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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应天门内
    像老太太上街买青菜一样不紧不慢地流淌着的洛河,在应天门南边绕了一个弯。因为河面突然放宽,形成了一段臃肿的湖,从天空中俯瞰,就像一条破飘带在正对应天门的地方绾了一个结,更像是波光粼粼的食管上连着一个波光粼粼的胃。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洛河上还没有扎堆建成橡皮坝的时候,每到汛期,应天门外都会呈现隋唐时期鱼米之乡的胜景。



    因为汛期浑浊的洛河里总出现从上游水库冲下来的无数被呛得晕头晕脑甚至死去活来的、大大小小的鱼、虾、鳖、蟹乃至黄鳝、水蛇,便有很多闲暇无事的人,像《水浒传》中东京大相国寺菜园子周遭的那些泼皮无赖一样,将应天门外当成了生存之所。



    他们或专业、或业余;或即兴掺和、起哄,或常年蹲守;或潜心、静心,或三心二意、魂不守舍;或偶尔过把瘾,或将之作为讨生活的重要途径,让沧桑得仅剩下夕阳里一道残影的应天门,一遇上洛河涨水,就成了一个喧嚣、热闹之地。



    有捕捞和垂钓,便有市场交易。时间一长,应天门里洛浦路上便自然形成了鱼市。久而久之,应天门的鱼市,就跟安乐窝的狗市、铜驼巷的鸟市、关林庙的斗鸡走狗以及涧西瀔水会上的民俗民风一样,成为闪现在现代洛阳眼神中的一抹王朝记忆或一丝古典情味。



    除了腥咸咸、湿漉漉的鱼、虾、鳖、蟹交易,应天门的鱼市上更有琳琅满目的渔具,身材各异的鱼缸,乃至充满科技含量的电子鱼枪、鱼炮和渔网之类的买卖。



    再细看,烤鱼的签子、网子、炉子,翻鱼的夹子,煮鱼、烹鱼、炸鱼的釜、鬲、鬹、盘,以及吃鱼的佐料应有尽有。店家的小姑娘,会像龙门石窟的野导游那样,跟你喷(掰扯)说,哪道哪道佐料,是汉武帝跟他的妃子或是曹植跟他的小四,在洛河边烤鱼时配的,流传到我家已经1000多年了!



    你就是想扮酷,想惟妙惟肖地搞一身姜子牙在渭水边装蒜用的那套青箬笠、绿蓑衣行头,店家的里屋都有现成挂着的。至于应该打上老姜品牌印记的那个著名的直钩,更没问题!一脸黑社会表情的店家会抱着壮实的膀子很牛逼、很严肃地问你要多少?并非常充满主场踢球味道地说,我内弟就在涧西的大厂搞机加工,实心要,我按照成本价给你!



    正如业余时间喜欢垂钓的《河洛晨报》社的干冬梅大姐说,在应天门鱼市,除了鱼儿的思想,关于鱼儿的一切,你都可以买来。



    不过也不尽然。林雪就觉得,倘若请活跃在应天门鱼市的那个诨号叫“鱼鹰”的光棍老贺,专门开个垂钓培训班的话,鱼儿的思想也是完全能够买来的。



    旺季时每次到鱼市交易,满身腥臭的“鱼鹰”都是脚底湿淋淋地扛着一大编织袋子鱼来。卸肩后往污水横流的脏地皮上一搁,再打开袋口,但见鳞光晃眼,就像是开了一大袋新出炉的银元宝一样喜欢人、羡慕人。当然也会让人眼红和流口水。鱼市上那些不知轻重的、刚出道的小混混首先会凑上前去假装买,一边扒拉“鱼鹰”的鱼,一边找茬说,伙计,你这鱼怎么全是死鱼?毛捣人呀?



    心情好的时候,“鱼鹰”会白赏给几个小青年几条小鱼,说让他们回去吃吃看,中了再来买。心情不好时,“鱼鹰”会坐在他那钓鱼的小马扎上一声不吭地盯着带头的小青年看,直看得对方感到瘆人而走人。也有没眼色和不服气“鱼鹰”的小青年,但第二天如果还出现在鱼市上的话,头上可能缠的就是绷带。人们没见“鱼鹰”在鱼市打过架,但见过他像狼一样跟着仇家,并守在巷子口等仇家再次出来的那股子狠劲。



    行有行规,行有行道。入行的关键在于找到命门、参透实质、掌握核心技术,而不是简单地掌握基本知识和入门技巧。比如垂钓这个行当,有的人可能自诩资深,但也许就是玩一辈子也钓不上个像样的鱼儿来。更有甚者,不但没钓上鱼来,还可能遭遇水蛇咬脚,几乎废了脚趾头!尽管如此,他们还大言不惭,假装很优雅、很闲适、很超脱地说,钓之乐,在于等待,在于过程云云。问题是,苦苦享受等待之乐,非得扛上根长长的杆子傻坐在河边装大尾巴狼么?笨就笨嘛。



