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日子已经变得很短,就像毛宁唱的那首《晚秋》的节奏。
林雪和张宝在“洛阳零公里处”坐标点附近的一家挂着“游记烩面”招牌的店子里吃了晚饭后,远远就见殿宇辉煌的周公庙内高高树着的那几根四周充满拉线的广播信号发射塔上的灯,像烧红了的猴屁股一样开始发亮和闪光了。
下午三四点的时候,林雪从应天门专门步行到南关,想去找卢瑞星借钱。但坐在卢瑞星住的那间小平房前的一爿断了背的竹凳子上,林雪张了几次嘴,也没好意思说出借钱的事。当时的阳光很暖和,让林雪觉得有点春天的味道。卢瑞星正忙着喂他关在一个大铁笼子里的那三只毛茸茸的小狗狗,对林雪的忽然造访颇为敷衍。
卢瑞星一边切着火腿肠,一边给小狗狗们拌食,说:“最近我常逛安乐窝的狗市,那里,一只普通的小京巴现在都炒到好几千了,别看那些狗贩子一个个脏兮兮的,但收入比咱整天撅着屁股上班的人高多了……”
对狗从来就不感兴趣,记忆中在**岁时还跟小伙伴们把三只刚出生的小狗活埋在了冰冷的雪地里的林雪听了,无奈地说:“现在脑体倒挂,设计导弹的不如卖茶鸡蛋的。想当年,每次寒假或暑假回家时,你不也提着一大箱子书,说要带回家,继续学习学习专业的么?!”
卢瑞星获得了极大认可一样笑着说:“小林你记性可真好!我以为在学校时,你眼里只有欧阳云!我那时可真是雄心壮志啊。但自从到洛阳后,就发觉不妙!这年头,有啥别有病,没啥别没钱。幸福的标志就是牢里没亲人、家里没病人!CAO他妈的,看我没钱,单位上有个信球(洛阳方言里频率最高的骂人话,这里有混蛋、神经病的意思)要给我介绍个离过婚的女的,真是狗眼看人低啊!”
听到卢瑞星骂人,林雪赶紧安慰他说:“你也不要生气,好在咱俩至少还有个像样的单位,至少比我那老乡张宝的单位强多了!我听他那单位都要破产了!”
卢瑞星冷笑着说:“单位可不会给咱解决住房和女朋友问题!”
林雪说:“单位不解决,党组织和工会、妇联会肯定要关心的,我们单位就是这样。你放心吧!对了,你们单位党政工团组织不搞相亲会吗?”
卢瑞星又开始骂了,说:“你说得轻巧!他妈的,“组织”就是在你遇到困难时,说都能克服;在你遇到不公时,说你要正确对待;在你权益受到侵害时,说你要顾全大局;在你受到诬陷时,说你要相信组织;在需要有人作牺牲时,说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他妈的,你受苦受难的时候它视而不见,你终于取得成功了,它又说是它培养了你!”
很显然,卢瑞星今天心情不好,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三只小狗仔吃得太多了。在林雪印象中,卢瑞星是从不说脏话的,除了把人民币看得比人重要,除了有点斤斤计较,在学校那会儿,他一直显得还是很绅士的。冬天南方天冷的时候,他还喜欢专门提上一双棉拖鞋到图书馆,认真换上后再投入学习中……
看着卢瑞星喂狗的虔诚样子,听到卢瑞星牢骚满腹、一肚子委屈和愤世嫉俗,林雪觉得一切全是社会现实和生活给闹的,也不知道怎么劝这个老同学,就随口说:“瑞星你也不用太着急,慢慢来吧。我妈说,有粮千担,也是一日三餐;有钱万贯,也是黑白一天;钱多钱少,够花就好;人丑人美,顺眼就好;人老人少,健康就好!”
没想到卢瑞星听后,更不愿意了。他狠狠拍了一巴掌已经把憨憨的小脑袋完全伸出笼子的那只不好好吃饭的小狗狗,并在那狗狗吱吱咛咛的叫声里扔下搅狗食的棒子起身说:“你别再我妈我妈的了!听着长不大,看着就像跟火星来的一样!如今这社会,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反应慢的会被快的吃掉,胆子小的会被大的气死!”
