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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山水重逢
    穿着一双高腰方头军靴的戚响仰面八叉躺在卢瑞星的CHUANG铺上,一副半睡半醒兼病恹恹的样子,似乎正在看卢瑞星小屋子里那个正对着枕头的小黑白电视机。电视上直播的似乎还是CCTV元旦特别节目——《相逢2000年》。



    1999年前后,社会上很多男青年流行穿军工厂出产的据说鞋头加有钢板、可以踢死人的高腰军靴。当然,林雪见过的很多都是盗版产品。老太太们看不惯年轻男子穿风衣、配长靴的派头,都说,当年日本鬼子的军官也是这身行头,小年轻们腰上再挂把指挥刀,就更像了……



    戚响的军靴冲着门,鞋底带着黄色的泥,鞋面有点脏,看样子好久没擦了。林雪进门招呼,戚响赶紧起身时,林雪见戚响的一身夹克也有点脏。听到卢瑞星正在门外的屋檐下对他那几只宝贝狗狗,像地主对待狗腿子一样吆吆喝喝、咋咋呼呼,林雪便紧紧抓住戚响的手说:“老戚,你这家伙,昨天就应该到涧西来找我!”



    戚响不好意思地说:“我想着在学校时对你不怎么好,不敢见你!”



    林雪说:“你这是什么话?!咱潇湘同学五湖四海的,见一面很不容易的,你能来洛阳,一是我们的缘分,二是说明你还没忘记我和瑞星!再说,在学校我对你不也一般般吗?!想想很有意思,骂尹花容、坏你好事的那封信,就是我写的!”



    戚响还没出声,门外的卢瑞星发话了,说:“学校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你俩就别提了!要不,你俩先聊着,我今天单位还有点事!”



    林雪也不理睬卢瑞星,继续对戚响说:“随着年龄增长,我发现我们做事都开始左顾右盼、前思后想,不像学校那样雷厉风行了。”



    戚响觉得林雪还像当年一样热情和爱逼扯,就笑笑说:“小林,你还没变。变的是我,没太大把握的事不敢做了,虽然犯错少了,但创造力也下来了。现在想来,年轻时做事无所顾忌、不怕犯错真是好事,所谓四十岁前不犹豫,四十岁后不后悔!”



    门外的卢瑞星这阵子大概又拌开了狗食,在几只小狗吱吱扭扭的叫声里继续说:“毕业这才三四年,你们听上去好像都七老八十一样,真装逼!本来没有沧桑,让你们一说,我都感到沧桑了。你们好好聊着啊,我先出去打个电话……”



    林雪听出卢瑞星不耐烦了,就站起来对戚响说:“老戚,去我那边吧,晚上咱们好好喝一顿!”



    戚响盯着电视里漂亮的女主持人看了看,懒洋洋地起身,似乎极不情愿地关掉了那破电视,说:“我他妈早饭还没吃呢!”



    林雪一拍脑袋,说:“怪我,怪我。这样吧,咱俩先到外面随便垫垫肚子,晚上再好好来!”



    戚响长长地伸了个足有一尺的懒腰,和林雪并肩出门,直到要拐进巷子的时候,才听到卢瑞星在后面喊:“老戚,以后常来我这啊,不送了!”



    林雪鼻子哼了一声,转头对戚响说:“还没问你哩,老戚,毕业后在哪高就啊?”



    戚响给自己点上支雒烟,抽了一口说:“还他妈高就呢,不就是混饭吃嘛。你都想不到,我去的就是钟离辉没去的那个铝厂,效益还行。可他妈的,这两年我们科头一直让我在车间开剪CHUANG,干着没劲!”



    林雪说:“你还好,干着专业,不像我,不务正业。我们都一样,都得从从基层干起。我那老乡张宝,现在也还在车间一手油污地修机器呢,他们单位效益可差了,我请他吃顿饭,他都犹犹豫豫不敢来!”



    戚响淡淡地问:“张宝?他不是没追上贾媛媛,还被退学了吗?”



    林雪说:“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我说的这个才是真张宝,我们班被退学的那个赵春,是冒名的张宝!”