    相形之下,光棍老贺“鱼鹰”的大名却是通过玩技术、玩实力、玩效果和玩效益给玩出来的。光棍老贺的传世名言是,想钓鱼,就要学会像鱼那样思考。



    据说,光棍老贺垂钓或者捕捞的关键技术是“做窝子”。



    通俗点讲,“做窝子”就是给鱼儿们做饭。老贺会根据不同鱼儿的习性和口味特点,先在垂钓或捕捞区给鱼儿们精心备下一道丰盛可口的、既适合大众口味、又能满足个体需求的“满汉全席”,从而尽可能多地让鱼儿们都积聚过来赴宴。只要达到这个目的,剩下的几乎就是力气活了。



    老贺说,“做窝子”的关键在于拌鱼食、看水象,而拌鱼食和看水象的关键,则是长期的经验积累形成的对不同鱼种的认知以及细致入微的观察。



    “窝子”一旦做成,钓鱼或者实施捕捞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因此,光棍老贺的这套“做窝子”理论,让林雪觉得其实就是“功夫在诗外”以及“欲得先舍”哲学在垂钓领域的翻版。



    财大自然气粗,在某一方面水平太高了也难免自负和自满。光棍老贺常说的还有一句话是,那种简单地挖只蚯蚓就想搞定一条大鱼的垂钓者,只配给我提鞋!尽管他那双几乎成年累月踢拉着破拖鞋的臭脚估计从来就没有好好洗过。



    当然,高手也都有马失前蹄、阴沟翻船、败走麦城的时候。尤其是鱼儿上钩,尚待上岸的那一下。真正的高手越到最后时刻越冷静,更不会欣喜若狂。而会以更大的耐心“遛鱼”,尤其是钓到大鱼后,为防线断鱼逃,需要耐心拉着线和鱼周旋,直到人的耐心彻底击败鱼的耐心。但1998年夏天时,据说洛阳史上最会“遛鱼”的“鱼鹰”,在陆浑水库和一条大腿粗的鱼王周旋时,却被那鱼玩得头晕眼花,最终一头栽进了水库里,差点搭上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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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9年,新的《全国年节及纪念日放假办法》出台后,因为将春节、“五一”“十一”的休息时间与前后的双休日拼接,形成了三个7天长假,林雪觉得自己的生活更加无聊了。关于应天门附近的这些市井见闻、奇人异事,很大程度上就是在那段时间知道的。



    当时,国内受东南亚金融危机的影响,投资不足、内需低迷、外贸乏力,经济普遍不景气。林雪所在的这家真有无所事事的工人加工鱼钩玩的涧西大厂,从机关到一线,虽然都在搞着三讲教育,但普遍显得比较涣散。



    就林雪天天过来,和大家打扫完卫生,再关心关心北约轰炸南斯拉夫的最新进展后就没啥要紧事可干的公司综合办而言,平时谁要是不请假跑出去办个私事,负责考勤的史师傅都觉得不理解和不适应。



    那一阵子,办公室的大老刘整天除了看报纸、喝茶、打盹,除了因为五枚导弹炸了咱南斯拉夫使馆,导致三名记者遇难,而天天大骂美国是无赖外,剩下的时间就是跟林雪大讲自己和单位的辉煌历史。这也应了那句话,当一个人或一个国家大谈特谈他的辉煌历史的时候,通常表明现在不怎么样。



    有一次,也就是电影《星球大战》前传——《魅影危机》上映那天,大老刘便像要急着撵林雪走一样说:“小林呐,你这样混着可真不中!我要是你这个年纪,随便出去干点什么也挣它个三千五千!”



    听他那口音,似乎那三千五千就在某个单位睡着觉,就等着年轻人去叫醒,然后揣兜里拿走。



    春节可以回家用亲情和节日的热闹弥补一下空虚。但五一和国庆长假就别提了。如果你没能力出去用自己的旅游或者瞎球转悠为国家拉动拉动内需,别人轻轻一句“放假你没出去呀”,就足以让你灰头土脸,进而面红耳赤地抬不起头来,深深觉得自己对不起祖国、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又给伟大祖国扯后腿了!



