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岑碧琼哭得相当发自内心,泪水像雪后屋檐上的滴水一般,戈小星就上前揽住她的肩膀说:“班副呀,你这哭哪门子呀?大冷天的,也不怕脸结冰冻坏了。”
岑碧琼就继续抽泣着说:“我就觉得,觉得那个女孩太可怜,心里难受,控制不住。老天长的,估计也是双老花眼……”
戈小星就笑着说:“老天还戴近视眼呢!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寄希望于天谴,是虚弱,更是自欺欺人!”
叶好龙则插嘴说:“那女孩也真是,大雪天的跪啥跪了。刘晓庆不早就说过,做女人难么?现如今就这世道,以为哭、跪、装可怜就能解决问题似的!”
邵若明听了,也对岑碧琼说:“是呀,谁的苦难谁承受吧。你是捐了钱也捐了眼泪,少见。五十块呀,我们容易吗?”
董坤就说:“五十有点多了,象征性地意思意思,表达表达爱心也就算了,也许那女孩就是个骗子……不过,你是代表了我们大家,也是代表了设38班捐的款!”
戈小星白了一眼董坤说:“班长你也太心硬了,大雪天的,哪个女孩有病,会为骗人跪地下?难道你也要像尹花容那神经病一样,要考考人家高等数学?!”
董坤笑着说:“我没尹花容那么好玩,我只是觉得这么多年被人利用爱心和同情心的事太多了。”
“爱心需要理由吗?爱心如果掺杂了功利和太多的想法和顾虑,还有啥意思?想成佛就别市侩!”戈小星像吵架一样,嗵嗵嗵就怼了董坤一顿,让董坤一时无话可说。
蒯晓松没出声,只是一个劲地为岑碧琼递纸巾,就差上来帮她擦眼泪了。这让岑碧琼就有点想扑进他怀里哭一场的冲动。
大家好不容易劝住岑碧琼,叶好龙又说,他想上厕所,怕到火车站不好办。
蒯晓松就不耐烦地对叶好龙说:“这点事还好意思当大家面说,悄悄找棵大树,不就解决了?!”
叶好龙难为情地说:“我想,解,解的是大手!不知咋搞的,我一到火车站,就本能地觉得肚子不舒服。”
邵若明听了,就接过叶好龙的包说:“就你屎尿多!赶快去找公厕吧,我们等你!别跑太远了,注意安全。”
叶好龙诺诺着,就近转到一座直插苍茫天空的建筑物后面。那宏伟建筑上标有“潇湘大厦”四个金灿灿大字,通体泛着玻璃幕墙的冷光。
顺着“潇湘大厦”后面一条来不及看叫啥名字的街道,叶好龙费了西天取经的劲才找到了一个破破烂烂的公厕。也幸亏是冬天,这个屎尿结冰的方便之所才能容人进出,倘若盛夏,估计远远就会大片大片地熏死人。
叶好龙如释重负地跑到厕所蹲位上脱下裤子,蹦出一了屁后,才发现没带手纸。于是,他又慌忙提起裤子跑出来想找邵若明拿手纸。就听隔壁蹲位上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年轻人悠悠来了一句:“放个屁还来厕所,这素质,真牛逼……”
以为叶好龙大事办完,蒯晓松刚想重新起步,见叶好龙却是转回来拿手纸的,蒯晓松彻底来了气。但此时的叶好龙已慌慌张张地跑远了。
五路公交车在潇湘车站的站点,距离火车站广场大概还有一公里。
刚下公交车的时候,背着岑碧琼和戈小星的两个大包,蒯晓松还觉得很轻松、很享受、很牛逼,也很有成就感。但走了不到一半路后,他就感到有些吃不住了。
“碧琼,你这里面装了什么呀?”蒯晓松转身问。
岑碧琼笑着说:“怎么样?背不动了吧?就是要惩罚惩罚你!”
转过一个十字路口,潇湘火车站就出现在了眼前。
站前广场上,背着、扛着、拉着、掖着、抬着、抱着大包小包或形制各异的各色编织袋的人们行色匆匆,如同一个原子内部处于混沌状态的无数粒子在运动着,让整个世界显得不但紧张、喧嚣、混乱,而且燥热和让人压抑和反感。
蒯晓松一看广场,只觉得眼前黑压压一片,马上便有一种要阵亡了的感觉。那真叫一个人来人往、人声鼎沸、接踵摩肩、挨肩擦背;那真叫一个人山人海、屯街塞巷、人潮汹涌、连袂掎裳;那真叫一个熙熙攘攘、项背相望,骈肩累迹、众喣飘山!
