思想、扼杀创造性,甚至在培育“逆淘汰机制”和对这一机制的适应!
他们以为老师或教授学历吓人、学生和搞后勤的多如牛毛、校舍和图书馆装修得跟五星级酒店一样就厉害了,挂个211、985或某某重点“排名”就牛逼烘烘、了不起了。其实他们退休的真正意义就是告别或腾出了糊口的讲台。他们极少有人在自己的专业搞出个名堂,并桃李满天下,除非有利可图,比如在控制学生思想意识方面。
他们把大学变成了仕途跳板乃至自己的私家花园,他们在阉割和扼杀了真正的学术自由后,开始适应和迎合利益集团,并主动向政治投怀送抱,以此损害大学对智力和真理的追求。他们把规模和数量上的成功当成了质量的成功,竟还引以为傲……
在向钱看,用钱干,在教育产业化甚嚣尘上的大背景下,中国的所谓大学,无非如此。
尽管如此,在林雪这样的农村孩子心目中,大学,就是神圣的殿堂。考上大学,就意味着鲤鱼跃过了龙门,升腾到了海阔凭鱼跃的境界。而对于中国农村许许多多单纯如土地的父母们而言,孩子考大学和考上大学,简直就是一件天大的事和喜事。
以下是林雪在1992年仿照朱自清的《春》,写了的一篇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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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26日晴
盼望着,盼望着,录取通知书来了,上大学的日子近了。
一切都像刚解放的样子,欣欣然张开了眼。全家朗润起来了,我的心情涨起来了,父母充满皱纹的脸舒展开来了。
左邻右舍纷纷从外面进来,道喜的,祝贺的。院子里,街巷里,瞧去,一大片一大片满是鞭炮留下的灰烬。坐着,躺着,打两个滚,撒几回娇,要几块钱,发几回脾气。父母亲悄悄的,全家乐乐的。
舅舅、姑姑、婶婶,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扎着堆过来赶趟儿。看我的眼神像佛,MO我的头像月,夸我的话像花。话里带着甜味儿;闭了眼,满屋子仿佛已经满是桃儿、杏儿、梨儿。花下成千成百的蜜蜂嗡嗡地闹着,大小的蝴蝶飞来飞去。恭维话遍地是:好孩儿,有志气,不像那些没志气的,躲在草堆里,眼睛像星星,还眨呀眨的……
糖是最寻常的,一给就是三两把。可别吃不完。看,像牛毛,像花针,像细丝,你吃不完别的小朋友还要,人家都从窗户外面探进了一个个小脑袋。DD妹妹们羡慕得眼睛发亮,哥哥姐姐也嫉妒地逼你的眼。
傍晚时候,上灯了,一点点黄晕的光,烘托出一片安静而祥和的夜。在乡下,小路上,石桥边,有撑起伞慢慢走着的人,地里还有工作的农民,都在谈论我们考上大学的事情。他们家那些没有考上学的孩子,丢魂落魄的,呆呆坐在被窝里静默着。
同学们的聚会渐渐多了,一起吃饭、逛街也多了。中学小学,校长老师,老老小小,也赶趟儿似的,一个个都出来了。宣讲宣讲名分,表示表示祝贺,各说各的一份儿功劳去。
“一生之计在大学”,刚起头儿,有的是工夫,有的是希望。
考上大学的我像刚落地的WAWA,从头到脚都是新的,我生长着。
考上大学的我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着,走着。
大学像健壮的青年,有铁一般的胳膊和腰脚,领着我们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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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此前一个月,林雪在估完自己考试分数,并填报了院校志愿后,就显得有点神魂颠倒了。差不多就跟巴塞罗那第二十五届奥运会那些金牌都是他得的一样。
与林雪的亢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同学张宝。因为发挥不理想,而在考试后一直闷闷不乐,居然睡在家里几天不起。
最惨的是林雪班上那个叫沈殿花的女生。在考数学那天,她晕晕乎乎,张冠李戴,居然一溜顺地填偏了选项,在最后交卷关头,才发现!