    这个国庆长假后上班第一天就是这样。林雪看到大老刘的时候,还没打招呼,大老刘就用同情的口吻毛捣(洛阳话,这里有捉弄、嘲讽之意)林雪说:“小林,看上去你可是风尘仆仆、精神焕发呀,肯定是腆着你那腐败肚子去江南或塞北巡视去了吧?!”说完,露着大金牙的他,咳咳咳咳先笑了。



    这个十一长假以来,林雪心情一直不好。这导致他在第一时间觉得不值得再为大老刘这种“为老不尊,带坏子孙”的人浪费口舌和青春,就没接大老刘话茬,只顾到报架上寻报纸看。



    大老刘可能觉得同事之间,尤其是年轻人对老同志,应该是永远心存崇敬和感恩,永远积极保持久别胜新婚的朴素感情。今天一上班发觉林雪居然小别七日就不想理睬老同志了,大老刘开始无趣地过来,追问道:“小林子,我跟你说话呢,你怎么不出声?!”



    林雪头也不抬,只顾翻着报纸说:“我哪儿都没去!前三天睡觉,后三天看电视,就昨天出去了。别人那是去新马泰,我去的是新安县;别人是去上海滩,我去了一趟洛河滩!”



    洛河滩当时还是个荒凉得人人都想去树底下拉屎的地方。大老刘听了林雪的话,咳咳咳大笑,露出闪着亮光的大金牙说:“你们小年轻和外来户也够苦,够可怜的!老叔我好歹坐飞机去了趟沈阳。哎呀,高空中看那茫茫大海,真是美不胜收啊!”



    这句话让林雪进一步强化了对大老刘这位时时处处以前辈自居的同事的基本认识,那就是,他不是个厚道人,而属于别人饿着肚子,他能够把吃肉的嘴巴故意弄的鳖叽鳖叽直响的人……



    其实,这个国庆节的前两天,林雪忙着搞接待了。



    设38班原来的班主任杜艳,利用国庆长假带着潇湘工学院三个老师在西安开机械系统什么学术会议,顺道就到洛阳来看龙门石窟。



    因为杜艳一行来得突然,林雪接到卢瑞星的电话已是国庆节当天上午9点。当时林雪还没起来,因为电话铃声打乱了ZIWEI,林雪就对着小灵通,没好没气地对卢瑞星说:“咱都参加工作的人了,干什么事还没个提前量!你早干什么去了?!我咋就有你这么个同学呢!”



    卢瑞星听上去也是带着情绪,说:“我嘞个去,她们下火车了才跟我联系的,你不想来,就拉倒!找什么借口了!”



    起源于日本的无线市话小灵通(PAS)是1997年12月首次在浙江余杭开通试用,随后在全国遍地开花的。因为其实行单向收费,且20元的月租和每分钟0.2元的资费比当时任何一款手机都实惠,在洛阳上市后几乎被疯抢。最终,不但直接导致了传呼业的大幅度紧缩,也让当时刚兴起的手机业务受到了很大影响。



    比如公司综合办陈主任就因为腰上别着一部手机和一部小灵通而被大老刘戏称为“双枪将”。依旧坚持用传呼机的大老刘,对陈主任给领导打电话用资费较高的手机,而给下属打电话则用信号不太稳定的小灵通,颇有微词,认为这也属于官僚主义表现。并在林雪等人面前喟叹,人生而不平等,就连信息权也是。同样是河南,住到郑州的家庭小旅馆可能就有凤凰卫视看,但在洛阳住三星级酒店都不行……



    陈主任的难言之隐是,领导的事,再小也是大事。而小灵通似乎总是在和领导沟通的关键时刻掉线,弄得他很多时候不得不扶着墙壁或电线杆打小灵通,造型肯定不太雅致。



    林雪把那个老式数字传呼机下决心换成宛如手机的小灵通,应该说是接受了老同学兼老乡张宝的建议。



    小灵通在洛阳上市那一阵子,张宝正在自考财务管理。他在罗列了一系列数据后,最终给林雪的结论是,从成本的角度讲,用小灵通至少要比传呼机节省1毛钱。当然,最主要的是可以躺在被窝内就可以实现即时通讯了。



    只是张宝显然太乐观了,因为他当时认为小灵通最终会像曼联在巴塞罗那击败拜仁慕尼黑一样干掉手机,成为具有中国特色的通讯工具的预言,实践证明是胡扯乃至鬼扯。因为后来还没到2011年1月1日这个大限,小灵通就早早退市,为3G让路了!



    话由心生,林雪对卢瑞星的不满是有原因的。



    不过不满归不满、牢骚归牢骚,班主任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于是林雪赶紧起来,在收拾妥当后,又给卢瑞星打过去电话道歉,并问在哪里见面。



    卢瑞星似乎还未消气,说:“还能在哪里,先到老城吃了水席再安排吧!没事,你不用考虑出钱的事。”



    卢瑞星这话让林雪很伤自尊,也很受刺激,就说:“你要有钱,杜老师她们的午饭你管!进龙门石窟就不用你操心了,我找我老乡张宝帮忙!”