“妈呀,这么多人!”叶好龙啧啧着,看着一排排拿着小喇叭吆喝着维持秩序的公安和武警战士,真的觉得又想拉稀。
“这不算啥,北京西站那才叫人多呢。去年春节听说有人都被挤怀孕了!”邵若明轻易不说笑话,所以他这句,除了脑瓜子反应快的董坤,别人都没笑。
“还有三个多小时多,咋办,先进站?”蒯晓松看了一下表,征求大家意见。
“都快中午了,要不吃点东西?”董坤也说。
“算了吧,火车站这种鬼地方就不是吃饭的地儿!不宰你害你敲诈你才怪!还是进站找机会泡方便面吧!”邵若明说。
邵若明个子高,有一双机警的眼睛,就像埃塞俄比亚自然保护区的长颈鹿一般。不但天生一副打篮球的料,而且总让人感到特有安全感。这让大家在心理上都把他当成了这个“回家组”的组长。
于是,蒯晓松打头,邵若明断后,大家跟着形态、打扮和貌相、表情各异的人们排队形成的看上去扭曲且畸形的长龙,往进站口方向挪动。
远远地,蒯晓松还见一位穿着铁路制服的胖阿姨高高站在树起的已经被磨得滑溜溜、亮晶晶的铁栏杆后的椅子上,对着喇叭一遍遍提示和强调着“三品”检查的重要性,让大家提前准备和配合,听上去嗓子都快喊哑了。
她身边闲置的那条通道边立着个标有“两会代表专用绿色通道”字样的牌子。近了,就听到有人问:“两会不是还没开吗?为什么不开放这个通道?”拿着喇叭的阿姨就面无表情,像个应答机般回答:“请到车站问事处垂询!”
蒯晓松从胖阿姨喇叭底下走近进站口的时候,见唯一的一台行李检查机边有六个人在忙碌。其中两个人盯着检查机看,两个人管排队,一个人喊“请出示车票”,一个则负责提前验票。
前后花了近半个小时,五六个人费劲巴拉、浑身是汗地终于过了“三品”检查关后,邵若明忽然发现叶好龙没跟上来。
想回头去找,但人挨人、人挤人的,根本就逆行不了半步,只感到后面的人像水流一样将他往前推,整个人宛如掉进了河流中一般。
“小叶子!”在人潮汹涌、嘈嘈杂杂中,邵若明大喊了一声,一时人人侧目。而叶好龙听到后,也赶紧像只泥鳅般三下五下,真像他此前说的一样,从人缝中钻了过来。
进了候车室,几乎没个站的地方。候车室的椅子和地上,堆满了大包小包的行李,坐满或者蹲满、躺满了人,让空气不但热烘烘的,而且充满着汗臭、脚臭、腥臭、骚臭和馊臭等奇怪的味道。一些人就在卫生间附近抽烟,让许多人剧烈咳嗽着、不时吐着痰。另外一些人则因为太累,就直接病恹恹地弯腰呆坐或蜷缩着睡在编织袋上,那些抱孩子的妇女则直接让小孩子就地拉撒,没人管,也管不了……
因为临近中午,许多人已经蹲在地上开始泡方便面吃,从而在短时间内让空气得到净化一样,又充满了一股方便面和火腿肠特有的浓浓味道。
“这些农民工真是烦死了!”叶好龙解开自己脖子下的两三粒扣子,一边散热一边说,“刚才我前面那人堵着,我怎么都过不来,你说回个家,居然扛个比我还大的包!神经病!”
“是啊,简直跟难民逃荒一样!”董坤也发泄着对人们的不满。
“行了行了,都不容易!”戈小星说,“我爸也打工!我爸说,农民工小名打工仔,别名进城务工者,曾用名盲流,尊称城市建设者,俗称乡巴佬,绰号游民,书名无产阶级同盟军,时髦称呼为弱势群体,没有他们就没有中国经济的飞速发展,都担待点吧!”
戈小星嘴巴利索,她一讲话,董坤和叶好龙就不敢再接茬了。
“找地方坐吧,不能这么干耗着!”岑碧琼忽然打破了大家的沉默。
蒯晓松就笑嘻嘻地说:“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我们没事,主要是你和戈小星,要不就坐我们腿上?”
“你坏死了你!”戈小星上前就努力给了蒯晓松一拳。这时候,他们边上又挤过来车站推销报纸的,也是面无表情,懒洋洋且程序化地吆喝着:“《潇湘晚报》,《中南铁道报》,《羊城晚报》,一块钱一份,便宜卖了,一块钱一份!”
