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学院安排,期末考试后第一天,是机械系新生放寒假回家前,集体购票的时间。
因为担心设38班男生们早上起C失败,从而耽误了学院跟广铁集团潇湘车站学生票务处约定的集中统一购票时间,“老板”在董坤枕头边的小收音机里正播丹麦首相施吕特因辞职、禁止化学武器公约签订等等国际新闻的时候,就早早来到了男生宿舍,并叫班长董坤挨着寝室敲门、叫人。
董坤制造出的大动静让林雪联想到了小时候在村里,村长动不动就挨家挨户咋咋呼呼地吆喝着,叫社员们去开大会的情景。
上铺的寻白羽听了敲门声和董坤的喊声,就说,董坤是猴子当了个弼马温,有啥了不起的!曹闹闹因为昨晚听到董坤在318寝室查房时居然说让自己去找他,干脆骂董坤是汉奸,是维持会长,是“老板”的狗腿子。
好在蒯晓松及时制止住了曹闹闹的不当言论。因为从逻辑上讲,曹闹闹已经在骂“老板”是狗了。
初吻、躺在阳台上听屋外的雨声、与很在乎的那个人牵手看日出……世界上最美的事情很多,但估计,冬天暖和的被窝,以及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还可以再睡上一会儿,是很多人心中最美的事。
因此,在班长董坤挨个敲门后,除了董坤所在的305寝室因为“老板”就站在屋里督导,男子汉们开始慢吞吞地担负起了起C的无上责任和义务,其他几个男生寝室似乎纹丝不动,甚至有人还鼾声依旧。
五分钟过去后,“老板”彻底失去了耐心。因为捷克和斯洛伐克分开后,后者都加入联合国了。他命令董坤现在就跑步挨个通知班干部和各个寝室的寝室长,紧急到305开会。“老板”还说,没穿裤子都行,将裤头当背心穿了,更好!
于是,班干部和四五个寝室长中,除了306寝室的邵若明收拾的还算齐楚,其他人,包括准备打造“五好”寝室,争取拿最佳管理奖的317寝室的卢瑞星,也都是头发乱蓬蓬的,好像是刚从荆棘洞里痛苦地趴出来一样。
特别是作为财务委员的宽云翔,由于慌乱,穿错了鞋,两只脚上套的运动鞋竟然是一个方向。而平时一见“老板”,就因为急于想表现自己而显得亢奋和活跃的公东高,今天也是W靡不振,似乎一脸的醉酒表情还未纠正过来。
“老板”皱了皱眉头,开始板起了脸,转身盯着窗外不说话了。
305寝室的其他“老百姓”则借故不是去了水房和卫生间,就是避到了其他寝室。一时,305寝室安静的宛如屋檐上深度凝固了的冰挂。
“潘老师,我们错了,真对不起!我代表大家、代表班委、代表全体班干部向您作深刻检讨!”
沉默了大约三分钟后,317寝室的卢瑞星先沉不住气了,一步跨上前,先在“老板”的身后表起了态。让董坤内心说,你就代表自己呗,还三个代表,真是猪鼻子里插大葱。
“检讨啥检讨?你们没错么!都没问题!睡个懒觉有什么大不了的?!我那个老乡诸葛亮,不是经常睡懒觉么?!高人无形、伟人无状,能成大事者,都喜欢懒C!”
“老板”说得大家心里一紧一紧的。
“潘老师,您别说了,我们都无地自容了!都怪我,昨晚一高兴就和公东高、曹闹闹他们回来晚了,您先处分我吧!”一听“老板”提到老乡诸葛亮,和“老板”也沾着老乡关系的蒯晓松说话了。
“蒯晓松,你还不打自招啊!我跟你说,你的事多了!”“老板”转过身来指着蒯晓松继续:“我问你,你觉得期末考试,你考得怎么样啊?!”
这一问,让蒯晓松心里咯噔一下,他最担心的事可能还是发生了。
“老板”进而指着曹闹闹说:“小曹,你不但牢骚大,还很恋旧嘛!我问你,你对几个任课老师意见和牢骚为什么那么大呀?”
一听“老板”这话,曹闹闹心里就暗骂,准是哪个SB闲着没事告黑状显能,把自己的言论和行踪都报告给了“老板”。
不过想着“老板”也有可能是歪打正着,或者干脆就是在诈他,曹闹闹便微笑着说:“潘老师,最近我可是安分守己、与世无争呀!嗨,咱这人估计长的就是天生一副让人怀疑的相貌,我也只有但求问心无愧了!”