林雪蓦然觉得已经跟卢瑞星话不投机了,更不想提借钱的事了。便假装赞美了几句卢瑞星那三只脏兮兮的小狗狗后,借故告辞出了大门,径直到西关铸造厂找张宝,总算解决了囊中羞涩和晚饭两大问题。
黄昏的周公庙前,车来车往,似乎还有塔铃在风中脆响。看看时间还早,林雪便突发奇想,对张宝说:“大宝,要不,咱俩先进周公庙内的定鼎堂看看,然后我再带你去《河洛晨报》参加个相亲会?怎么样?!”
一听“相亲”二字,张宝连连摆手,说:“咱们年纪轻轻,相什么亲了?!就好像产品销不出去积压了一样!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林雪听了说:“我说你这观念是不是也该转变了?!现在都流行自我推销,酒香还怕巷子深呢!找女朋友也是这样的。”
张宝苦笑着说:“我还是觉得,别人介绍的知根知底,靠谱一点!”
林雪说:“靠谱个屁!你那个当导游的小韩,不也照样一点都不靠谱吗?”
张宝说:“这个,这个只能怪我暂时没实力,他爸真是团支部书记。”
林雪笑着说:“还暂时没实力!等你有实力了,小韩都成别人家的堂客了!”
张宝低头无语。见林雪真想进周公庙,张宝忽然转了个话题埋怨说:“老林,不是我说你,你这人对啥都充满兴趣,跟小孩子一样,我觉得女孩子会认为你靠不住的!”
林雪笑着说:“还好,我还怕你受了刺激也像蒯晓松在学校时那样挖苦我呢!”
张宝听迷瞪了,忙问:“什么?谁挖苦你了?啥晓松?”
林雪又笑笑说:“没事,我无意之中把你当成那个张宝了,蒯晓松你没见过的!哎,还是老乡亲、发小好啊,不像我那河南同学,要换上他,没准就会说我没钱还想进旅游景点了。他说我没钱还穿这么好的衣服,太伤自尊了!”
张宝不屑地说:“你说的是那个眼珠子滴溜溜转、长得跟女人一样的卢什么星吧?!我能跟他一样浅薄?你瞧他那面相,简直是钻钱眼子的商人转世,没有一点情分可言!”
林雪知道张宝这人记仇,对卢瑞星更是耿耿于怀,就笑着说:“你啥时候又学会看面相了?卢瑞星大体上还是不错的,我们要多看别人的优点么……”
张宝说:“我听着你像在教训我一样!我当然知道看人要看优点,但当对方展现给你的全他妈是有恃无恐的缺点时,你再说要看他优点就自欺欺人了。唉,自从和小韩吹了后,我他妈的就觉得这个世界再也不五彩缤纷了。前两天晚上没事干,就在地摊上淘了本1938年版的《麻衣神相》,看着玩呗!”
林雪从张宝的说话口气中感觉到了一丝悲哀和无奈,就说:“你也不要想太多,更别看邪书看上瘾后走火入了魔,啥时候也到老城的城门洞子底下支上个卦摊搞骗钱害人的勾当!”
张宝笑着说:“放你的屁,我还不会混成那样!我信奉读书无禁忌论!越是所谓JING书,就越有读的价值。其实JING书是对一本书的最高评价和褒奖!”
林雪还想说,也包括《JINPING梅》和《我的奋斗》吗?但觉得跟张宝这个书呆子再这样争论下去没有任何意义还伤老乡感情,就笑着说:“大宝,咱们就此别过吧,有空我会去找你还钱的!”
张宝推了一把林雪说:“你这就把我当外人了!咱俩谁跟谁呀,我借了钱给你,就没打算要!”