这让蒯晓松立马想起了火车上推小车的售货员吆喝着“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让一下,让一下啊!”的情景。
“买几份报纸也行,到时候实在累了可以坐地上!”邵若明说。
几个人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岑碧琼花钱买了三份面积大一点的《羊城晚报》。
岑碧琼拿着一份报纸盖到自己那个粉红色的行李包上后招呼说:“你们谁累了?坐我包上歇一歇,没关系!”
几个男生都推托着没好意思坐。戈小星却一屁股坐在了上面,然后笑看着蒯晓松,随后揽过岑碧琼,让岑碧琼坐在了她腿上。但那包毕竟承重有限,一下子,两个女孩就因为包的扭曲和垮塌而差点跌一跤,引得叶好龙呵呵笑着。
期间,也有戴着有“执勤”字样红色袖标的工作人员过来,问大家要不要提前进站?邵若明态度坚决,回答说,不要。红袖标走了后,董坤就说:“提前进站也行,哪儿不都是等!”
邵若明说:“站台上那么冷,等到车来,恐怕咱都成冰糕了!”
时间似乎过的很慢很慢,宛如蚂蚁走长征路线一样。蒯晓松一次次看表,但每次看时,那表都几乎像死了一般,似乎动了点,但又似乎回去了。
等啊等,蒯晓松用左腿支撑着站站,再换右腿站站,如此反复,直到头脑发晕,几乎快要瘫了的时候,忽然前面的大铁栅栏“卡啦”响了一声,工作人员似乎开始检票了。
蒯晓松还没反应过来。呼啦一下,几乎整个候车室的人全都站了起来!再看身边的几个同伴,也是紧张地提起了背包,如同战士掂起了枪,准备冲锋一样。就连岑碧琼也一忙,将几张报纸落在了地上,还没准备捡,那些报纸早已被身边涌来的人踩在了脚底。而就在几个人迟疑之际,他们已经被身边洪水决堤般往前涌的人们挤压、逼迫、阻隔成了一座孤岛。
“感情这一候车室的人都跟我们坐同一趟车啊!”戈小星说着,开始往检票口的铁栅栏那里挤,但她哪里是人潮的对手,刚走几步就已经动不了,只好无奈地回头看着几个同学。
很快,洪水一样的人群泄气了,也消停乃至凝固了——铁栅栏上方的电子屏上显示出了“列车临时晚点,注意广播通知”的提示。
“他妈的,真是浪费感情!”在岑碧琼和戈小星面前,董坤似乎没什么顾虑,先骂了一句。
“我昨天看报纸,说每年春运,咱国家有20多亿人次在流动。”蒯晓松说,“而中国的人均铁路长度是57毫米,也就一根香烟的长度。”
“骂破天也没用,耐心等着吧!”邵若明说着,交代蒯晓松等人看好包,说自己想出去透透气。
说完转身,艰难地开始在人群中往候车室门口移动。
董坤则不安地对邵若明喊:“你走了,车要来了咋办?”
邵若明笑着说:“放心吧,春运期间,车不给你晚点个一二个小时,都不好意思算晚点!”
叶好龙就说:“早知这样,我就在外面再吃点东西,我可真饿了!”
蒯晓松听了就说:“你又明白了!”不知咋地,今天蒯晓松似乎就是对叶好龙看不上眼。
岑碧琼见状,忙打开背包说:“我这有面包,大家将就着对付点吧,上车后我请大家去餐车!”
蒯晓松一边帮她拿东西给戈小星和董坤,一边说:“看候车室都这样子,到车上非挤成相片不可,还去餐车呢!”
邵若明本想去趟厕所,但一见连厕所附近都席地睡着人,有的还是老大娘和小媳妇,连尿的心思都没有了。他想到别的候车室转转、看看、散散心、碰碰运气。他还想着说不定就能遇到曹闹闹或者覃于康等认识的人,可以要根烟吸吸。
总算挤出这个候车室的时候,就见相邻的第四、第五候车室也是人满为患,一片混乱。其中的第四候车室似乎还出现了S动,就听身边进进出出、来来往往的的人议论说,第一站台还是第三站台刚才出人命了。
邵若明正寻思着本班同学中谁可能在那两个站台上车,就听身后有个女声在喊:“邵若明,邵大个子!”
他以为是耳朵出了毛病,回头看时,喊他的人居然是吴萍。
就见吴萍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冲这边使劲招手,一副被困孤岛的孩子见到红军舰艇来到了身边的感觉。
“怎么是你?你不是早走了吗?”邵若明问。
“倒霉死啦,没挤上车,我成了孤家寡人。这不,刚改签的票!排了两小时的队!”吴萍看上去很颓唐、很累。
“覃于康没送你吗?”邵若明试探着问。
“嗨,别提了,上公交车我把他丢了,刚才火车是他上去了,把我丢下了。火车开动时,他半截腿还在车窗外面晃呢,也不知现在怎样了!”吴萍沮丧地说。
“喔,要是有人送送你们就好了。”邵若明看看表说,“我们那车也晚点了,岑碧琼他们都在3号候车室等着哩!”