    卢瑞星呵呵笑着说:“你说是那个跟龙门石窟的野导游谈上的张宝吧?好哈,到时候看你的表现哈!”



    林雪听出,卢瑞星是不相信他和张宝的。知道即使再跟他争,也争不出表里,气大还伤身,就挂了小灵通。



    男人和男人之间,也是要讲缘分的,按照张宝的话说,就是要价值观基本一致,或者更俗些说,要能够尿在一起。



    张宝还说,男人选择男朋友,其实比选择女朋友更重要。跟着苍蝇你会找到厕所,跟着蜜蜂你会找到花朵。和发光的人在一起,慢慢地你也会发光。所以,你一定要远离那些充满负能量的人,他们会在不知不觉中偷走你的梦想,使你渐渐颓废和猥琐,变得跟他们一样平庸和俗气……



    大概是多少受了张宝的影响,林雪觉得造化真的很弄人,没想到在潇湘工学院跟自己不远不近的卢瑞星反倒成了他在这个陌生城市的熟悉人。不过,因为在学校时,双方的距离就已经确定,自从到洛阳后,林雪跟卢瑞星的关系一直停留在有事了才打个电话的初级阶段。



    倒是张宝,因为还沾着一层老乡乃至发小的关系,时不时就让林雪想起。而张宝也经常从西关铸造厂那里过来,找林雪玩。



    林雪一直觉得,自从让赵春冒名了一回后,张宝的好运气就似乎全消了。在没去上潇湘工学院的次年,通过恢复学籍和复读,张宝好不容易才考上了比潇湘工学院还要差的洛阳工学院,学的也是比较冷门的铸造专业。1997年毕业,张宝又被分配到了破破烂烂的西关铸造厂。



    张宝曾经带着不甘和后悔说,他倒是能够进到涧西大厂的,只是年轻气盛,又是学生党员,头脑一发热,就急急响应学院号召,坚决表示希望到最艰苦的地方去锤炼自己。结果这一锤炼,就把自己锤炼到了铸造厂,至今还在车间的钳工班跟着老师傅抡大锤干活呢……



    十五届四中全会审议并通过关于国有企业改革和发展若干重大问题决定的那天,林雪在环城西路的一个露天大排档上请穿着一身油腻工作服的张宝吃饭时,张宝吹嘘说,他找到一个漂亮女朋友了,在龙门石窟当导游,以后你们谁要进龙门石窟,让她打个招呼就行。



    当时卢瑞星也在场,就喝口扎啤,眨巴着眼睛,半信半疑说,一个导游能耐这么邪求大?听着跟局长一样!



    张宝就吃颗花生,自豪地说,小韩他爸可是在龙门石窟当过团委书记的!



    卢瑞星就继续拆解张宝的话,说,是吗?姑娘都二十五六了,还当团委书记呀?这共青团也够老的喔!



    后来,网上有个词叫“人艰不拆”。林雪觉得卢瑞星话太刻薄了,就对张宝说,大宝,咱这同学就这说话风格,从小《十万个为什么》看多了,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你别介意啊。



    没想到张宝看也不看卢瑞星,昂着头说,这都不明白,猴子都知道,真是坐井观天!你不知道团中央领导年龄多大吗?!



    卢瑞星自感没趣,碍着林雪的面子,也不想和张宝斗嘴和怄气,就自己下台阶说,今天天气,哈哈哈!



    林雪知道,卢瑞星此言一出,以后跟张宝就彻底不会有交集了。因为在学校时,他就是这样。“今天天气,哈哈哈”是属于卢瑞星的专有表情和暗语,就像曲波《林海雪原》中的座山雕,杀人前要笑三笑一般。



    不管怎么说,林雪觉得张宝对他这个发小还是很好的。



    为了证明所言不虚,张宝在随后的第二天,也就是中秋节,还真叫那个他唤作小韩的龙门石窟业余导游领着林雪,不花钱逛了一次龙门石窟。大概真属于官二代,皮肤不太白的小韩看上去是那种特喜欢用特权显示自己能力的女孩。那次,她专门安排林雪去了一趟当时还没正式开放的龙门东山石窟群。



    因此,杜艳这次到洛阳,林雪觉得有了张宝和他的导游女友,免费进一次龙门石窟,几乎就是板上钉三五个大铁钉的事。



    一别三年多,再次见到杜艳的时候,林雪觉得那个曾经娉娉婷婷的杜老师沧桑了许多。



    女人的状态反映男人的价值。看一个男人有没有实力,看他的女人的处境就明白了。从这个逻辑上推断,曹老师对杜艳,可真不怎么样。在远远看到杜艳时,林雪这样想。



    杜艳带着一个瘦小的,看上去怯生生的小男孩。在打过招呼后,杜艳叫那孩子唤林雪和卢瑞星叔叔。那孩子翕动了一下嘴巴,并没有发出声来。



    杜艳就笑着对林雪和卢瑞星说:“这伢子都是让他爹哋给吓得,从小胆子就蛮小滴!对了,你们毕业那年,他还没出生哒!”