曹闹闹一副故作镇定和无辜的样子把“老板”也气乐了,就说:“曹闹闹,你也别认为自己冤枉!我跟你说,昨晚你们坐地摊的时候,旁边不远处坐着的就是你们语文老师的老公,咱学院党委宣传部管院报的。你说人家爱人穿着打扮像黄鹤楼,是不是?!”
曹闹闹知道抵赖不过去了,低下了头。
“老板”又在狠狠批评了一顿班长董坤和团小组长公东高后,说:“我不重复第二遍。今天上午统一购票的事,你们几个班干部给我办好了。否则,回家过寒假的时候,你们就把辞职书先写好吧!”
从窗户中看着“老板”走出学生宿舍区那个大铁门后,班长董坤一屁股坐在了寝室内的书桌上,大声说:“大家都看看吧,今天搞成了什么样子!唉,我早就说过嘛,我们大家团结一心才能搞好事,现在,现在咋办?大家都发表发表宝贵意见吧!”
“也好办,各寝室负责,都他妈看好自己的门,谁出漏子谁去擦屁股!”蒯晓松首先说。
“这样也好,各尽其责,以后咱各寝室管各寝室的人和事!”306寝室的邵若明也附议。
“那女生寝室怎么办?”317寝室的卢瑞星忽然问。
“先擦干净你们317屁股上的屎吧!切,还想管女生寝室,自作多情!歇着吧!”公东高看着卢瑞星说。
“你们315有三个干部,我们317才两个,各管各的不公平!”卢瑞星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那好啊,我们来支援你,到时候,你们317的五好寝室奖金也给我们分分好吧!”318寝室的曹闹闹站在了公东高一边。
“都别吵了,大家团结、团结,团结一下行不?!特殊时期,团结很重要。少数服从多数吧,今天买票的事,就以寝室为单位落实,各负其责!”班长董坤最后说。
见时间不早了,设38班的干部们加快了洗漱和动员所在寝室成员的力度。一时,水房内热热闹闹,楼道里嘈嘈杂杂。这当然也引来了其他班的人,尤其是那些老生们的不满。有人就在寝室内的被窝里扯着嗓子骂设38班的学弟们:“犯病了,发春了!吵吵吵,吵死啊!”
为了抢时间,蒯晓松和公东高甚至还破天荒地为林雪、戚响等人打来了包子、稀饭、榨菜等早餐。蒯晓松的安排是让戚响赶快带着林雪和寻白羽、裴辈斐先去排队占据有利位置,而他和公东高去农行荣湾镇支行取钱。
这段时间,蒯晓松连着请客,自然没有了买火车票和回家的钱。加之因为买火车票,公东高和裴辈斐也向他借钱,蒯晓松不想完不成“老板”交的任务,就答应先取钱给两个室友垫着。
据说,衡量一个国家和地区的经济运行情况,最直观的就是看火车站的煤炭等大宗物资的运输以及居民和工业用电情况。因为铁路运输和电网用电是最不容易造假的,而一旦这两个领域出现统计造假,那这个国家的经济运行就真的失控了。
同样的道理,衡量一个国家和地区经济发展水平的高低,最直观的可能就是看其银行网点的密度以及公共卫生间的档次。因为银行都是像嗅觉灵敏的鬣狗围着狮群一样,永远是跟着金钱走,永远是围着有钱的主儿转的。而卫生设施之类的投入,则永远是钱多了才考虑的问题。至少,中国很多地方如此。
基于这个观点,蒯晓松在和公东高吃着包子在校门口的五路车站等车的时候,就忽然觉得,比起他们胶东半岛来,潇湘市至少在学校这个地方还是太落后了。取个1000以上的钱,都要坐公交到荣湾镇的农行支行去。而公东高早上一忙就顾不上去厕所,内急之际,居然举目不见一个公共卫生间。忍无可忍之际,公东高干脆就趁早上人少,就在站牌附近的一棵大枫树边,像猴子一样解决了问题。
早上7点55分的时候,一辆公交车才慢吞吞地开过来,蒯晓松甚至觉得这车就是昨晚从他们坐的地摊前,冒着黑烟过去的那辆。可能是因为岑碧琼的缘故,蒯晓松还觉得这车慢的就像搞遗体告别仪式时,依次缓缓鞠躬的那些人一样。
虽然昨晚落了些雪,但今晨的太阳却有些要努力挤出厚厚云层,放出万道光芒的意思。
和蒯晓松、公东高一起上车的,是刚才在那歪歪扭扭、斑斑驳驳的公交站牌下,大清早就打情骂俏的一对男女。
大概是那对男女的外形和穿着打扮不怎么平易近人或者吸引人,蒯晓松也没留意他们究竟是从哪里出来的,更不晓得他们是不是本校的师哥师姐。
等车时,蒯晓松听到那个女的对男的说,你给我买八宝粥了吗?男的就反问,你不是说不吃吗?女的就生气地说,我不吃你就不买啊?男的于是又说,那我给你买去。不想,那女的说,别买了,我真不吃!