“看你说的,我这么大一个人,还要让你送?”吴萍很自尊地说,“对了,一小时前我还在广场上看到张宝和宽云翔呢,他俩说送我,我都没理他们!”
“那,你要等到几点?”邵若明问。
“票上是晚上10点23分的,他妈的,这算是最早的了。”吴萍骂道,“真不行,我就不回去了,正好回去跟欧阳云做个伴!”
“刚才我听说有个站台出人命了,你知道吗?”邵若明悄悄问。
“别提了,我都受刺激了!”吴萍心有余悸地说。
吴萍和覃于康坐的那列车原定是15时25分从本站开出的。15时05分,随着进站口上方屏幕打出“开始检票”字幕以及广播通知列车停靠一号站台,人群开始S动,并向前涌动。大约一分钟后,检票口开放,人潮便像溃堤般义无反顾、飞快地向一号站台奔腾。
“我和覃于康几乎是被人群夹起来往前移动的。到检票口的时候,很多人都顾不上检票,飞一般的绕开检票员往前跑。”吴萍说。
慌乱中,吴萍见有的人鞋掉了,有的人包开了,还有的人的苹果、面包等吃的洒了一地,而最后,拥挤的人群似乎在几秒内就一下子塞满了窄窄长长的一号站台。
站台上,1名警察和2名铁路工作人员在象征性地维持秩序。人群继续在挤,“所有人都像僵尸一样,只顾自己,不顾别人。”吴萍回忆道。
雨雪天气,站台湿滑。慌乱中吴萍突然一个趔趄就要摔倒,他身边的覃于康赶紧抱住她,并使劲扛着。由于一下子挡住了人群,短短的几秒,后面就传来了焦急的叫骂声,有人更是野蛮地将他俩推开了。
吴萍和覃于康在定了定神的当儿,突然就发现两人已被挤到了站台上的白色警戒线线外,再不到一步就要掉下站台了,便赶紧拼命往站台里面挤。
此时,迎面灯光刺眼,喘着粗气携带着着风雪和征尘的列车像只霸王龙般哐嘡哐嘡地压着铁轨过来了,连站台都在颤动,但车头过后,这列车并没有马上停下来。
从车窗望进去,车厢里、车厢连接处,都挤满了人。站台上,人群开始无序地追着列车奔跑,有人不顾钢铁魔兽还在滑动的危险,开始往车门口挤,有人干脆上前拍打车门和车窗。
人群中,吴萍紧紧抱着覃于康的胳膊,提心吊胆地等待着列车停稳。就在此时,忽然听到不远处一个女生惊叫:“有人掉下去了。”但很快,人群中就发出了“怎么不停车”、“不会不让上车吧”之类嘈嘈切切的喊声,并开始像刚才检票时的候车室一样再次沸腾了。
终于,在一声刺耳的、长长的刹车声里列车停稳了。
几秒钟后,站台上忽然像眼镜蛇混入鸡圈般炸了窝。
“轧死人了”的喊声四处响起,列车上一些靠窗的乘客将头伸出窗外努力看。一个警察挤到出事点,往站台下的铁轨上看了一眼,脸都白了。他开始使劲吹哨子,并让所有的人都往后退。随后,他用对讲机喊:“控制人上车!车下面轧死人了!”
此时,一些车厢因为人太满,乘务员根本无法打开车门。而勉强能够打开车门的几节车厢,则因为车门口的过道都挤满了人,站台上的人根本无法上车。由于抢先趴在车门上的人无力进去,后面急于上车的人开始大声抱怨、咒骂和催促,甚至就想着利用大家的力量把前面的人硬压进去。
一些焦急的乘客开始纷纷用马扎凳或扁担之类击打车窗玻璃。车厢里有人怕了,便打开了车窗。这些人便蜂拥着从车窗向车内爬。覃于康也是其中之一。他本想自己上去再拉吴萍上去的,但身边的人没给他机会。
“那女孩头发长长的,估计是列车停稳前被挤下站台的。她的挎包就在我不远处……”吴萍眼睛潮潮地对邵若明说。
一个女孩的死,并没有阻止成百上千人在同一个站台以及邻近的站台上用拥挤、躁动乃至暴戾堆砌出的回家热情。
10分钟后,已经失去了上车可能但还没来得及出站台的吴萍看到,3名警察小心地从站台下到铁轨上,将那女孩的尸体从火车下向外搬移,而后用小推车运走了。那女孩穿着个长长的红色羽绒服,已经血污一片,似乎上身躯体与下肢间断成了两截……
把吴萍送进四号候车室并安慰了几句后,邵若明赶紧打起精神,就在4号候车室脏兮兮的厕所内解决了自身问题。
急急忙忙回到了蒯晓松等人身边时,邵若明见叶好龙已经坐地上的报纸上睡着了。
“这么快就回来了?”戈小星见邵若明就笑着说,“我们还怕你被人拐走了呢!”