    林雪就想起来,毕业那年,他们到图书馆后的新主楼三楼搞毕业设计课题的时候,经常看到杜艳腆着个大肚子从附近的女教工楼上小心翼翼地下来,缓缓地走过新主楼,去食堂打饭的艰难情景。



    当时,林雪在教室里还说,我要是身体成了杜老师那样子,就老老实实在屋里待着!腆个大肚子还招摇过市,累不累啊!



    见周围没有女生,邵若明便笑着说,我听说女人最幸福的时候就是怀孕后出怀!她们往往觉得,我就要当伟大的母亲了,真他奶奶地幸福啊,甚至还因为怀着宝宝而非常自豪和骄傲呢。不过男人陪在她身边,可能就比较别扭了。因为观感不佳,别人会想,哎呀哦,这女人的肚子,嘿嘿,就是身边那不要脸的家伙给搞大的呀!



    公东高和宽云翔哈哈怪笑。尚枫就骂道,你们说人家大肚子大肚子的,好像你们他妈的都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杜艳带着的三个老师中两个男老师林雪和卢瑞星都不认识,据杜艳介绍是这两年新来的。但另外一个女老师却是曾经带设38班到红土坪铅锌矿实习过的范晓红。



    带着大家去红土坪铅锌矿时,范晓红也就二十五六岁。从潇湘工学院隔壁的潇湘师大研究生毕业,刚参加工作的她,一副标准的小鸟依人状,曾经一度让设38班许多男生在私底下喜欢得紧。



    在到红土坪铅锌矿实习的第三天,董坤还说,这辈子我要能够娶个像范老师那样的老婆,就是掉坑里都值。



    一语成谶。次日在去矿山上下井的路上,董坤和当时已经跟蒯晓松分了的岑碧琼疯狗一样打打闹闹。一来一去,董坤稍不留神,脚底被洒落的矿砂一滑,就真掉进了路上那被一人多高的矿车轮胎颠出的大坑里,同学们七手八脚把他拉上来时,董坤崴了的脚已经肿得让人看着恐怖……



    红土坪铅锌矿真的是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但因为那地方集中了潇湘工学院几乎所有专业都涉及的实战领域——就连学中文的也能找到这个矿的矿报编辑部去实习实习,多少年来,它一直是潇湘工学院最重要的实习基地之一。当然,听说冯副书记就是从红土坪铅锌矿当副矿长出来的,个中存在老关系、老感情那是自然的。



    那次是雨后初晴,那天美国好像派遣了两艘航母来到了台湾外海。范晓红带领大家从秦观留下“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的郴州,乘坐大客车一路颠簸着去矿山的时候,贾媛媛又吐得一塌糊涂。而林雪也在昏昏沉沉中产生了一种坐马车穿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去喀什的悠长感、悲壮感和肉包子打狗感。



    为了调动大家的好情绪,除了给红土坪矿大作广告,说那里是世外桃源、丝路绿洲,号称小香港,盛产的山地西瓜非常好吃,能歌善舞的范晓红还在吱吱呀呀像老牛车般的大客车上尽力展示她的歌喉。一时,沉闷苦逼的大客车上,一会儿是老妹子李谷一主导,一会儿又变成了辣妹子担纲,最后嗓子都哑了,范晓红还唱起了大妹子张也的《采槟榔》、《听春风》和《万事如意》!



    因为有这段特别的经历,林雪对范晓红也是分外热情,还当场承当说,阳春三月若回潇湘的话,一定会送盆牡丹花给范老师。



    卢瑞星听了,又觉得林雪抢了他的风头一样,开始打击林雪说:“林雪你也就是二斤的鸭子一斤半的嘴!除非像昆明的玫瑰花一样冷冻加空运,否则,牡丹花不过郑州就败掉、死掉了。别的我不知道,最近有一年,市政府的人为去北京拍马屁和要政策,没少在牡丹花上费心思。给那花打针喂药的歪招都想过了,但那些花不是没到保定就全烂了,就是过去后水土不服而死掉了。想想这花中仙子,也是存在气节的!”