林雪知道,张宝这话是真的。因为张宝这人,比林雪还要穷大方。
距《河洛晨报》社组织的假面舞会开始时间还早。
张宝转身走远后,林雪在已经像包公脸色一样沉下来的夜色里感到百无聊赖,便试着想进那周公庙。但庙前门卫室里突然出来个武警战士,在“啪”地打了个禁止的手势后,不再理会林雪了。原来这庙里的广播电视设施,也跟军事禁地一样,不是谁都可以随便接近的。
在《河洛晨报》社附近晃到晚上7点多的时候,林雪刚想进报社大院,卢瑞星来了电话,张嘴就神秘地说:“小林,我刚刚得到一个好消息,你猜猜看!”
因为对卢瑞星下午不冷不热的态度心存不满,林雪就没好没气说:“瑞星,大家都邪求忙,别扯JIBA蛋了,有话直说吧!”
卢瑞星在电话里埋怨说:“你这人可怪!只有你玩幽默的时候才有好心情!别人想跟你卖个关子,你就不愿意了!你总不能在别人的世界里走来走去,却不允许别人走进你的世界半步吧!”
林雪不想进一步恶化跟卢瑞星的关系,就笑着说:“好吧,你说吧,我不急你了!”
于是卢瑞星兴高采烈或者幸灾乐祸地说:“恶有恶报呀,向蕊蕊下午给我打来长途电话说,咱学院的冯副书记昨天被抓了,冯副书记呀,咱几个最恨的那货!大快人心,大块人心呀!”
林雪一惊,想起了在潇湘工学院时,死去的那个叫何琪雅的护士,便急忙问:“什么时候的事?真的假的?!”
卢瑞星说:“当然是真的,向蕊蕊不会拿着长途电话扯谎。不信你就打电话直接问她吧,她现在还很关心你哩!”
林雪说:“我不能再给她打电话了。她没说冯副书记是因为啥事栽了吗?”
卢瑞星说:“还有啥事?狗改不了吃屎的习惯呗,瓦罐不离井上碎。向蕊蕊说是前段时间那老东西跟一个叫刘箫的女生吃饭,当晚,刘箫就从红叶楼四楼坠楼身亡。妈的,这个老王八、老畜生!”
林雪听到卢瑞星告诉自己的这个好消息,又伴随着一个女孩子生命之花的凋零,就叹口气说:“下次在电话里替我跟小向问个好吧,让她好好学习,争取将来找个好点的工作!”
卢瑞星听了,来劲了,说:“你这人有病啊你!我才不会给你当传话筒!人家小向根本就对你没任何想法,你想多了吧!”
林雪说:“那就好。我知道,在学校你一直很喜欢小向的!”
打电话之间,林雪已经上到了《河洛晨报》社三楼的活动中心。刚才在大院门口,值班室那个一只眼睛斜斜的门卫本想上来拦挡和盘问林雪,但大概听到林雪对着小灵通说“冯副书记”之类,以为林雪跟什么达官贵人熟识,犹豫了一下便放行了。
“青鸟有约”栏目的干东梅大姐在活动中心门口远远见林雪上来,便迎上来笑着问:“小林,你还真是一个人来呀?不是容许你们每个青鸟先生和青鸟女士都免费带个朋友的吗?”
林雪挂掉小灵通后,开朗地一摊手说:“谢谢干老师,本青鸟先生离爱情还差一颗心、一个人、一段路,所以,暂时还没什么可带的!”
干东梅大姐就笑着说:“正好,还真有个女孩说想见见你哩,你觉得可以的话,我就安排你俩坐一起!”
林雪以为自己听错了,说:“这怎么可能呀?你又在安慰我吧,大姐?”
干东梅说:“你这孩子就是大大咧咧的,不够自信。是真的,那女孩就是6号,真名叫杨翠烟,现在还没来呢!”
林雪精神一振,忙问:“6号?她不是收到50多封回信了吗?还要见我?她也太不知足了吧!”
干东梅笑着说:“你这孩子就是实诚。50多封信又不及一纸结婚证书,根本说明不了问题。也许她还觉得你合适哩!”