    戚响支吾着说,你都把我搞糊涂了。看上去他似乎并不关心张宝还是赵春的那些陈年旧事,大概也真饿了,见就近有家湖南米粉店,就先走进店门喊:“老板,来三碗麻辣米粉,再来五瓶啤酒!”



    林雪赶紧上前,抢着先付账,说:“老戚,我来我来,让我尽尽地主之谊吧!”



    戚响也不推脱,更不客气,一屁股先坐在桌子前,先拿过一瓶“洛阳宫”啤酒,用牙咬开盖子,直接喝上了。



    喝掉大半瓶后,他才对坐在对面的林雪说:“妈的,学校时我还看不上钟离辉干的那个学生官,觉得他是猴子当了个弼马温。那时真是心高气傲呀,觉得就是给咱个学生处长都不干。现在才觉得不是那回事,我们屁大的单位,一个小小的班组长都好多人在争!”



    林雪也给自己倒上杯啤酒,算是陪着戚响抿了一口后说:“那是,学校还没多少利益,到社会上,争的就是个利益。真跟齐秦在歌中唱的那样,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很无奈。对了,你可能不知道,贾媛媛也还在生产一线看水泵呢。前一阵子她大概心情不好,把我写给她的信给退了回来!”



    戚响又吹喇叭一样灌了一口啤酒说:“你还有闲心对那妞念念不忘!我他妈只想着现在单位上能给我提个科级、处级干干,也让我在大家面前体面点。你也知道,在管理上我还是有两下子的!现在,他妈的,我居然还是个开剪CHUANG的!”说着,咕嘟咕嘟已经把那瓶啤酒干得只剩下了泡沫,一副怀才不遇、壮志未酬、英雄末路的表情。



    林雪听了,就劝慰说:“老戚,当官这事得随缘,还得慢慢来,你也想开点吧。正处、副处,最后都不知落在何处;正局、副局,最后都是一样结局;正部、副部,最后都在一起散步;总理、副总理,最后都是一个道理;主席、副主席,最后都一样缺席!”



    戚响忽然哈哈大笑,说:“你还是跟过去一样尖酸刻薄,跟鲁迅一样。要说是这个理,只是我觉得像我这样的人,让别人整天管着、限制着、指手画脚着,他妈的很不爽!”



    林雪说:“学校时我特喜欢鲁迅,可现在我觉得自己佩服的大家是胡适。鲁迅只找人性的毛病,从不找制度的毛病。胡适只找制度的毛病,从不找人性的毛病,这就是区别。中国的问题其实是制度问题,鲁迅偏要找人性的问题,这就是鲁迅的问题。”



    戚响想了想,说:“活得太清醒没用,也很累。我觉得我们当下许多年轻人因包袱太重而早熟,年纪轻轻就世故老成,太悲哀了。我现在特别怀恋刚到潇湘工学院时的那段时光。妈的,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一定会多读几本书!”



    林雪笑着说:“我还以为你会说,会对尹花容更好点呢!现在看来,我们这代人之间的竞争在大学其实就开始了。很多人因为早早就意识到生存不易,变得过于注重现实而过早放弃了青春年少的浪漫情怀,不但诗歌变得难懂,吉他落满灰尘,甚至连初恋都萦绕着浓重的铜臭味……”



    戚响又开了瓶啤酒,一边吹着往嘴里灌,一边说:“小林,你要再提尹花容,小心我扁你!我说好好读书是真心的。现在我坚持读西方古典名著了。阿根廷诗人博尔赫斯说,古典作品并不是一部必须具有某种优点的书籍,而是一部世世代代的人出于不同理由,都以先期的热情和神秘的忠诚阅读的书。”



    因为这句话,林雪觉得戚响让他耳目一新,就笑着说:“老戚,没想到你还是学校里的那个理想主义者,比卢瑞星强。来,咱们再喝一个!”