    跟随杜艳和范晓红的一个年轻男老师听卢瑞星说得很专业,就问:“中国传统上有气节的,不是梅、兰、竹、菊四君子吗?”



    卢瑞星回答:“那是文人们清高和放屁,周敦颐那老家伙还爱莲而贬牡丹呢。其实,花花草草都是客观和中立的,坏就坏在人,以及人的某些思想,比如傲慢和偏见。人性本恶——暴怒、嫉妒、自大、贪婪、贪色、贪吃、懒惰!”



    听卢瑞星这样一说,大家都不吭声了。



    街道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国旗。普通中国人也总算学会用形式主义表达爱国之心了,就像他们会很安全地指着电视屏幕上的美国航母或是***骂一样。在老城东、西大街的古香古色里逛到中午吃饭时分,林雪原想着卢瑞星会大手笔请尊敬的老师们到著名的“真不同”去搓一顿精品水席,但卢瑞星却带着大家在老城西大街附近的巷子里左拐右拐。直到把一圈人绕迷了的时候,才指着一个飘着“曜曜水席”破幌子的青砖小店说:“咱们就在那吃水席,那可是三百年的家传啊。”



    客随主便,何况逛到这个田地,也没更多的选择。



    比起像麦当劳一样,在全国各地四处开花的兰州拉面,更好吃的河南烩面始终给人一种待字闺中、不想嫁出中原的保守感。而比起烩面来,洛阳水席似乎更加保守。



    给林雪的感觉是,那么有特色的一道美食,一旦出了洛阳老城,便不好再见到她的芳颜和真容,即使偶然侥幸遇上,盗版或糊弄的感觉也很明显。你都无法想象,国酒不出茅台镇是种什么样的意识和感觉。当然,物以稀方为贵。著名的唐三彩就是因为走了另外一个极端而成为地摊货和大路货。



    平心而论,那天的水席吃的还行,就跟林雪第一眼见到小韩导游时的感觉差不多。



    标准的洛阳水席共有24道菜,包括8个冷盘、4个大件、8个中件、4个压桌菜。热菜全部是汤汤水水的,服务员也会像向流水一样给你不断更新,据说水席的大名由此而来。那些汤汤水水的菜可能不大好看,但味道却绝美。不像杭州菜,帆船造型固然很好看,但吃着却跟啃生锈了的美国航母甲板一样。



    因为人少,卢瑞星招呼大家坐定后,自己拿着菜单叫来服务员,张罗着搞开了水席单点。



    看到可能点惯了菜,或享受惯了女士优先的杜艳和范晓红不大适应和欢喜。林雪连忙一边倒水一边解释说:“杜老师,吃洛阳水席跟别家是不同的,需要让“老吃家”代劳。否则,仅看菜名点来,很可能会吃得不爽口。”杜艳听了,笑而不语。



    在老城工作了三年的卢瑞星当然也算“老吃家”,让林雪一夸,他点的一大桌子水席还真体现了水平。从牡丹燕菜、洛阳熬货、洛阳肉片、条子扣肉、西辣鱼片,再到奶汤炖吊子、烩四件、洛阳酥肉、料子凤翅、酸汤焦炸丸、圆满如意汤,可谓应有尽有。最终看得和吃得杜艳等几个老师甚为欢喜,连连感叹:此处店子虽旧,文化味却甚浓,倘若让我们自己点,估计最终也就填填肚子……



    林雪接了话茬说:“我刚到洛阳的时候,有一天在唐宫路溜达,忽然见很多人在一个古香古色的牌坊前排队。以为是买门票看什么名胜古迹,凑过去才发现,原来那古牌坊居然是个拘留所的门面,那些排队的,都是去探监的!可见洛阳的底蕴之深。”



    杜艳等人听了哈哈大笑。水席店的几个女服务员也窃笑。



    卢瑞星也不失时机地说:“我还担心照顾不周呢!咱河南人低调、心直、不会弯弯绕,也不注重形式和宣传自己,但很多时候,心是实诚的、东西是过关的。”



    杜艳就在席上笑着说:“在西安参会的时候,有人还讲段子说,董存瑞舍身炸碉堡时,最后喊的口号不是“为了新中国,冲啊”,而是“同志们,千万不敢相信河南人哪!”现在看来,这是妖魔化河南,涉嫌种族歧视!”



    林雪就问:“杜老师,河南人咋就惹住河北的董存瑞烈士了?”



    杜艳笑着说:“他们说,炸碉堡时,连长本来还安排了个河南战士跟董存瑞打配合的。但到暗堡下后,河南战友跟董存瑞说,你先在这守着,我去找根棍子来支ZHAYAO包啊。董存瑞左等右等不见那战友回来,此时总攻的冲锋号响了!于是董存瑞就悲壮地喊着,舍身炸了碉堡!”