这番对话,听得蒯晓松也挠头,心里说,做男人也真他妈的难,这种情况下到底是该买粥啊,还是不该买啊?!
蒯晓松和公东高随便坐在五路车靠后的两个吱吱嘎嘎的座位上后,忽然觉得屁股凉的要命,便齐齐站了起来,拉住了同样冰凉的扶手。蒯晓松在起身时,觉得屁股上被粘了一下,一抓才知道是别人吐的口香糖,就又想骂人。
而一同上来的那个女的,则大大咧咧,就在他们前面隔着两排座位的地方,一屁股坐在了男朋友的腿上。可怜那男的,立马成了柔R且保温性很好的智能沙发。
公东高向蒯晓松撇撇嘴,然后把目光移到了车窗外,开始和蒯晓松扯话题,以打发单调递增的时间。他似乎还未摆脱昨晚的酒醉,说:“咱国家其实他妈妈的真不谦虚,刚学几个汉字的老外看银行招牌,还以为是自我表扬呢——中国很行、中国人民很行,中国农业很行、中国工商很行!”
听着公东高学着老外生硬的发音语调,蒯晓松就笑着接他的话茬说:“这有啥奇怪的,你看咱国家银行那些个标志,几乎都他奶奶的掉进了钱眼里。我在报纸上看英国好像有个叫,叫啥打杂(渣打)银行的,看那标志就感到人家强调的不是钱,而是品牌和服务!”
坐在男朋友腿上的那女的,似乎对蒯晓松和公东高的谈话很感兴趣,不时回头看他们。受此鼓励,公东高就进一步发挥说:“我们老家那边现在都说,女儿就是招商银行,儿子则是建设银行;女人是男人的活期存折,男人则是女人的死期存折。”
蒯晓松知道公东高的话主要是说给前面那女的听的,就说:“咱学校这破地方,咋就既没‘儿子’也没‘女儿’呢?!唯一一个农行业务点,还他妈是个破破烂烂的储蓄所!”
公东高就说:“这破地方经济落后,穷困欠发达呗!”
不想前面那个女的听了公东高的话,很不高兴地忽然站了起来。
就听她夹杂着潇湘方言,激动地说:“孩(嫌)休想(潇湘)落后,你两个还不烟任(圆润)地离开!莫(我)就是银行的,盖里(这儿)聚地(住的)是全拐(国)拢(农)村来的,你们别来嘛!”
“莫(我)们休想(潇湘)的银行多咯!你两个以为拉(那)是为拢(农)民服务的?”发挥了沙发作用的那个戴着小眼镜的男的也站起来了,用似乎是常德那边的方言继续帮腔说:
“莫(我)给你两个叙叙(数数):真拐(中国)银行、拢捏(农业)银行、根伤(工商)银行、奸色(建设)银行、叫疼(交通)银行就不说咯,休想(潇湘)市早就层里(成立)了造伤(招商)银行、没声(民生)银行、真心死捏(中信实业)银行、生罚(深发)银行、光罚(广发)银行、扑罚(浦发)银行、心捏(兴业)银行。明年就要层里(成立)滑下(华夏)银行、诳大(光大)银行咯,听说要专门层里(成立)休想(潇湘)银行来,气死你们!”
公东高一听就觉得,今天自己不但惹上了本地人,还捅了银行窝。就赶紧笑着说:“抱歉,刚才在车站听你俩普通话说那么好,还以为你俩也是外地人哩!”
“噗通(普通)话算个卵滋!厨(楚)虽三户,亡秦必厨(楚);惟厨(楚)油菜(有才),于斯为盛!”那女子不依不饶,引经据典,证明着楚地的优越、楚人的不凡,显示着自己作为楚人的自立、自信、自强、自豪、自满乃至尊严的神圣不可侵犯。也多亏他们已经到站,那女子才住嘴。
“真是辣妹子呀,厉害、好厉害!”公东高看着那对男女下车的背影,又吐了吐舌头。
“辣个J巴!”蒯晓松说,“好男不跟女斗。要那男的再得瑟,我非上去给他一巴掌,让他知道知道,外地人不是好欺负的!咱说咱的,他们插什么嘴啊!碍他们啥事了!”