“吃点吧,岑碧琼请客,不吃白不吃!”董坤把半个面包递给了邵若明。但邵若明只是一个劲地发呆,似乎根本久没有吃的心情。
“怎么了?邵若明?”岑碧琼问。
“没事,刚才看到吴萍了!”邵若明回答。
“看到吴萍你不高兴啊?”蒯晓松不解。
邵若明头脑里不由自主地、一遍遍过着吴萍讲述的那女孩惨死的情景,只感到身上是一股子一股子的寒意。但始终,邵若明没把一切讲给岑碧琼、蒯晓松等人听。
冬天天黑的早,加之是风雪天,傍晚5点多的时候,候车室外面就已经是人影模糊。
邵若明、蒯晓松站得身心疲惫,岑碧琼开始打哈欠的时候,他们乘坐的这列北去的过路车,终于开始检票了。
一时,人们的精神、斗志、热情、活力和耐力、创造力一下子又被调了起来,并立马进入G潮。
检票口的不锈钢栅栏刚一打开,候车室局面立刻大乱,随着后边的人一拥而上,刚才排好的队伍立刻粗了好几倍。
蒯晓松身边,一位扛着行李、领着小孩的妇女,被人流冲得东倒西歪。更多年轻力壮者,则堂而皇之地见缝插针、横冲直撞。再后来,人们干脆越过候车室的座椅,或者踩踏着前面那些碍事者的大包小包上,像疯狂越狱一样,直接翻过检票口不锈钢栅栏,随着四起的哭喊声以及碰撞声,一个劲地只管往站台方向冲。
因为有吴萍他们的教训,邵若明一边扛着身后挤来人潮,一边吆喝着让蒯晓松、董坤、叶好龙左右保护着岑碧琼和戈小星,几乎如同抬轿子一样,一步一步让大家蹒跚着上了站台。
此时,雨雪纷纷。站台刺眼的灯光下到处都是人的影子。有站的、有蹲的、有喊的、有骂的、有搂抱在一起的、有跑来跑去的、有指指点点的,还有推推搡搡、拉拉扯扯的。似乎都在焦灼不安地等待列车的来临。
人们挨挨挤挤,挤挤挨挨,似乎在敌意的对抗,又似乎在好意地抱团取暖。此刻,整个站台恰如一艘濒临灭D之灾的舰船,甲板上高密度、高混乱状态地挤满了求生欲望强烈的各色人等。其情其景就像1912年4月15日凌晨2点的泰坦尼克,又像1942年6月4日中途岛海战中遭到重创、开始沉没的“约克城”号航母。
邵若明等人忘了寒冷,更不觉得饥渴,有的只是焦灼、紧张。
终于,开着明晃晃大灯的列车拖着长长的影子开过来了。还未停稳,人群就立马挤成了一团。此时,人们已经根本不顾什么警戒线和车厢号,只是拚命挤,感到只要能挤上去,就是挤得一S不挂都行。
车上的人爆满,蒯晓松看到很多人都贴着玻璃窗,而车下面是黑乎乎望不到边的一片人。每个车门口似乎都起了争执。蒯晓松看到就近的8号车门口,一个中年男子刚挤上去,包就掉了下来。他想下来捡包的时候,马上就被后面的人像同极的磁铁一样排斥到了一边,再也没有了机会。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人群开始焦躁不安起来。列车一声无意的鸣笛,居然像号角一样,令很多青壮年不约而同地砸起了车窗玻璃。
一面车窗“咔嚓”发出清晰而沉闷的整体碎裂声后,几个青年已不顾一切地带头从还有碎玻璃碴子的窗户强行爬入,车窗里面的乘客自然又发出一阵阵喊叫声。有人的手和胳膊乃至脸都被窗户上的玻璃碴划破了,但他们全然不顾,直到车厢里再也塞不下人。
也有几个时髦女孩看上去跟砸玻璃的那几个青年是一起的,虽然极不情愿,但最终还是上面人拖,下面人托,哭着被弄进了车厢。
岑碧琼和戈小星似乎被眼前这种场面吓呆了,居然站着一动不动。邵若明见时间来不及了,也顾不了许多,喊声“大家快跟上”后,一手抓住岑碧琼,一手抓住戈小星,就往车头附近的第一节车厢飞奔。因为他见那节车厢附近的人相对少的多。
标有16号的第一节车厢的列车员刚才看到站台上到处是人,也不敢开门。邵若明拉着两个女孩挤到第一节车厢附近时,就跟站台上那个拿着旗子执勤的接车员大喊:“大哥,帮帮忙吧!求你了!”说着,邵若明已迅速从兜里掏出三十元钱,几乎是强行塞到了接车员拿着旗子的手心里。