    范晓红嗤嗤巧笑着,也说:“这几年关于你们河南的负面段子多了。我还听个顺口溜是,十亿人民九亿骗,河南人是总教练,全国开有连锁店,总部就在驻马店。”



    林雪笑着说:“真是人言可畏,偏见杀人啊。我从南到北闯荡了这么多年,其实全国各地的人都诚信尽失,没啥差别的,却让河南人彻底背了黑锅!”



    卢瑞星就说:“没办法,咱河南人穷呗。很多中国人又相当势利,且总喜欢找个垫背的,并在五十步笑百步的对比中寻个心理平衡罢了。”



    水席吃得不错,话题也很开心。不过,大家走出“曜曜水席”店后,准备去免费逛龙门石窟的计划却落空了。



    张宝在电话里沮丧地说:“真不巧,我昨天刚跟小韩吹了,人家嫌我是企业的。要不,我再打电话看看,她能不能最后帮我们一回忙!”



    林雪就在电话里发火说:“企业的怎么啦?一个小小导游,神气个屁呀!你跟她都吹了,你还打屁电话打!永远不要再理那信球!”



    杜艳听到林雪在电话里厉声骂人,明锐地觉得,可能是林雪怕花钱。就说:“要不行,我们还是自己去吧,你们刚参加工作不久,薪水不高、又要攒钱成家,都不容易。”



    但杜老师此言一出,反而刺激了林雪的虚荣心和责任心、使命感。最终,这次龙门之行是林雪自告奋勇、大包大揽,仅半个下午,两月工资全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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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雪正趴在办公桌上看最近积压的一叠《中国青年报》上关于国庆大阅兵、伦敦发生重大铁路事故以及国家发布《城市居民最低生活保障条例》等报道时,小灵通嘟嘟嘟地响了,一看,是《河洛晨报》干冬梅大姐办公室的号码。



    接通后,干冬梅说:“9月份的时候,我跟你说报社要为全体青鸟有约参与者搞假面舞会的事,报社领导和市妇联都批下来了,你要想报名参加,最近就来吧,不过需要交点费用的!”



    林雪说:“搞个假面舞会还要市妇联批准?我还想着你们报社说搞就搞了!没问题,干老师,我一定参加!”



    就这样,林雪报名参加了定于10月27日晚在《河洛晨报》社举行的“青鸟有约”假面舞会。



    国庆节长假后,闲暇得嘴里能够淡出只鸟来时,通过漫无目的的瞎溜达,也让林雪对应天门内外的历史遗迹和市井风情产生了浓厚兴趣。这似乎也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些生活带来的压力、压抑和不快、不满。



    人生短暂。纵使活百岁,也才三万六千天。时光飞逝,纵使浑浑噩噩、无所事事,时间还是过得很快、很无情。又是一年天凉好个秋,又是一年霜降白屋愁。



    10月27日,干冬梅张罗假面舞会的那个中午,林雪觉得下午单位上也没啥好去的,就打电话跟史师傅请假,说,下午到应天门附近有点私事。



    史师傅是过来人,从林雪的语气里似乎感觉到了一丝相亲的味道,就鼓励林雪说,好好发挥,争取成功,明天不到单位都没事,大姐给你做主。感动得林雪觉得乘的那破公交车跟上了连霍高速公路一样!



    霜降后的应天门外是比较萧条的,尤其是人迹寥寥的午后。原来丰腴的洛河水现在已经瘦瘦地收缩在了河CHUANG最窄最深处,就像漂亮白胖的杨贵妃,忽然变成了躺在金字塔中的埃及法老的木乃伊。也因为如此,被日本人炸毁的那个平时半个身子泡在河水里的“老吴桥”如今清晰地出现在了林雪的视野里。



    “老吴桥”的位置距离隋唐天津桥遗址不远。是军阀吴佩孚在1921年组织修建的河南桥梁史上首座钢筋混凝土桥。虽然窄得大概仅能容一辆中型坦克通过,但其质量却丝毫不输当下正对着应天门的立交桥和洛河上的那两座新洛阳桥。



    充满荒草、杂物、污泥、乱石以及破船和鱼虾尸骨的的河滩上,依旧有水泥桩子般呆呆坐着的垂钓者。他们不时向洛河里甩着鱼钩或循着快要干涸的河水遛鱼,才让天地间不那么死气沉沉。



    今天,史师傅的鼓励让林雪觉得,只要乐观向上,萧条里依旧能够发现美丽。就这样,林雪饶有兴趣地沿着城墙根走着,远远地欣赏着残存的那段透出民国旗袍风韵的“老吴桥”的身姿,想象着作为洛阳八景之一的天津晓月的胜景。忽然,他听那段残破的城墙上面,有人学着赵季平为张纪中版的《水浒传》配的主题曲《好汉歌》在高唱:“大河向东流啊,天下的情侣都分手啊,诶嘿诶嘿都分手啊,过完圣诞就分手啊。路见不平一声吼啊,不分手就泼汽油啊,点火烧死没人救哇……”



    林雪一惊,抬头望去,见胡乱唱着山寨版《好汉歌》的,是个染着黄头发玩轮滑的大孩子。就笑着想,老赵要听到他充满关西韵味和大气磅礴的的曲子被改成这样,不满大街追着打人才怪!