在噗通一声跪倒,求监考老师等她修改无果后,文文静静的沈殿花情绪失控,突然使出他父亲拿铁锨把才有的力气猛地掀翻了课桌,并疯了般地大喊大叫、大哭大闹。最后引来了警察和自己父母亲,才在哭哭啼啼、哽哽咽咽中作罢。
沈殿花在班上别名“省点花”,三年同学,几乎只和林雪说过不到十句话。这次关键的数学一考砸,估计只有来年再复读的命了。
知道考分后,说到打击,张宝也有那么一点。因为平素里张宝一直认为,自己和林雪,无论在学习还是别的方面,根本就不是一个道上跑的火车。尤其是他总认为自己的学习能力要比林雪强很多。但人强命不强,比如林冲;人强运不强,比如林黛玉。现在从填报志愿的情况看,林雪竟然和他处在了同一个水平线上,并且还可能要继续同学下去。
录取通知书正在以特快专递的形式陆续送达着。最近几天,林雪急得嘴上起泡,有事没事就去找张宝,并和那些同样焦灼的同学一起不厌其烦地往学校跑。
“来,握握手吧,今后一起努力!”中国和韩国正式建交那天,林雪学着电视里的钱其琛对韩国外务部长李相玉那样,伸出了兴奋的手。
张宝则表情冷冷地,就跟此前发生了股灾的深圳一样,不是握,而是简直地捏了一下林雪的手,说:“上不上这个学校,我还不一定呢。实在不行,我就复读一年。”
林雪笑着说:“算了吧,比起‘省点花’来,咱们已经够幸运了。”
“幸运什么呀,要不是刘大熙他们买通老师作弊,竞争掉了我,我去的只会是北京而不是江南。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张宝冷冷地说着,最后套了句《史记·陈涉世家》上的名言。
从逻辑上,林雪觉得,在张宝心目中,自己就是燕雀。加之,如今从结果上看,自己似乎已经要和张宝平起平坐了,压抑已久的火气腾就上来了。
忽然,林雪又觉得,张宝虽然经常出言不逊,对总体上还是不错的,便将已经到嘴边的脏话和一口痰一起咽了下去。
张宝说的刘大熙他们作弊的事是真的。那几年,每年进行大小考,县城里除了公开出售各类作弊工具,最流行的词就是“买场”了。据说,教育局领导和一些中学的监考教师每年通过“买场”赚的外快,比送出去一个清华生获得的奖金还高。
为了保证自家考生有一个安然作弊的“考场环境”,一些考生家长在考前都会削尖脑袋去托关系、找门路,不惜花钱“买场”,只为收到“好处费”的监考老师能够对作弊者睁只眼闭只眼。而为了避免被那些舞弊者打扰,影响了考试发挥,学习成绩好的考生在无奈之下,也学会了花钱买保护。
刘大熙就是在今年考物理时获得了那个姓王的男监考的特别关照。王老师估计没少喝刘大熙家的茅台或五粮液,更没少提刘大熙家的猪后腿。所以,一个考场的目击者说,王老师那天过一会就背着手到刘大熙身边巡视,仔细一看他背着的手上密密麻麻写的全是选择题的正确选项。
刘大熙也不争气,即使干缺德事也不知“见好就收”的道理。因为贪心,刘大熙在最后关键时刻,居然慌不择路,回过头抢身后一名考生的卷子抄袭,以至于后者的卷子被撕坏。
最终纸里包不住火后,刘大熙自恃家底雄厚,不依不饶,还财大气粗,当场将不让他抄袭的那个叫闫伟旭的同学打得头破血流。因为这,许多考生看不惯,最终全县的考生差一点在第二门科目上罢考,酿成大事件。幸亏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中国内地的信息和互联网技术还不发达。
刘大熙这类同学,属于学习成绩平平,但家庭经济实力和人脉都很强的那种。打通县教育局的各个关节,让监考老师为自己考试打个下手,真的不难。而中国的考试作弊历史和手段是足以写一本书的。
近60年来,中国就没有过不去的坎、没有攻不下的关。你只要动脑筋、想办法,你只要敢下血本、敢置之死地而后生,高考舞弊这样的事,也是可以得逞并最终化解的。问题的关键不是钱,而是你有多少钱、拥有多少资源。这可不像清朝雍正年间,涉嫌“高考舞弊”,官员是要掉脑袋的。
那天阳光真的很灿烂。为了化解刘大熙他们作弊引发的连锁反应,县里组织各学校的老师在分头做工作时,对孩子们说的最痛彻、也最感人的一句话是:“我们这样做,还不是因为家乡穷,想为家乡多输送出去一批好苗子?!最终让他们学成回来后建设家乡?!”