公东高先是附和着说:“就是,就是,那一对逼货就是欠揍。你不打他个满面桃花开,这类人就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说完后似乎有些后悔,马上又说:“看看,晓松,你又冲动了吧!要说也能理解,咱国家很多屌人,你别看混的狗屁不是,但却动不动就会生出些地域优越感和自豪感来,并喜欢地域歧视,贬低别人以抬高自己。就连我都特愿意听别人说我家乡好!”
“扯,家乡好与不好,跟你有个毛关系?你他妈过好你的日子得了,你还能管住别人的嘴?让大家都说潇湘好,你就牛逼了、G潮了!真他妈的扯淡,连在破公交车上都没言论自由!”蒯晓松似乎一肚子怨言。
就在公东高对蒯晓松说“嘿嘿,还言论自由,你真把自己当成根大葱了”之际,估计是听到蒯晓松说这公交车破了,那开车的司机不知是故意还是巧合,总之突然就来了个急刹车,差点利用惯性将吊儿郎当地扶着扶手的蒯晓松和公东高摔倒。
“你他妈咋开的车啊?”这次蒯晓松真生气了,并爆发了出来,冲那司机就是一声质问。
公东高不想让蒯晓松再惹事,就急忙劝蒯晓松说:“没事、没事,咱还有正事呢!”然后,他又转身对司机说:“师傅,请原谅!我这同学他刚失恋,早上又让老师批评了,心情特差,就想用刀捅人了!”
那司机从后视镜中看到了蒯晓松怒不可遏的样子,怕真惹上生瓜娃子而吃亏,就服软说:“对不起咯,你们扶稳一点会死啊!”
到荣湾镇下车,大概是8点40分许。早上那颗像珍珠一样刚想滚出来的太阳,现在好像又缩回去了,让人在阴惨惨的天色中更觉得冷。
公东高不耐冻,在下公交车前就用口罩和黑色绒帽把自己的头包装得仅剩下一对眼睛。受此感染,蒯晓松也用羽绒服帽子包了头,然后与公东高一前一后,七拐八拐就找到了农行荣湾镇支行。
中国银行业朝九晚五的死规矩估计由来已久。即使在计算机尚没普及的纯手工作业时代,银行工作人员也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死贵样子。透过口罩和绒帽的缝隙,公东高看到,虽然天气很糟,但此刻银行前的水磨石台阶上已经蹲着或站着二十多个等着要办理业务的人。
蒯晓松怕过一会排队被挤在后面,就示意公东高和他一起到台阶上抢占有利位置。正在这个时候,银行那黑色的运钞车闪着警灯从他们后面开过来了。见那车身上标有“武装押运严禁靠近”的字样,蒯晓松和公东高赶紧闪在了一旁,看着运钞车,耐心等待运钞员和银行工作人员完成现今交接。
见公东高大概是冷得站立不安,一副尿急找不到厕所的样子。蒯晓松就一边不停地搓手,一边关切地问公东高:“这鬼天气,冻手不?”公东高听了就说:“冻,这还用问!”
两人话音未落,押车保安的两杆散弹枪已经齐齐瞄准了他们!
看着黑洞洞的枪口,蒯晓松心中一凛,头发都站起来了。公东高也脸色大变,差点尿了裤子。保安和周围的人则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俩。
两人还没反应过来,一个穿防弹衣的大个子保安已经从后面包抄上来,猛一个饿虎扑食,一下子就把蒯晓松和公东高扑倒在了银行台阶边的柱子下……
“你干什么?干什么你?”蒯晓松挣扎着,推开那保安黑熊一样的身躯后,努力站了起来。公东高也摘下口罩和帽子喘着粗气坐在地上说:“我们在等着取钱,你干什么你?”
几个全副武装的保安现在发现,戴着黑绒帽和口罩,显得“神秘兮兮”、还商量着说要“动手”的人,居然是个学生模样的大男孩,知道自己看香港警匪片多了,心理上都把身边的人都匪化了,就赶紧收起了枪。
那大个子保安感到这俩男孩没反抗的意思,而自己现在居然还健在,并毫发无损,就站起身来问蒯晓松:“你个伢子,刚才跟他说要‘动手’,莫(我)以为你们是要劫车咯!”
这一阵子,因为看到“出事了”,很多来取钱的人,要么赶紧躲开,要么假装路过,还有的装模作样,准备到公用电话机前报警。边上没动的几个胆大一点的公民看到这不是演戏,更不是演习,完全是保安们杯G蛇影,自己吓唬自己的一场误会,就上来为蒯晓松和公东高作证说:“他们两个刚才问的是“手冻不冻”,你们当保安的太M感,太紧张了!职业病呀!”