见邵若明和身边两女孩眼神恳切、态度急切、处境悲切,那接车员估计也动了恻隐之心,挥挥旗子,示意1号车厢里的列车员开门。
门开了,在岑碧琼的尖叫声里,邵若明几乎是像抱小孩一样把岑碧琼和戈小星送到了高高的车厢里。
一见这边的车厢门开了,站台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往这边奔跑。列车员怕人越挤越多,门都关不住,就吹哨子示意接车员阻止。同时嘶吼着叫车门附近和过道里的人往车厢里面挤。但大家纹丝不动,因为确实没有办法再挪动了。
扒在车门上的邵若明知道再不上车就来不及了,只有眼睁睁看着跟过来的蒯晓松和董坤背着包落到了车底下。
“包,我的包!”岑碧琼急得大喊。但就在蒯晓松努力将戈小星的那个小一点的包递到邵若明手上的时候,车门已经宛如一把大闸刀一样,毫不客气也毫无顾忌地徐徐切了过来,并差一点就夹住戈小星那包。
车门重重关上了。经过这么一折腾,邵若明看到岑碧琼头发也乱了,衣服后面也挤掉了一块,整个人看上去又是眼泪汪汪的。
“没事,蒯晓松会给你把包带回去的!”站在已经挤的让人透不过气的车厢门口估计是最后一点位置上,邵若明一边擦汗,一边安慰岑碧琼。
此时,几乎和邵若明贴在一起的戈小星还在通过车门的玻璃拚命地打着手势,喊着蒯晓松。紧贴她右边的一个老大爷见了就说,闺女,我耳背,可你的声音我还是听到了,算了吧,你能上来,就不错了。
列车开始移动了,进而加速快行。
由于人特别多,岑碧琼、戈小星不用相互扶着,身体也不会倒。而在面前的戈小星的逼迫下,邵若明此刻脚都快离地了,因为不这样的话,假如戈小星再高个5厘米左右,他们两人都快脸贴脸了。岑碧琼则感到她呼吸的空气都是刚刚从别人,可能就是戈小星边上那个老大爷嘴里呼出的,因为那味道明显沧桑而复杂。
高速运行了大约20多分钟后,列车忽然急刹了一下。大概1米63的戈小星便结结实实挤到了1米86的邵若明怀里。随着列车不住地晃荡,在和戈小星摩擦、碰撞之际,邵若明就觉得下面有了反应。为了掩饰尴尬,邵若明赶紧转身,像只超级壁虎一般紧贴着趴在了冰凉的车厢壁上,把一个温暖的背给了戈小星。
戈小星当然也知道,此时她和邵若明的身体距离早就超过了情侣拥抱的极限,但一边是尊称老大爷,贬称就是糟老头或老东西的那位,一边是邵若明,傻子也知道应该扑向谁。
岑碧琼也注意到了他俩的尴尬与变化,但此时,她自己也和身边的几个陌生人差不多紧贴在了一起。其中有个四五十岁的男子还似乎故意想往她这边蹭,而看岑碧琼的那眼神,也真不知该怎么形容!多亏岑碧琼像盾牌般抱着刚才蒯晓松递上来的戈小星的那个包……
看着车窗外的昏天黑地,坚持了一个多小时后,列车在屈原曾经投江的汨罗停住了。从车门玻璃看出去,站台上依旧是黑压压一片人,依旧充满着拥挤、焦灼乃至暴戾。但这一次,因为站台上出现了大批武警,除了安排下车,车门打开后居然一个人也没让上来。
19点的时候,列车广播如约飘来了轻音乐,是林忆莲Y唱的《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在林忆莲坐着唱歌腰不疼地倾情演绎了三遍后,列车广播开始提醒人们去餐车吃晚饭,随后当然报的是餐车提供的诸如“醋溜土豆丝”、“红烧茄子煲”之类听上去让人流口水的菜单。
没有人动,也没法动。在这样一个环境里,餐车用餐的意义还不如一块能够容屁股坐到底的地板。
见戈小星像打盹的样子,岑碧琼便建议说:“咱们能不能挪挪位置,到8号车厢看看,我记得叶好龙那张票,似乎有个座位!”