包括林雪和张宝在内,当时很多考生也没细想这句话的逻辑漏洞。或者说,就是想了,想清楚了,也是胳膊扭不过大腿。况且,那天中午,诸多学子还在县城吃了一顿免费午餐。在今天看来,那应该是“封口费”的雏形。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这个中午,在与张宝等五六个到学校打探录取消息的同学分别后,林雪独自骑着父亲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唱着李叔同作词的那首著名的《毕业歌》回家了。不断走过他身边的,是一片片金黄色的麦浪。
被麦田包围的村子里,远远就响起了浓烈、持久的鞭炮声。那是谭毛驴那个有钱的爹,专门在巷道里拉直了一盘比手扶拖拉机轮胎直径还要大的浏阳产“大地红”鞭炮在持续发挥着作用。
作为在整个地区都挂了号的尖子生,谭毛驴如愿以偿,成为本县状元,去北大、清华或者复旦,仅仅是个选择问题。
据说,谭毛驴在昌都军分区当干部的舅父早就给省里打过招呼了,还准备给谭毛驴申请省级助学金。但林雪和张宝都认为,他们穿布鞋时谭毛驴就穿上了旅游鞋(高级运动鞋的俗称),是最不需要助学的,可偏偏啥好事都主动找他!
林雪母亲在巷子口远远看见儿子骑着破车晃晃荡荡,五音不全地唱着“依虎酌酒敬玉环(一壶浊酒尽余欢),进校别猛汉(今宵别梦寒)”的歌过来,知道结果应该不错,也觉得很高兴。刚想开口问,林雪自行车也顾不上支,忽然飞身跑上前,几乎将母亲抱着举了起来,连声说:“妈,我考上了,考上了,是真的!”
因为看过中学课本上的《范进中举》一文,林雪母亲一惊。怕儿子要激动疯了,先是学着胡屠夫一样,给了林雪一巴掌。林雪一怔,觉得委屈和不解,有些发呆。巷子里头,林雪的父亲则笑呵呵地说:”打得好,打得好!看你还张张颠颠的唱那花里胡哨的歌。”
父亲身后,平时能够将林雪家的门槛磨下去一层的大姑,已经小跑着抢上前来,一把抓过林雪母亲打过林雪的手,叭叭叭先是还回去几下,然后在嘴里嘟囔说:“孩子都考上学了,你还打,真不像话!”
就这样,一家人欢天喜地,在谭毛驴家未消失的、还在偶尔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走进了家门。有几个在自个门口张望的左邻右舍见了,也陆续跟了进来探风声。
虽然离接到录取通知书可能还有些日子还远,但听了林雪转述说,学校的吴校长确信林雪考上潇湘工学院十拿九稳,父亲还是有些激动。竟然对着堂屋里林雪爷爷的遗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说:“爹呀,儿子我瓤了一辈子,没想到林雪这娃总算争了气……”
林雪大姑一听,也跟着跪倒了,几乎流着眼泪说:“爹呀,你笑笑吧,也为咱林家高兴高兴吧!”
不知咋地,此时,门外刮进来的风还真把林雪爷爷那留着长长胡须的遗像吹得动了好几动。见此情景,左邻右舍心里有点发毛,也顾不上说喜庆话,纷纷向外走。忙得林雪母亲连连说,对不住、对不住,改天割了猪肉请大家吃臊子长面。
父亲这才回过神来,赶紧起身跟出门来,对左邻右舍说:“都先别走了,我现在就叫大娃去买羔子肉,让大家吃手抓羊肉!”