不管怎么说,摊上抢银行的事,想轻易走掉就几乎没可能了。那大个子保安就好像遇上了真的犯罪嫌疑人一样,叫蒯晓松和公东高跟着他,转了一大圈后来到了银行背面僻静处的一个警务室内,并喊出来一个睡眼朦胧的女警,开始做笔录。末了,还让蒯晓松和公东高按上了血一样的右中指印才罢休。
整个过程让蒯晓松觉得仿佛有一张无形的铁网在罩着他和公东高。两人最好乖乖配合,并像提线木偶一样任其摆布和操控,否则,那网就会收得更紧,麻烦也会更多。
经过这一连串的、几乎是没有任何选择的折腾,蒯晓松已经彻底没了脾气。公东高也吓得没了声息。一切就如同在迟迟不醒的噩梦里一样,直到从那像枪口一样黑洞洞的警务室出来,公东高都看上去还有些脚底软软,更有些精神恍惚。
“你去排队吧,晓松!我想歇一会!”公东高耍赖一样,一屁股坐在了银行前那个远比公交车座位还要冰凉的台阶上。
蒯晓松无奈,从羽绒服下面的上衣兜里M出存折,情绪低落地跟在了已经排到了门外的长龙后面。他记得,出发前,公东高和裴辈斐两人像商量好了似的说,家里的汇款还得两三天,晓松你就学学雷锋、帮帮兄弟们吧。没想到,这一学雷锋,就学出了麻烦事!
好不容易排队取上钱的时候,银行柜台内的钟表已经指向十一点。走出银行后,蒯晓松和公东高互相看着,都觉得对方有点灰头土脸。
“真他妈妈的背!”默默地来到五路车朝学校方向的站牌下面后,公东高忍不住骂了一句。蒯晓松也恨恨地说:“这帮王八犊子,抓坏人没本事,欺负老百姓花样翻新、层出不穷!老子要真是抢匪,你们他妈的早就因公殉职了!”
公东高看看周围等车的人,说:“晓松,别再说了吧,咱今天可要办大事,赶紧回去吧!”
“还他妈办大事,不就是买几张火车票吗?”蒯晓松说着,看上去很不满地把刚才取的一千元钱递给了公东高,说:“上午买票的事,你回去和戚响、林雪他们一起利利落落完成吧!别丢咱315寝室的人,让‘老板‘瞧不起!我心情不好,等一会想去找找老乡!”
公东高隐隐约约知道,蒯晓松那个叫晁什么来着的老乡,就在前面二三站的潇湘大学或是潇湘师大,便赶紧接过钱揣进了兜里,也不再多说话。
直到蒯晓松在潇湘师大站要下车的时候,公东高才说:“晓松,早点回来,我好让林雪他们把账算清,先还上你一部分钱!”
蒯晓松点了点头。
台灯亮着,饭碗没洗,热水瓶开着,盖子丢在一旁。地上散落着快餐面的包装袋、用过的卫生纸团,以及几页《环球时报》之类的旧报纸。三楼的这个寝室内空荡荡、乱糟糟的,似乎还有一股子臭袜子发出的奇特味道。
似乎听到有人敲门,潇湘师大的晁拓推了推睡在身边的女朋友,说:“起C吧,小懒虫,好像有人来了!”
“嗯诺……”身边那个留着披肩发的女子懒懒地应了一声,又像一只可爱的小花猫一样蜷缩在了晁拓的怀里。
“晁哥,是我,蒯晓松!”寝室门外,蒯晓松喊着,又笃笃笃敲了几下。
“晓松,你等会儿啊,我马上起来!”晁拓说着,捏了一下可爱的“小花猫”的鼻子说:“是我老乡,要么躺着别动,要么赶快起来!”