干东梅这一席话,让林雪顿时昂首阔步起来。跟着干东梅进了已经装饰了彩带和气球的活动中心后,林雪看到角落里的椅子上已经稀稀疏疏地坐了一些青鸟先生和青鸟女士。
与干东梅等老大姐以及其他工作人员欢天喜地忙着对会场进行精益求精地布置不同的是,早早就来的这些青鸟先生和青鸟女士面色严峻,只是冷漠地观望、等待和享受着身边的一切,连林雪主动上前跟他们打招呼,也无人回应。
林雪帮着干东梅大姐吹气球后再忙着分配那些色彩艳丽、稀奇古怪的面具之际,就见一对男女已经坐在一隅开始私语了。
起初,林雪听那两人似乎都在抱怨,说是被家里逼来相亲,还大倒苦水说,是父母急着让赶紧结婚,就跟世界末日真的要来临一样。后来,林雪听到那个短发女孩提议说,要不,咱俩互相帮忙吧!回去就说咱们已经好上了,省得家里再安排相亲。男的听了也说,好,等下咱们互相留个手机号码,最好再拍个合影照。再后来,林雪听到那两人越说越兴奋,你一言我一语,全是如何假作情侣的细节规划。林雪心说,你们俩信球干脆结婚算啦,唧唧歪歪的……
时针指向8点半的时候,偌大的活动中心总算来了20多个人。虽然其中有背着小提琴或者专门穿着汉服准备展示才艺的男女,但林雪却吃惊地发现,这些曾经在“青鸟有约”栏目以文字给人感觉非常雅致和浪漫的男男女女,在现实中却个个显得木讷、呆滞乃至愁眉苦脸。
至少在林雪看来,他们当中很多人都过于保守和实际,且保守和实际得连多余的话都不想说,整个跟要上刑场或参加追悼会一样。这让林雪不禁为一帮年轻人因为早早就被生活锈蚀了激情而感到悲哀、痛心和不解。也让林雪深深觉得,黄昏的时候,张宝说的“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是有几分道理的。爱情和婚姻留下的其实都是有问题的人。在这个世界上,真正好的东西是真的不用推销的……
小灵通忽然响起来了,林雪见是李胖子前几天新给的手机号,接通后就问:“胖子,今晚的假面舞会,你怎么不来?我可已经戴上狮子王面具进舞场了!”
李胖子哈哈笑着说:“你真去了?!你还当真了!你啥时候会跳舞了?《青鸟有约》就他妈是个免费征婚工具,我们很多人那是利用完了就丢。对了,我正跟你嫂子在逛街呢,闲球没事,想问问今晚是否盛况空前、美女如云?”
林雪觉得李胖子实在是糟蹋了“美女如云”这个词,就尽量中性地说:“还算热闹吧”。正在这当儿,干东梅带着一个拿着巫婆面具的、白白胖胖的女孩走近了。林雪知道是杨翠烟来了,就赶紧对李胖子说:“就这,就这!”急急断了电话。气得李胖子估计又在电话那头骂大街了。
据说,在昏暗的光线下男女最有吸引力,这也是“人约黄昏后”的物理依据。暂时像舞厅一样昏暗的灯光下,林雪见穿着紫色套装的杨翠烟今天专门画了口红和眉毛,颇有些唐朝女子的气质。在介绍双方认识后,干东梅借故兀自忙去了,林雪便很隆重地引请杨翠烟坐在了就近的一个红色吧台上。
中国的会多、活动多,程序更多,尤其主持人很饶舌,不过最多也就是个朱军的水平。林雪刚准备跟面对面坐着的杨翠烟说话,活动中心的灯忽然全亮了。随后音乐响起,今晚“青鸟有约”假面舞会的主持人悉数隆重登场。
在冗长的开场白和隆重介绍了领导和嘉宾后,最后总算推出了本次假面舞会的“总导演”和“总策划”——干东梅大姐。
但干东梅大姐似乎也很官僚。在主持人说热烈但其实一般的掌声里,干大姐照例对着稿子又进行开了更冗长的总结性发言。期间,居然有一对男女结伴出去了,当然不像是上卫生间的表情,看样子估计是已经搞定和谈成了。
干东梅大姐在再一次的掌声中完成她的“青鸟有约”栏目总结发言后,舞曲终于开始飘扬,随着灯光重新熄灭,在昏暗之中假面舞会正式开始了。
因为不会跳舞,林雪也没戴面具。见面前的杨翠烟已经有点不自在了,林雪就笑着说:“真抱歉,我不会跳舞的,本质上我是个喜欢安静的人。”
杨翠烟见林雪终于主动开口了,把原准备戴的面具搁在了一边,优雅地通过吸管抿了口桌子上准备好的饮料说:“我也一样,我觉得人生最大的享受,就是坐在秋千上看本书,或者是康德的,或者是席慕容的,张爱玲的也行。”
林雪说:“我刚才来得早。我发现有人一上来就查户口和搞体检。先问家庭、职业、身高以及籍贯和爱好等等等等情况,你为什么不问问我这些啊?”