羔子肉就是还处在童年,就被残酷宰杀的小羊羔们的肉。受蒙古人还是回回的影响,老家人也好那一口。小羊羔们的肉嫩嫩的,没有膻味,用八角等香料煮得立骨后,味道很是鲜美,扑鼻的香味院子外面远远就能闻到。虽然将一只可怜的小羊宰杀来吃确实很残忍,但这也确实体现了一种待客的高规格。个中文化,有点类似古罗马用奴隶格斗的血腥场面招待客人的情形,原始的淳朴和野蛮尽显其中。
父亲说话是算数的。大哥骑上林雪倒在巷子口没扶起来的那破自行车,不到半个钟头,就买来了一只宰杀好的羔羊,是包在羊皮中血淋淋的那种,看着真有点让人倒胃口。
为了表达谢天谢地的意思,父亲还专门用筷子蘸着羊血在各个屋子的门楣上涂涂点点,口里念念有词,算是祭奠了一番。
这时,大姑忽然像忘了一件军国大事般,拉着林雪父亲披在身上的灰布褂子的空袖子说:“哥,咱家怎么不放炮呀?!”
父亲恍然大悟,连声责骂林雪的大哥,说他是算盘珠子,拨一拨动一动,更像吃了猪脑子一样,只知道买羔子肉,却不知道买鞭炮。
大哥很是委屈,申辩说:“你就给我50多块钱,为了这羔子,我还软磨硬泡,跟卖羊的那‘回子’搞下来了五块钱,要不怎么够?”
“放那鞭炮干嘛?噼噼啪啪、烟熏火燎的。要放咱就重重放一声雷管。”已经开始忙着淘洗羔子肉的林雪母亲,此时话也多了起来。
“林雪,还磨磨蹭蹭干啥,不关了电视机帮妈忙。”大哥见林雪在屋里托着腮帮子开始专注于电视,有些不忿。
“算了,算了,就让他看吧!”父亲和母亲几乎同时说。
屋里枪炮声和冲锋号声大作。今天电视里放的是老江歪歪扭扭却极力想体现大气磅礴而题写了片名的《大决战》之淮海战役。
父亲知道,林雪最喜欢看打仗的片子。此前,林雪是享受不到一个人看电视的权利的。
就听父亲最后决策说:“雷管先不忙放,等接住录取通知书再说。”
母亲说的“雷管”,其实就是一个简易的土制小ZHAYAO包。在鞭炮稀缺或者价格贼贵的年头,遇上重大喜庆事,村里人常用土法制作的“雷管”代替鞭炮。
做“雷管”用的ZHAYAO和导火索都是村里人从打工的煤矿上偷着弄来的。“雷管”的制作程序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甚至孩子都会:用硬纸板先卷成约莫两个手指粗的一个纸筒,然后安装上一根导火索,在塞满、压实黑ZHAYAO或黄ZHAYAO后,用黄胶泥封好基本就成了。
即使湖南浏阳的鞭炮大行其道的年头,逢年过节,村里放几响雷管也是平常事。比起鞭炮,雷管的威力要猛的多,房子后面的田地里一声闷响后,房梁上的灰都能扑簌簌地震落下来。因此,放鞭炮是低规格的鸣枪,放“雷管”才是鸣炮,就跟国庆要放礼炮是一个规程。
林雪小时候,有一年冬天,林雪本家六爷的三儿子为图省事,还用雷管把一个大树根炸得粉碎后当柴禾烧。
林雪这个三堂叔人懒个头矮但从不缺心眼。为了省下劈柴的力气睡大头觉,他会把用来通火炉子的铁火剑(俗语,带尖的通条)烧得通红,在挖出并晾干的大树根上烫出个大洞,随后填上ZHAYAO,埋上长长的导火索,最后点燃、引发。一声巨响后,木柴便在田野上四散乱飞,他抱着膀子笑着、看着,叫孩子们分头捡回来就可以了。
村子里放雷管最多的时候是大年初一。按照林雪老家那边的习俗,大年初一有一项重要的仪式,叫“出行”。