“烦死了,这么早就过来了!”“小花猫”娇滴滴地骂着,开始穿衣服和裤子,最后用一件齐膝的、长长的红色羽绒服包住了自己,然后穿上了长筒靴,开始坐在晁拓对面的桌子边,精心整理起自己黑的像拉芳广告上展示的一样的秀发。
仅穿着背心和短裤的晁拓脖子上挂了条毛巾,手里拿了个拉力器,踢拉着拖鞋给蒯晓松开了房门,一副正在晨练的样子。
“哎吆,晁哥,早知道嫂子在这,我就不来当灯泡了!”蒯晓松见有女人在梳头,赶紧说。
“看你说的,晓松,还跟我客气。她也是刚过来!”晁拓笑着说。
“谁是你嫂子啊?小屁孩说话不把门!”那个面相看上去柔柔美美的女子,小嘴一张,发出一口足以胜过杨澜的普通话,似乎对蒯晓松这个不速之客非常不满。
“雯雯,晓松是我好兄弟,不是外人!”晁拓笑着打圆场。
“是啊,雯雯姐,您是美人多忘事啊,咱们似乎、好像、差不多、彷佛在哪里见过似的!”蒯晓松脑子快,嘴又甜,几个副词用的让这个叫雯雯的女子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那,拓拓,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别忘了我托你的事,啊!”雯雯柔柔地冲晁拓笑着,起身迈着轻盈甚至还发着琴音的步子出门走了。
“傻小子,看啥看啊,没见过女人呀!”看着蒯晓松盯着雯雯的背影不放,晁拓笑着说。
“晁哥你好福气呀,我要有这么一个女人爱着,少活几年也知足了!”蒯晓松说。
“说什么傻话了!晓松,记住,以后来的时候,先给我个电话,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学会预约,这是基本的会客礼仪啊。”晁拓顺便又给小弟上了一课。
“你,你们睡,睡一起啦?你不是要去景洪吗?人家咋办?”蒯晓松似乎对这几个问题更感兴趣。
晁拓有点尴尬,说:“你小子都想歪了。你看我和你雯雯姐,是那样的人么?”
蒯晓松嗤嗤开始坏笑,笑得晁拓莫名其妙。
笑完了,蒯晓松指着晁拓的铺位说:“看,小裤头还在你枕头上呢,没冤枉你吧?你可是当大哥的,我可不想听你说,那是你穿的!”
晁拓一看,果然见雯雯的蕾S边三角裤就在自己枕头上摆着,心里说,这雯雯也真是,再慌乱,也不能不穿这个就走了呀。
“咳,咳。”蒯晓松得意地说:“晁哥,看看,我有进步吧?生活就是细节,注意观察细节。你教我的!”
“我拍你啊,我。”晁拓又好气,又好笑,随后问蒯晓松:“你过来找我,又有什么事吧?”
蒯晓松环顾着四周说:“没事,觉得上次打电话对你态度不好,想过来表示一下歉意。”
“呵呵,晓松,这可不是你的性格。和女朋友吹了,不高兴?想跟我倾诉倾诉,同时听听我的意见,是不是?”晁拓眨巴着眼睛,一副读懂了蒯晓松全部内心世界的神情。
“基本是。不过,不过我更想来看看林昆姐!”蒯晓松说。
“早不说。你那雯雯姐就是和‘木棍’一起考研究生的。”晁拓好像也认可了蒯晓松对老乡林昆的创意称谓。
晁拓接着说:“不过,我跟你雯雯姐说,女孩考什么研究生了,研究着生孩子才是头等大事。这年头,女孩考研没人爱,继续考博会B态,要是出国找老外,引狼入室酿大祸!”
蒯晓松听了就问晁拓:“也不知道林姐还生不生我气了?”
晁拓回答说:“你小子算哪根葱!人家‘木棍’人长得不咋着,但她那可是牛皮灯笼里面亮,内心宽阔着哩。她在学报上发的论文,落款就是‘木棍’,不信我找来你看看。”
晁拓说着,开始在墙角那个乱糟糟的纸箱子里翻起潇湘师院的学报来。一边翻一边说:“**文用笔名,这才是高风亮节、淡泊名利。我C,连他妈我们副院长还找人代笔,并托关系**文呢!”
蒯晓松见晁拓没翻出学报,却不小心从纸箱子里拉扯出了一长条**个没有用的安全套,就说:“不用找了,林姐那水平自然是杠杠的!”
晁拓一边将雯雯遗留的东西和那些个安全套往隐蔽一点的地方藏,一边又说:“就是‘木棍’年龄比你大四岁,要不是因为这个,你找她,可真是掉福窖里了!”
蒯晓松大概怕晁拓会硬将“木棍”塞给自己,就说:“我跟林姐是亲人的感情,我只是觉得对不住她,没别的意思。”
晁拓就说:“是啊,我们在拒绝别人,也在被别人拒绝着。人怎么都这么矛盾和贱呢!其实找个爱你的人,远比找个你爱的人划算!”
“你错了,晁哥。爱情不是用来算计的,我认为爱情就是像费玉清在《一剪梅》中唱的那样——爱我所爱,无怨无悔。或者,难听些说,就是押赌,愿赌服输。不过,很多人输不起,因为他们放不下!”蒯晓松说。
“行啊,晓松,就这点认识,我认为你这次是虽败犹荣!”晁拓笑呵呵地夸奖道。
“我败了吗?我没承认自己失败,就不是失败!胜利者往往是能比别人多坚持一分钟的人。在彻底倒下之前,我会再撑一会的。”蒯晓松大概真渴了,说完,抓起桌子上晁拓的茶杯,也不管那茶是隔夜的残茶,更不管卫生不卫生,喝了一大口。
中午前,蒯晓松回到潇湘工学院宿舍区的时候,迎面碰到了刚刚从食堂打饭回来的房莉莉。房莉莉一见他,就赶紧把他拉到一边说:“听说你们315出大事了,你却还在这里逍遥!”