杨翠烟张嘴笑着说:“你这人很有意思么!我还正奇怪,你为什么刚才一直沉默,不问我这些呢!你先说说看,你是为什么?!”
林雪觉得对方滴水不漏,很不一般,就说:“我喜欢交流,并喜欢在交流中获得对一个人的认知,同时也得到对方对我的认可和信任。至于对方的一些信息,我想,迟早会知道的!”
杨翠烟笑着说:“看来,你是个很有耐心的人。我也觉得两人交流是第一步,刚上来就问硬件指标,跟谈判就没区别了。再烂的电视剧都没有这么拍的……”
林雪觉得杨翠烟也有几分幽默感,就问:“平时你喜欢看韩剧吗?韩剧很家常啊,我妈也喜欢看,那部《爱情是什么》她都看了好几遍了。”
杨翠烟好奇地问:“你妈年龄多大了,还看《爱情是什么》?我喜欢看盗版的《蓝色生死恋》。”
林雪喝了口饮料,没有正面回答杨翠烟,而是说:“《蓝色生死恋》我没看过。但我知道,韩剧的魅力在于它接地气,跟我们普通人的经历很接近,看着让人有一种数学上的被代入感和解析几何上的明晰感。不像咱国产的那些个爱情肥皂剧一样,动不动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富帅加白富美’,再就是重复穷书生和富家小姐,乃至白马王子和灰姑娘的老套桥段,让人觉得那些主角、配角和边边角角们的全部生活和人生,就是恋爱恋爱恋爱,真弱智!”
杨翠烟笑着说:“这个问题倒不大。肥皂剧嘛,就是图个娱乐,不需要多深刻。我觉得最大的问题是咱们的一些影视和文学作品,总喜欢简单地把人分为好人与坏人、君子与小人。这种矛盾对立的二分法其实很极端也很不客观,它让很多人在是非判断上很容易迷失心志,走向极端。其实,就人性而论,很多被称为好人和君子的,也有不光彩的一面,而被定义为坏人和小人的,人性也有闪光之处。”
林雪说:“你看问题比我深刻和成熟啊。我发现我们很多人容易陷入一种思维惯性:一提到干部,就想到贪污;一提到贪官,就想到ERNAI;一提到桑拿,就想到小姐;一提到办事,就想到关系;一提到工程,就想到腐败;一提到打假,就想到假打……其实,很多事不是这么简单的。”
杨翠烟点点头,继续说:“不过说真的,中国电视剧玩的就是弱智和胡诌,爱情剧还好点,你看那些抗日剧、国共谍报剧以及清宫剧,整一个幼儿园水平,连《猫和老鼠》的想象力都达不到,你根本不用认真看的。”
林雪说:“有需求才有市场,我觉得可能是中国人,尤其是中国女人放弃自己太早了。往往是二十五就不再谈青春,三十就不再谈年轻。好像在传统观念中,女人年龄稍长,就不该美好了。其实,女人有责任展示生命的美丽,这是女人应有的生命尊严……”
杨翠烟说:“你说错了吧!怎么是中国人放弃太早了!是物欲横流的现实社会让很多人没有了浪漫,也不敢、不愿浪漫,或者说顾不上浪漫和浪漫不起来。因为西方择偶大多重视两人之间的爱,而咱中国却喜欢面面俱到,尤其是既想要门当户对,又想要浪漫。对了,下午我坐车过来时,还见中州路那个‘海底捞’火锅楼上,有个小伙子情绪失控,歇斯底里地狂喊,不就是没房子吗,这婚我不结了,怎么着!”