一元复始,“出行”仪式是从河里、井里、窖里、涝池里取水开始,最终以撵着几乎全部家畜家禽到野地里撒欢结束。因此,“出行”更像一场动物狂欢节。初一一大早取水后,为了让家里的马牛羊、鸡犬豕自由活动并撒欢跑起来,很多人家往往都会在它们身后放出惊天动地,让远山都有回声的一声巨响。
因为制作和燃放雷管具有高度的危险性,孩子们一般都被要求待在家里,仅需竖起耳朵听那一声让人紧张、也让人兴奋的巨响就可以了。而大名鼎鼎的谭毛驴的爷爷的那半只手,据说就是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那年,因为点雷管庆祝,而给炸飞的。好在,他老人家别的零部件都没事……
8月26日那天,林雪最终如愿以偿,接到了潇湘工学院的入学通知书。同样接到潇湘工学院通知书的张宝,则将入学机会以三千元的价格,转手给了县城一个叫赵春的陌生男孩,自己则选择了复读,这是后话。
冒名代替张宝的赵春,其父是县检察院的赵检察长。
听谭毛驴父亲说,赵春的高考分数跟上大学比,那是“狼筋拉到了狗腿上”。但赵检察长却通过“偷梁换柱”这个中国式智慧,最终通过繁琐的权力运作后,让赵春变成了张宝,到了潇湘工学院。
因为这个,谭毛驴的父亲不忿了好长一段时间。不过这丝毫没影响他后来在小拖拉机撞人后,去找赵春父亲的积极性。
隔行如隔山。至今,林雪也想不通,赵春的父亲和教育局的那些人是如何对张宝和赵春的档案进行成功置换,并实现了完美对接的。但林雪相信,这种狸猫换太子的手段在中国大地,在中国的教育系统并不少见。唯一不同的是,有些孩子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而有些孩子可能比窦娥还怨,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自己被谁,以怎样的方式给调包了。
大概已经查清楚了林雪跟张宝是发小,在去潇湘工学院报到前,赵春的父亲专门约林雪父亲和林雪在检察院办公室谈了一次话。
林雪清楚记得,那天电视新闻里,播音员痛斥的是日本二战后首次向海外派兵的事情。
公检法系统的人对老百姓就那样,大不了是连哄骗、带威胁地指出,只要林雪不要乱说,什么都好说;而一旦坏了他家赵春的事,谁都不好看。
在该说的话说完后,赵春的父亲还把他办公桌上的那支签字用的派克笔专门送给了林雪。因为他发现,林雪这孩子一直看着那支笔出神。但林雪拒绝了,让赵检察长有点意外。
在赵检察长看来,普通人家出身的孩子都缺这少那的,一点点小恩小惠就可以将之收买,并变为工具为我所用,就像过去他们忽悠着普通群众打土豪、分田地,斗地富反坏右一样。
林雪父亲自是打死也不想多惹事。在向老赵赔笑着批评了林雪不懂事后,当场诺诺表态说:“赵检察长,咱乡里乡亲的,您也不用客气。您那如椽大笔,他们做晚辈的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接!请赵检察长把心放肚子里,再咋着,咱也不会坏你家的事。再说,以后咱还要找您办事呢!”
一席话,听得老赵腾云驾雾般欢喜,连连说:“还是老哥你看开事,厚道!”