邵若明一听“叶好龙”三个字,马上打了个激灵,忙问:“叶好龙,叶好龙上来了吗?”
戈小星吓了一跳,回答说:“反正,没跟蒯晓松、董坤在一起!”
邵若明几乎是捶X顿足,忽然喊着:“我的包,我的包还在他手上呀,学生证之类可都在里面!”
岑碧琼没想到今天一路上表现的特别能干的“邵大哥”,也是这么经不住大风大浪侵袭,而在面临突变时几近歇斯底里,就反过去安慰他说:“放心吧,小叶子猴精猴精的,没跟蒯晓松那俩笨蛋在一起,也许好事呢!”
戈小星也说:“是啊,说不定他就在8号车厢呢。那家伙期末考试的时候,我见他作弊手法麻利而专业,上个车应该没问题。”
两个女孩子这样一说,邵若明也燃起了些希望。就说:“我在前面开道,你们跟紧我,咱们往8号车厢去!”
说着,他接过岑碧琼手里的包,高高举着,嘴里开始喊着“请让一让,让一让啊!”开始挪动。
他们身边的人见总算有人给腾地方了,也不管多难,好歹就给让开了个缝隙。就这样,邵若明带着两女孩一点点先往2号车厢挪。
好不容易进到2号车厢,三人就见列车的洗漱间和厕所里都挤满了人。两节车厢之间的过道里,有几个女生在哭哭啼啼,似乎丢了什么要紧的包。就听其中一个说,真应该随小红帽提前上车啊,我肠子都悔青了……
到2号车厢第三排座位时,过道里堆的几个大编织袋结结实实拦住了他们去路。
邵若明在喊了几个“谁的包?请让一让,让一让啊!”的时候,有个操川北口音的人便不耐烦地冲他喊:“搞撒子(干什么)?叫个锤子!你是瞧菩萨饿死(屙屎)——讲规划(鬼话)!勒(这)里忍记忍(人挤人),灯晃个仙人板板(没事瞎逛什么)?油奔四(有本事),从车厢飞鬼区(过去)!”
邵若明听不懂他抑扬顿挫地说什么,但从神情看,人家显然不想让他们过去,就只好先停下来等待机会。
等了大概15分钟后,一个男列车员吆喝着“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让一下,让一下啊!”推着小车从对面的3号车厢过来了,他身后跟的是推着装快餐盒饭小车的一个女列车员。那女的也不紧不慢地吆喝的是:“盒饭啦,晚餐盒饭啦,十块钱一份,最后一次供应啦!”
那川北人见列车员的两个车子来了,只好乖乖地将他那几个估计就差没装稻谷或小麦的大编织袋移到了一边,高高地堆成一摞,腾出了尺把宽的一条路。
“再等等,我们就跟着小推车走,绝对的绿色通道!”邵若明笑着对岑碧琼和戈小星说。
“小叶子,叶好龙!”岑碧琼忽然惊叫起来,并几乎是努力地在人群里跳起来招手。邵若明转身看去,就见叶好龙耷拉着脑袋,吃力地背着两个包和好几个人跟在列车员的小推车后面,艰难地从车厢另一边跋涉过来了。
“嘿,这小子还真行,果然挤上来了!”虽然见叶好龙的眼镜没了,但见到两个包还在,邵若明高兴地说。
“我就说嘛!”戈小星为自己的准确预测而得意。
终于找到了大部队,叶好龙一下子瘫坐在了邵若明前的人群里说:“累死我了,我可是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找到你们呀!挤了8节车厢,8节呀!”
邵若明接过自己的包,看了看东西全都在后,拿出瓶水递给叶好龙说:“我还担心你被落在车下哩!”
叶好龙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努力喝了口水后,咳嗽着说:“就是死也得回家啊,我姥姥快不行了,估计熬不过年三十了,就等赶快我回去!”
他又喝了口水说:“我到车上后,才见你们往前面车厢跑。他妈的,刚开始挤车的时候,眼镜就被挤掉了,还没捡就被人一脚踩了个稀碎。还有个家伙把手伸进了我贴X的兜里,好在我的车票是装在包里的,但学生证和二十块钱肯定没了!”