林雪听完,想了想说:“我们谈点高兴的好吧,太沉重了影响情绪和心情,甚至交往!”
杨翠烟笑着说:“影响交往?至于吗?干东梅大姐可跟我说了,你这个002是个比较单纯的人,我愿意和你交往!”
萨克斯舞曲一直在耳畔回响。先是张学友的《吻别》,再是王菲的《执迷不悔》,此时正是林忆莲的《当爱已成往事》的旋律。杨翠烟说这话时,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士过来了,想邀请她共舞一曲。
杨翠烟大概觉得正跟林雪谈得投机,面露难色。
林雪见状,就说:“你去跳舞吧,这个场合拒绝别人不太好。”
没想到杨翠烟看也没看那男士,而是说:“非常抱歉,我不会跳舞,怕踩坏了你的皮鞋!”
那男士估计没想到杨翠烟会直接拒绝他,迟疑了两三秒后,表情难堪地转身离开了。
林雪看着那男子的背影,对杨翠烟说:“我觉得,我觉得你应该接受邀请,你应该是个很大方的女孩!”
杨翠烟面无表情,说:“没事的,刚才那男士我认识的。我们继续吧,刚才我说到哪里了?”
林雪高兴地说:“我们说到干东梅大姐了。我觉得到洛阳后,她是我见到的最好的大姐之一,就像今天我们认识,就是她安排的!”
杨翠烟说:“是的,我也觉得她对我很好。对了,你是外地的吗?”
林雪笑着说:“我们刚才不是说,我们不查户口吗?”
杨翠烟格格格笑着说:“你这个人真鬼。好吧,不查就不查吧。我们说说学校吧,我觉得现在回忆起来,最开心的就是大学那几年。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一定会去考研甚至读博!”
林雪说:“是,是。我现在做梦还在大学。总梦见单身宿舍内的人和物。不过我觉得女孩子考研后下场都不太怎么好。我们班主任就是研究生毕业,最后找的老公,年龄可大了!”
碍于女孩子的面,林雪没敢说杜老师找的曹老师是离过婚的。
杨翠烟自然不知道曹老师情况,就说:“年龄大的成功男士可是钻石王老五呀,用英语说就是:diamondBachelor,很好的呀!”
林雪是第一次听人意译“钻石王老五”,就恭维杨翠烟说:“你英语水平很高的,我们公司英语过了六级的专业翻译,还把“跳汰机”翻译成“跳动的机器”,没把现场的老外给吓死两遍!”
杨翠烟抿嘴笑着说:“跳汰机?好像就是简单的jigger或者更简单的jig吧。专业英语是不太容易。上次我参加商务局的面试,人家问我Thekingisalwayslucky怎么翻译。我当时就不假思索直译说,国王总是幸运的。你猜面试我的那人啥表情?他摇摇头说,应该是‘王老吉’!我当时真是无地自容。”
林雪说:“公务员面试都是走个形式。我听说很多名额早就内定了。公务员群体都是资源共享,往往是这个局委和那个局委互相安排和照顾子弟以及亲戚。Thekingisalwayslucky要翻译成‘王老吉’,那‘王守义’岂不成了Thekingiskeptjustice。而Thekingfromthesky应该是‘王天来’了!”
杨翠烟忽然问:“王天来?你知道王天来吗?”
林雪说:“我是胡诌的。本来想说Thekinghaseighteggs(王八蛋)呢,觉得在你面前不文明!”
杨翠烟正色地说:“刚才请我跳舞的那位,就叫王天来!”
林雪大惊,说:“真有这么巧的事啊?”