末了,老赵从办公桌抽屉里翻腾出一张印着醒目警徽的名片,递给林雪父亲说:“今后你有啥事,随时来。有了这个,没人敢拦你!”说完,起身准备送客。
此时,也不知是故意还是凑巧,林雪和父亲惊讶地看到,赵检察长配的那把小手枪,居然一不小心就从椅子边的大衣里被“啪”一声带落到了地板上,幸亏没摔得走火。
赵检察长不好意思地说:“没吓住你们吧?没事的,没事的。按规定,我们是不带子弹的。再说,即使带了,这枪也是关了保险的。不过,你们出去可不能乱说啊,否则,敌对分子就不怕人民交到我们手上的枪了……”
关于老赵的事,林雪的父亲也听过一些。这个人军队转业,也算是本地名流。在1979年打越南时,据说还是个重机枪手,倒在他面前的越南人应该不下一个排。老赵神乎其神地吹自己“换弹快、火力猛”、两次被越南人打掉帽子但没受伤的事大概是真的。
在上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期,每年初一,老赵还喜欢省了鞭炮,对着天空放几枪。而县城里那些痞子和混混们也是十分忌惮他,每当见老赵披着黑呢子大衣在街上转悠,就远远地躲开了。因为他们曾亲眼见过“这个老东西”赤手空拳打趴下了两个游手好闲、欺行霸市的二流子。
一年前,林雪在县城看社火的时候,好像还看见大名鼎鼎的赵检察长以单手握姿,拿56式冲锋枪向天上打枪,替代放鞭炮。整整打了一个加长弹夹,很过瘾,也很羡慕人,冒着烟的子弹壳落了一地,全让孩子们抢了,很多孩子还因此烧了手。
打枪的地方在驻县城的114团团部门口。那门口两边墙上,至今用老毛寥寥草草的字体浮雕着的两行大红字是:提高警惕保卫祖国。
围观的人群中有懂行的说,冲锋枪后坐力大,单手打真枪实弹,全县能把持住不出问题的,也就是老赵了。别人用双手握了那枪扫射,不打住自己的脚,算他水平高!不过,也有人说,主要是因为老赵过去就是114团的人,人家尊重老领导,才让他专门表演的。
从村里出发,去潇湘工学院报到的日子,林雪的父亲选在了农历八月十三。虽然距中秋节还有几天,但母亲早早就给林雪蒸了月饼。
林雪老家的自制月饼是面做的,大的跟车轱辘差不多,厚达五六寸,是用一张张擀好的圆面皮一层层叠垒上去的。层与层之间还用姜黄、红曲等不同颜色的佐料和着香油、胡麻等等好吃的东西夹配开。最终,大月饼蒸出来并切成方块后,是一层一层的,颜色也很鲜艳,宛若七彩虹,既好看,吃着又香,还很酥,跟面包差不多。
按照风俗和规程,中秋节晚上是要选整一个最大、最好的月饼,配以瓜果之类的贡品,放到院子里的小方桌上首先献月和祭月的。因此,除了嫁娶之类喜事正好赶在了中秋节前,在老家农村,一般是不提前蒸月饼的。今年父亲让母亲破例,足见全家对林雪考上大学这事的重视和欣喜。
上世纪90年代初期,大学还有公办的一面,学杂费真不高。但就这,还是让父亲紧忙了一阵子才凑够了林雪第一年那七八百元的学费和生活费。
父亲想直接到县粮站粜小麦换钱,但谭毛驴的父亲却出主意说,你把小麦磨成面粉,用自行车驮着,到县城领导干部们住的院里面去,除了能卖个好价钱,还能净落不少麸子,喂只猪也足够了。
林雪的父亲照办。果然,林雪大哥后来一算账,比直接粜小麦划算多了。这让林雪大哥当时就觉得,西部穷就穷在只出资源,没能耐进行深加工,最终像直接粜粮食一样,除了被掏空、留下贫瘠,什么也落不住。而所谓西部大开发,简直就是“西部大开挖”。
在内地银行服务业远没现在发达的时候,对于像林雪学杂费之类款项,除了去邮局花高价电汇,人们更多的是像王宝强在成名电影《天下无贼》中出演的傻根一样,选择自己随身携带。
为了保险,经常外出打工的大哥专门到县城,买回来个前面有拉链兜的红色三角裤头,让林雪穿上后准备把钱放拉链兜里。
但母亲觉得把印有毛伟人头像的人民币放在那里不但太大不敬、也太遭罪。而关键是,孩子上厕所咋办?弄脏钱又咋办?万一坏人用刀片去割拉链兜偷钱时,伤了孩子的传家宝,问题就大了!
虽然大哥也继续支招说,可以将那钱先用塑料袋包着。但母亲坚决不同意,而是专门把那两千多元钱缝在了林雪一件衬衣的腋下位置。
父亲让林雪把那件特殊衬衣穿上后,前后都按了按,笑着说:“还是你妈有脑子,钱藏在这地方,火车上那些吃屎的贼娃子们,死都想不到。”
林雪大哥听了说:“没事的,有我在,关键时刻我就跟他们拼命!”
父亲瞪了林雪大哥一眼,骂道:“你又吃猪脑子了?!咱不能像南方人那样,要钱不要命!真要遇上坏人,保命要紧。钱咱可以再挣么!”
林雪大哥应着父亲,说:“我明白。那晚上在火车上,我们就换着睡觉!”