蒯晓松淡淡地说:“啥大事呀!大不了就是我们几个考不及格呗,大惊小怪的!”
蒯晓松还想问房莉莉有关岑碧琼的情况,但他两眼的余光忽然远远地就见岑碧琼也慢吞吞地提着个热水瓶从食堂那边过来了,就赶紧像小商贩躲城管一样向3号宿舍楼跑。
“这可怎么办呀,我他妈妈的不想活了,一千块呀……”这阵子,公东高正像一个受了三千年冤枉气的泼妇被男的痛打了一百零八次一般,在寝室里大声哀号着,蒯晓松刚进楼道就听到了。
蒯晓松心里咯噔一下,几乎是跑着冲进了315寝室。
这里已经人满为患。不但戚响、林雪、裴辈斐、寻白羽、曹闹闹几个都在,就连班长董坤和邵若明、卢瑞星他们也在劝公东高。
蒯晓松一进来,公东高就一下扑到他怀里哭着说:“晓松,我对不起你呀,我他妈妈的真该死,我把你那一千块给弄丢了呀。一千块呀,叫我怎么活呀!”
蒯晓松头脑里仿佛被人撒了一大沓A4复印纸,既白的如同断了思维信号一般,又乱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都怪我,都怪我啊!”公东高自责着,忽然拿拳头就在身边的饭桌上如同擂鼓一样猛砸。蒯晓松和林雪等人拦住他的时候,公东高右手背上的皮都快烂了,甚至出了血。
“这不能怪你,是我大意了。我要不中途下车,绝对没问题!”蒯晓松也自责着,开始上去安慰公东高。
“是啊,晓松,你说,车站人多人杂,你在大庭广众下给他钱干嘛?肯定被小偷给盯上了么!”卢瑞星指责蒯晓松说。
“老高,你也是。”卢瑞星不想给别人造成自己不公正的影响,转身批评公东高说,“一个大男人,看不住自己的兜,你就不会手不离钱,一直握着回来?!”
“是啊,我们坐火车都是把钱缝在N裤兜里,人在钱在,钱在老二在!”戚响也说。
董坤等人一听这话,就想笑,但终于不敢笑,也觉着不能笑。
董坤叹着气说:“唉,真是多事之冬,大家先说说,怎么办吧!”
“我看,当务之急是报案!”林雪忽然说。
“切,报案,上次学校医务科那个女护士死了的案子还破不了呢!一千块钱就想报案,你以为公安局是你家开的?”卢瑞星好像觉得这个场合,发言的都应该是寝室长及以上领导,就冷冷地对林雪说。
卢瑞星这一说,让林雪想起了可怜的何琪雅。不知为什么,林雪的火气“腾”就上来了。他一手指着卢瑞星说:“卢瑞星,别切切切的,你以为自己是切·格瓦拉,还是觉得自己是菜刀?我没跟你说!”
卢瑞星瞪着眼睛想跟林雪继续吵的时候,门一推,就见戈小星和贾媛媛拿着饭盆子进来了。
董坤连忙起身说:“还是咱班女同胞好,这么快就过来了!”
邵若明、寻白羽等人则殷勤地给贾媛媛她们让地方。唯有戚响说怪话称,你们女生进门,应该学会先敲门。
贾媛媛没理会戚响,自然也没有坐下来,而是像一大会议的领袖般站到桌子前,笑着说:“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是咱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然后她扫视了一圈男同胞问:“我听你们刚才谁在说切·格瓦拉呀?我正在看《切·格瓦拉传》。”
蒯晓松说:“是咱寝室的林雪,他和卢瑞星有点小问题。”
卢瑞星则没好没气地说:“我可跟他没关系,他说要去报警,可我就是对警察和派出所没信心!”
“法治社会,该报案还报案,这么大的事,不报案,怎么办?”贾媛媛认真地说。
公东高一直悲伤地垂着头,把自己整得像个犯罪嫌疑人一样。
见戚响和裴辈斐正在拿着欧阳云不想用的那种纸巾给公东高右手止血,贾媛媛皱了一下眉头,说:“公东高,你这是怎么了?!你就是把头撞破,也解决不了问题呀!”