杨翠烟没再吭声。林雪再看舞池内,刚才过来的那个叫王天来的男子,此时正在专心地和揽着另外一个女孩在跳慢四……
人们处于忘我状态的时候,时间就似乎过得很快。
林雪和杨翠烟拿着面具从《河洛晨报》社出来的时候,一轮稍微偏了一点的月儿已经将脚底的路面指示得比较清楚。
林雪提出一起去吃夜宵的时候,杨翠烟笑着说:“谢谢,咱们改天吧,今天太晚了!”
在一群各怀心事、默默行走的男男女女中,杨翠烟表现突出,或者说异常兴奋。她一边走一边给林雪总结说:“今天上班了,明天还想上,这是事业;今天上班了,明天还得上,这是职业!今天一块喝酒了,明天还想喝,这是朋友;今天一块喝酒了,明天还得喝,这是客户!今天吃过,明天还想吃,这是美食;今天吃过,明天还得吃,这是家常便饭!”
林雪开心地和杨翠烟继续说着一些关于大学的闲话,并并肩行走到应天门外后,杨翠烟却执意要一个人打的回家。
送走杨翠烟后,林雪一个人舍不得打的,就独自沿着九都路往西走,看能不能遇上回涧西的末班车。他一边走着,一边想着杨翠烟的音容笑貌,觉得又找到了欧阳云的影子。唯一感到美中不足的是,这个杨翠烟版本“欧阳云”,偏胖了点……
脚下的这段路的两边正在搞拆迁,林雪环顾四周,见自己身边的一切破破烂烂的,在黑夜和车灯里呈现出的各式各样的影子让人心生惊悚和恐怖。总担心那写着歪歪扭扭的诸如“XXX王八蛋”、“XXX我恨你”字眼以及帖着“专售MIJIAN药139……”、“BAOYANG热线138……”等等乱七八糟的小广告的断壁残墙后面,会突然冲出个蒙面持刀的歹徒来。
路上车很少,只有明月和路灯陪伴。还未走出五十步,小灵通突然响了,把林雪吓得心突突跳。看那来电显示,又是李胖子。接通后李胖子忽然说:“这么晚了,你还在路上逡巡干球?不怕让小姐拉住,惹上大麻烦?!”
林雪说:“你这乌鸦嘴,尽说不吉祥的话。跟你说,我正和女朋友在一起压马路赏月色呢!”
李胖子听了哈哈大笑,说:“你这球孩子,吹牛也不打草稿,不把我当朋友!你回头看看,我就在你后面!”
林雪吃了一惊。回头看时,远远见一辆褐色的小轿车嘟嘟响了两声喇叭,开始向自己冲过来。车擦着林雪停住后,李胖子拉下玻璃说:“看球看啊,这可是现实。上车吧,早他妈就没公交车了,还得老哥我送你回涧西!”
林雪感激地上车后,感到很恍惚。就听李胖子继续说:“你也没问问,刚才那妞是哪单位的?我看着人不赖,可以发展发展啊!”
林雪长叹一口气,说:“走着说吧,她非要一个人走,我觉得,我直觉告诉我,我们的戏不大!”
李胖子给车加速,驰上立交桥后说:“也说不准,那天芮秋波还说,这么多年了,你也该找到真命妃子了!”
这李胖子虽是粗人,但偶尔也喜欢文绉绉几个词,比如今晚就用了个“逡巡”,以及还专门把“真命天子”活学活用,改成了“真命妃子”,让林雪听了觉得很有意思。
“你最近咋样?”林雪看着窗外夜色里残留的繁华,问李胖子。
“球,还不因为找工作那点破事!”李胖子慢悠悠地说:“本来想转业到市政府的,我老娘她死活不同意。没办法,自从去年在电视上看陈书记、王宝森出事后,她老人家就对政府部门偏见很大,说,到那里后,人家给你写写材料,你就是领导和模范;人家整整你的材料,你就是贪官和囚犯,那可真不是个好活!”
林雪笑着说:“你妈的水平很高啊,能说出这话来!”
李胖子忽然瞪了一眼林雪,说:“我咋听着你这话有点骂人?你应该说,咱老娘的水平就是高!”
林雪呵呵笑着,又问:“你不是跟嫂子在一起,是哪个嫂子啊?”