林雪母亲听了,就数落他们说:“你们说什么不行,尽说些不吉利的丧气话。”说着,母亲给林雪爷爷的遗像前又点上了一炷香。
全家送林雪和大哥一起上学的那天,正赶上村里人要去火车站附近的国家粮库交公粮,所以很是热闹。
谭毛驴家和其他几家派的五辆小四轮拖拉机上,装公粮的麻袋堆得高高的。林雪、大哥和父亲就高高地、骄傲地坐在那些其实隐藏着危险的麻袋上。
这天,阳光相当灿烂。林雪穿的是母亲专门给他买的一套西服,可惜,脚上配的却是五叔家给买来的一双新胶鞋。
大姑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一根皱巴巴的旧领带,但林雪不会打结,而是搞得像系红领巾一样。父亲觉着打领带出门显得太张扬了,专门把那领带给抽走了,估计又是拿去做了牲口缰绳之类。
精神的力量是无穷的。由于那列从遥远的北疆开来的快车在这个山脚下的县城小站仅停留2分钟。那天,父亲几乎是把林雪抱起来塞进了车厢的。而即使火车跑远了,父亲还在傻呆呆地看……
从林雪家去潇湘工学院,需要在郑州转车。坐了一晚上车后,傻乎乎的林雪很是疲惫,即使下车后还是感到整个候车室依旧在移动着、摇晃着。
在候车室等大哥去上厕所的当儿,穿着西服的林雪还真就被人掏了屁股兜。但那个打扮成艺术家模样的小偷,却在几乎拉出林雪裤兜的白里子后,走了空。林雪也不敢出声,假装不知道,眼睁睁看着那贼又去掏别人的屁股兜。
车到武汉是黄昏时分,过长江大桥时,一轮金色的斜阳衔在江面上。脚底百舸争流,列车如在一块碧绿的锦缎上穿行的景致,让林雪备感兴奋和激动。此时,正好有一架航班在起飞,林雪高兴地在车厢里喊:“哥,大飞机,快看,大飞机。”引得很多人都看他。
繁星点点、灯火辉煌。新生入学,潇湘车站明如白昼,打满了各个学校迎新的标语、招牌和旗帜。“老生们”盛情地迎接着远道而来的学弟学妹们,几乎包揽一切的热情,让林雪内心暖烘烘的。
在长长的夜幕中,林雪和大哥坐上了潇湘工学院的校车。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弯弯绕绕、挤挤挨挨,于万家灯火、天地一色中来到了位于著名的岳麓山下的那个葱葱郁郁的校区。
虽然已是仲秋,但潇湘这座夏日的火炉,却依旧威风不减。林雪疲惫地下车后,见许多新生、老生都在以奇怪的眼神看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穿着厚厚的西服外套,而周围许多人穿的都还是短袖夏装!
入学手续是连夜办的。在“老生们”的热情导引下,不到一个小时,林雪和大哥就办完了所有的入学手续,并领到了学校统一发放的,还散发着芦花香的凉席,以及毛巾被、蚊帐、被褥、热水瓶等生活必备用品。
因为校区天黑灯稀,林雪也搞不清东南西北,只是随着一个“老生”的带领,和七八个新生以及新生家长一起来到了住的地方——一座标有“红卫村3号”的老楼,随后到了散发着霉味、骚尿味和腥臭味的一楼寝室。
六个人一间的寝室内,先期已经来了三个同班同学。由于都是乡音浓重,林雪感到彼此介绍和交流非常吃力。灵机一动,便拿出纸片来互相写着汉字交流。大家虽然都觉得可笑,但也是其乐融融。
这个晚上,已经非常劳累的林雪和大哥挤在了一个铺位上,很快就入了梦乡,即使被秋天的蚊虫叮咬,也不见动一动。其他三个同学的父亲或者哥哥,也是如此。
在梦里,林雪见到了父亲,也梦见了自己,好像自己还在啃西瓜或骨头之类的东西,但啃着啃着,自己的牙就飘着开始飞翔,随后消失在天空里不见了。
没有牙齿多难看啊,自己还要唱歌,还要演讲呢!林雪很着急,但他喊又喊不出,叫也没人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