“见从打破的窗户挤不上去,我就着急了,”叶好龙说,“想着今天他妈的算是完了。不过咱吉人天相,忽然我就看到车厢厕所旁有个窗口是半开的。”
“我他妈一敲窗户,里面一漂亮女生还很配合。”叶好龙继续说,“我还以为人家在上厕所哩,先吓了一跳。原来她也是被挤得没法子了才钻厕所的……嘿,他妈的,我就这样上来了。”
见叶好龙的右脚上绑着个大白塑料袋子,戈小星就问是咋回事。叶好龙苦笑着说:“上车的时候球鞋被车窗刮了一下,半个鞋底开了胶,没办法,绑个塑料袋凑合吧!袋子还是那女生支援的!”
叶好龙的讲述,引发了周围一圈人的共鸣,大家先是哈哈大笑,进而也交流起了挤车、上车的经验,并在辛酸和苦楚中熬着难熬的时间。
车过汉口、武昌的时候已经是子夜,虽然下去了不少人,但同时也上来了不少人。整个车厢内依旧挪不动人,只要你把脚提起来就没有地方放下去。
由于上、下车的人很多,开车门放客的时候,岑碧琼见2号车厢的那个年轻的男列车员被人挤得整个人都悬空了,而列车在启动足有5分钟后,那车门才勉强关上。
经过至少七八个小时的折腾后,很多人开始支撑不住了,整个车厢就摆出了电影大片中激战后的场景。人们几乎都是就地取材,就势坐倒、爬倒、歪倒、蹲倒乃至躺倒,不认识的人相互抱着就睡着了。虽然车厢地上脏兮兮的,但还是有人钻到了座椅下。三人的座位挤了四五个人不算,有人还耍杂技般骑着躺到了高高的椅背上,还有的人试图到行李架上去,幸亏被劝住了。
虽然厕所就在附近,但因为里面的人挪不开,2号车厢内有女的支撑不住就尿在了自己身上。一个小伙子估计是要解大手,作着揖给厕所里的人说,各位爷好歹给让让吧,我给大家每人十块钱!
当然不能让这位财神拉一裤子,并臭了整个车厢,挤在厕所里的四五个人便总算配合了一次。但他们一出厕所,就永远进不去了。车厢内深受水火折磨的人们已经不顾一切地排上了结实的队伍,一个萝卜一个坑地,扎扎实实地联手解决问题。
在两只脚能够完整地站在地板上就算不错的空间里,邵若明和一只包,就成了岑碧琼和戈小星的依靠。两个女生和一个包的力量挤压过来,邵若明感到的不是享受而是灾难。刚开始还好,邵若明起码能靠着椅背的侧面支撑一下,车一路往前,乘客越来越多的时候,他便渐渐支撑不住了。
夜已深,车厢内的喧嚣逐渐停顿了,取而代之的是惨白的灯光下,人们的鼾声以及列车的飞驰声。
此时,叶好龙已经在人群中像尸体一样无所顾忌地躺倒了,连找厕所的人从他身上跨来跨去,并几乎踩着他肋骨都无动于衷。再看戈小星和岑碧琼,也是半睡半醒,并在晕晕乎乎、摇摇晃晃中,给人一种随时会就义了的感觉。
邵若明忽然觉得中流砥柱可能就是目前自己这种处境,就努力直了直腰,并扫视了一下大家的几个包,一遍遍提醒自己不要睡着。戈小星见了,就用温柔的目光看着他,轻轻说:“邵大哥,今天苦了你了!”
但此时的邵若明是根本没任何心思欣赏和回味女孩子的温柔表情的,他脑海中真希望这该死的列车突然坏的彻底走不动,好让自己毫无顾虑地下到站台上美美睡上一觉。
邵若明实在坚持不住的时候,列车忽然减速了,车窗外昏暗的灯光下显示的站牌似乎是“蒲圻”,就是苏东坡赤壁怀古的那个地方。
车停稳后,邵若明身边坐的一个大哥就起身,梦话般地说,想下车吹风去。邵若明见他站起,便本能地几乎是抱着两个女生马上坐了下去。坐下的那一刻,他感到这是自己今天最幸福的时候。
但好景不长,五六分钟后,那大哥回来了,说根本就挤不出去。尽管邵若明清楚地听到了那大哥的声音,但他就是假装不知道,而继续眯着眼。就听坐在邵若明腿上的戈小星对那大哥说:“不好意思,请您让我哥再坐一会吧,他实在扛不住了!”
那大哥没出声,估计默认了。又过了一会儿,那大哥估计也是站不住了,就开始拍邵若明的肩膀,眼睛满是乞求地说:“老弟,不好意思,您让一下,好吗?”
邵若明无奈,只有重新和戈小星、岑碧琼恢复到了先前的站立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