李胖子自豪地笑着说:“是我们军分区干休所对面酒店的妞,经常跑来找我,我那话是说给她听的!我他妈才不会跟她结婚呢!”
林雪心说“不跟人家结婚还交往干什么”的时候,李胖子忽然说:“大雪,有个事哥哥我问你啊,你说要拆迁的房子墙上,为什么写了‘拆’字后,还他妈的要画个圈圈啊?”
林雪也不知道李胖子问这个奇怪的问题干嘛,就说:“我想着,这可能是国际惯例,或者就是拆迁的LOGO,跟要枪决犯人一样。另外还有圈地拆房的意思。当然,对老百姓来说,那就是个圈套,不过打上这个拆迁标志,就意味着目标已被锁定,代表了强制性。”
李胖子有点懊恼地说:“妈的,刚才那傻妞考我的时候,我咋就想不起这么多呢!还是你脑子管用。我他妈的刚才还给那傻妞解释说,那可以方便别人在拆字前面加个‘不’,或在后面加个‘你大爷’,就连吐唾沫和撒尿时,也能找到准星了!”
林雪忍俊不禁,大笑说:“还是胖哥你厉害,你这个解释我也真想不到!”
李胖子呵呵笑着,又说:“大雪,你给秋波打个电话,看他有啥球事没,没的话,哥带你们去织女路开开荤!听说那里来了一帮俄罗斯姑娘!”
林雪看看小灵通上的时间已经是23点多,又想着杨翠烟,就说:“这么晚了,秋波估计早抱着媳妇睡了,咱就不打扰他了吧!”
李胖子说:“球,我看秋波跟那女的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就跟他们住的那小房子,迟早会被拆掉!你再看赵飞燕那嘴,跟吹风葫芦一般,很厉害的那种类型!”
林雪说:“我只知道闻香识女人,你还会看嘴识女人?”
李胖子说:“我也是听田军旗那王八蛋说的。他爹是五官科大夫。他说女人上下的特征是相仿的。一般凭借看嘴相,就能看出一个女的是良家女子还是恶女。嘴巴好看的女的,人丑点也没事。反之,人再漂亮,嘴巴不好看,男的迟早得完蛋!老田还他妈说,看女的屁股就能知道将来生男生女,真他妈的扯淡!”
此时,车已到涧西,林雪说:“你要没事,就住我们单身宿舍吧,明天还上班呢!”
李胖子说:“我还想着你这信球会主动花钱请我去打一炮,你就是能沉住气。”
林雪说:“不瞒你说,下午在应天门市场,我被一美女拥抱后钱都丢光了!”随后,林雪讲述了在应天门被人从后面抱住的事。
李胖子在饶有兴趣地了解了几乎所有细节后,说:“你小子倒是有艳福啊,我他妈明天也到那地方去玩玩,看有人抱我没有!”
林雪说:“艳福个屁,那是陷阱。贼不做回头生意,你省省吧!”
李胖子的手机响了,李胖子接时,林雪听到是一个女声。而李胖子也屁颠屁颠地回应说,好好,马上就回去,马上!
挂了手机后,李胖子笑着说:“这年头,老婆像小灵通,经济实惠,但限本地使用;ERNAI像座机,安全固定,但带不出门;小蜜像中国移动,使用方便,但话费太贵;QINGREN则像中国联通,虽然优雅新潮,但经常他妈的不在服务区……”
林雪也不想再去问李胖子接的电话是来自联通,还是移动,草草下车,跟李胖子作鸟兽散。
到单身宿舍后,林雪睡不着,就试着拨通了杨翠烟留的那个电话号码。连拨了几遍后,才被一个女的接住,对方没好没气地问,找谁呀,这么晚了?
林雪听了,心里咯噔一下,想着自己恐怕是记错电话号码了,但又觉得没有记错。
又过了十几分钟,另外一个电话打了过来,正是杨翠烟。就听她说:“以后太晚了就不要再打电话了,我母亲身体不太好!”
林雪唯唯诺诺地应着,还想多说几句的时候,杨翠烟先把电话挂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