    洛阳地邪,想啥有啥。除了人民币。且好的不灵坏的灵。眨眼间,林雪就见百步开外的城墙下,那个简易的、很可能是垂钓者们用城砖和石块外加树枝和旧编织袋围成的茅厕边,真的有人追着打人了。



    一个斜背着灰布背囊的年轻小伙子被堵在茅厕外的一个死角里,正被三个男的拳打脚踢和用矿泉水瓶砸……



    其中一个戴墨镜的男子,一边动手一边喊:“让你再卖假药害人,让你再卖假药害人!”一副伸张正义的样子。另外两个中年男子在欺凌过程中则不时发出笑声,直到那卖老鼠药的小伙子在惨叫和哭泣声里,乖乖交出卖药所得的钱款求饶。



    林雪想起来了,这个被打的小伙子10多分钟前还一边打着竹板,一边吆喝“卖药卖药,祖传的老鼠药”从他身边经过。



    当时,在他们前面不远处,一个说话时露着仅有的三颗牙的老人,正坐在一架子车蜂窝煤前啃烧饼。蜂窝煤上面放着饭锅、小炉、破水壶等家当。看到老人后,卖药的年轻人大概想起了辛苦持家的父亲,可能心头有点酸,林雪见他抹着眼泪掏出10块,给了那卖蜂窝煤的老人,说:“伯,路上买顿饭吃吧,别光啃烤饼……”



    此时此刻,眼前的这场变故,彻底扫荡了林雪的玩心、游兴和刚才还满当当的诗情画意。林雪掏出小灵通,努力着想拨打110,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因为那三个打人讹人的男子已经开始注意他了。



    带着郁闷和不忿,林雪急急转身从应天门进来,内心咒骂着几个欺负卖药青年的人,想着,由动物变成人,需要数百万年的岁月,但由人变成畜类,则仅用几秒钟时间就可以完成!



    在鱼市上漫无目的地转悠的时候,林雪忽然被人从身后捂住了眼睛,接着一个娇滴滴的女声凑近他的耳朵说:“帅哥,猜猜我是谁!”



    林雪本能地挣扎了一下后,就被身后女子身上散发出的沁人心脾的香水味道乃至贴在他背上的软鼓鼓的部位给征服了。林雪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猜想着大概是项眉,因为只有项眉让他有过这种感觉。就一边继续享受着,一边笑着,尽量温柔地说:“你蒙着我的眼睛,我怎么知道你是谁呀?!”



    那女子估计生气了,忽然放开林雪,说:“哼,个把月不见,就把我忘了,不理你了!”



    林雪觉得眼睛被那女子捂得麻麻的,彷佛看着满天星斗。等视力恢复常态后,转身一看,眼前的女子长发、玉鼻、秀眉、红唇,真的很漂亮,但就是想不起来是谁。便揉揉眼睛说:“对不起,我真的不认识你呀!”



    见此情景,对方一甩头发,悻悻地转身大步而去,大有学校里时,欧阳云的风采,让林雪看着她的背影足足顿了二三分钟,才回过神来!



    “觉得很幸福、很享受吗?小伙子?”附近的渔具店里,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在柜台后面放下了手上的《河洛晨报》,问林雪。



    林雪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她,她可能认错人了,我真的不认识她!”



    中年人冷笑着说:“看看你的东西,还在吗?”



    惊得林雪头发唰一下几乎都要站起来了。飞快而慌张地MO自己衣服兜时,出门时装进去的200多元钱已经不翼而飞!好在贴身的小灵通还在。



    见林雪脸色都白了,那中年男子像在自言自语,说:“天上不会掉馅饼,更不会掉林妹妹,只会掉陨石……”



    林雪懊恼和气愤地狠劲跺了一脚地面,在脚底发疼中,再去用目光追寻那美女的时候,人家早就不知去向。



    丢失的200多元钱,是林雪今晚参加假面舞会的本钱。



    现在的问题是,万一在假面舞会上遇到心仪的女孩子,想出来吃点夜宵,都无从谈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