“咱寝室的老高可不是那种人,他是和小偷搏斗受的伤!”林雪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公然撒谎,替公东高维护起了男子汉的面子。当然,这在他看来,也是315寝室的面子。
蒯晓松、戚响、寻白羽等人看着林雪笑了笑。虽然他们觉得林雪在胡编乱造,但内心还是都很佩服林雪这家伙的,感到他整天看《环球时报》之类的报纸,真不是白给的。
“切,切!欺负我弱智怎么的?!”贾媛媛似乎睁大了美丽的眼睛,盯着林雪说,“公东高我不了解他吗?还跟小偷搏斗!你还不如说他见义勇为!不如说他像雷锋同志一样,把那一千元钱都捐给了农村老大爷!”贾媛媛今天伶牙俐齿,换了个人似的。
林雪刚想争辩,贾媛媛又抢着说:“你不是知道切·格瓦拉么?怎么不学学他的诚实!你这样说,不是讽刺公东高吗?你也太刻薄了吧!”
林雪一急,就说:“我说的就是事实。今天我不想跟你谈什么破格瓦拉,你要想谈,咱找个月色溶溶的晚上到半月湖边谈!”
这话,林雪是顺口而出的,本身没什么意思,但包括董坤等人听了,都感到林雪这是故意逗贾媛媛,全都哄堂大笑。就连蒯晓松也觉得这下贾媛媛就真没招了。
贾媛媛脸一红,正色地对林雪说:“林雪,我警告你,当着这么多同学别瞎说啊!今天我可是来解决正经问题的。小星,把信封给公东高,咱走!”
戈小星听了,就像秘书般把一个信封从兜里掏出来。就在她抽出了里面的五张大钱之际,就听到不知谁又多插了一句说:“小贾的意思是从前都是不正经了?”于是,男生们又大笑。
“你们这些臭男生,不干实事还油腔滑调的!”关键时刻,戈小星显出了自己作为贾媛媛“保镖”的重要作用和积极意义。而她的这句骂,也让男生们的笑声戛然而止。
贾媛媛没理睬那么多,转身对公东高说:“公东高,事情过去就算了,这是我们女生的一点小小心意,你收下吧。”
戈小星就上前,像电视里的官员慰问灾区老百姓一样,大大方方拉住公东高的手,说:“老公,你可得坚强点啊!要相信党,相信国家,相信全班同学,相信我们女同胞!坚持住,一定要坚强,现在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
因为戈小星的动作和语言极有戏剧感,加上她竟然毫不避讳地称公东高为“老公”,一屋子人瞬间几乎都笑爆炸了。
贾媛媛和戈小星办完正经事出去忙着打饭后,公东高先把女生们的那500元钱递给了蒯晓松,说:“晓松,你先收着,过两天家里汇款过来,我一并赔你!”
蒯晓松没接那钱。他苦笑着说:“你先买票吧,明天我再去取点钱。妈的,最好让我碰到那小偷,我非弄死他不可!”
“不用了,车票已经到手了。是‘老板’出的钱。”公东高说。
“什么?让‘老板’出钱?你们好意思你们!咱315寝室这回真他妈的没面子了!”蒯晓松生气地说着,看了一圈林雪、戚响、寻白羽、裴辈斐等几个室友。
“不是,晓松。‘老板’仅仅给你和老高出了钱,我们还是自己的钱。小裴的钱则是岑碧琼给借的!”戚响解释说。
“真是死要面子!”见此情景,卢瑞星嘟囔着,第一个走出了315寝室。随后,董坤等人也散了,楼道里开始传来了大家去打饭或打水的声音。
公东高情绪相当低落,仰面八叉地躺在林雪的被子上,看上去似乎准备要绝食,以自省、自警、自罚了。林雪、戚响等人在催了几次让他吃饭,他都不理不睬之际,终于失去了耐心,纷纷丢下公东高走了。
见寝室内现在就剩下正在整理自己饭票的蒯晓松,公东高想过去跟蒯晓松说什么。就见蒯晓松忽然把手一摆,说:“你他妈的啥也别说了!我认栽,过两天家里来汇款了,得赔我三分之二。就算我他妈这次买卧铺票却坐了硬座!”
公东高算算三分之二也就最多是700元的样子,不再吭声了。
就在这时,班长董坤忽然端着饭碗进来说:“刚才人多,忘告诉你们了。‘老板’说这次期末考试咱班考的很臭,女生都有两个挂了三科。‘老板’想下午叫你俩去找他!”
“真他妈的背!人不顺,放屁都他奶奶的砸脚后跟!”蒯晓松把自己桌子上的两本书狠狠扔在了地上,发泄着祸不单行、福不双至的压抑、苦闷、无助和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