    戚响也笑着说:“跟你这种酸文人在一起,不斯文,不引经据典就没法交流。说实话,过去我特瞧不上你这个写诗歌的笔杆子和书呆子,现在才发现,读好书,让人明事理,而明白事理,就少了困惑和郁闷。”



    看着三碗阳春白雪上拓了鸿爪一样的米粉都端了上来,林雪招呼戚响先吃,自己则又喝了口啤酒,说:“我还认识个当兵开车的哥们,乍一看,跟你一样粗枝大叶的,但接触时间一长,才发现是个读书明理的人,或者说是不一定读书但明理的人。人怕就怕不读书,无知者无畏,或者是死读书,不明理!”



    戚响一边低头呼呼噜噜吃着米粉,一边说:“在学校我就发现你是个怀旧的人,我敢肯定,到社会上后,你找朋友也只会找跟某些同学类似的!”



    林雪说:“是。不过前几天单位上有个老大姐给我介绍了个类似尚画画的女孩,我就是提不起劲头来!”



    戚响说:“尚画画是谁?在学校你不是喜欢欧阳云吗?”



    林雪拿起筷子,搅和了一下面前的一碗米粉说:“社会上的欧阳云似乎还没出现呢,不过我觉得就是出现了,我还得失败!”



    “也未必,我觉得在学校,我们主要是没经济实力,而未来又无法预测和把握,否则,否则我觉得很多同学都能走到一起!”戚响继续说,“我看有个研究结论,婚姻最稳定的,一种是青梅竹马的发小组合,一种就是志同道合的同学组合,且大学同学最靠谱!”



    林雪说:“我也有这种感觉,可当初邵若明总说咱班女生靠不住,后来还扩大到了全院女生!事实上邵若明也似乎说对了,毕业季节成了分手季节!”



    听林雪提到了邵若明,戚响忽然就骂道:“邵若明就是个货真价实的SB!尹花容当时那么喜欢他,他就是无动于衷,我都想扁死他!”



    “什么?尹花容喜欢过邵若明?”林雪大感意外,问:“我怎么一点都没觉察到呢?!”



    戚响笑着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认知或者感觉短板。比如说你吧,你要不说骂尹花容那封信是你写的,我还一直认为是邵若明那SB干的缺德事!”



    林雪笑着说:“那我真该对你老戚大说声对不起了。当时我不知道咋想的,总觉得尹花容跟了你就是资源浪费!”



    戚响呵呵笑着说:“屁,谁浪费谁呀!后来我了解了她以后,忽然真没感觉了。我放弃她是很坚决的,我知道,内心的宽窄决定命运的格局。你能包容多少,就能拥有多少。咱男人干事需要看得开、想得透、拿得起、放得下!”



    吃完午饭,林雪在公交站台上就想拦出租车和戚响一起回涧西。但戚响看看时间还早,就说:“最近我他妈不大顺当,想借此机会去白马寺拜个佛求个心理平衡,不知道老同学愿意不愿意陪我去?”



    林雪不想扫戚响的兴,便也顾不上张宝在涧西等他们了,就七拐八绕地陪着戚响乘上了火车站到白马寺的公交专线。



    因为是元旦假期,这趟车真是人挨人、人挤人。林雪和戚响虽然年轻力壮,但一路下来也是身心疲惫、昏昏欲睡。



    好在再拥挤的地方都有喜欢休闲的人。车过唐寺门,和戚响背对背挤在一起的林雪就听身边座位上一对小情侣在议论白马寺的事。



    那个大大咧咧坐在男朋友腿上的女孩说,记得第一次到白马寺,我就找啊找,可就是没见到什么白马,觉得这地方名不副实,就跟“老婆饼”里没老婆、“鱼香肉丝”中根本没鱼,“为人民服务”中没人民一样。正郁闷呢,忽然就见窗外有一只黑牛!你说巧不巧!



    静心甘作女朋友真皮沙发的那大男孩听了,就开始吊书袋子,像导游背串场词一样介绍起了白马驮经的故事,让本来轻松的气氛重新变得沉闷。



    车到了一个叫“分金沟”地方,看到一个大嫂子艰难地抱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上车后,前面戚响旁边的一哥们马上起身让座了。那大嫂抱着孩子坐定后,很感激地对站在身边的那哥们说,恁(你)真是好人啊!俺农村人也没啥回报你的,要不,要不你MO下俺娃子的小JJ吧!



    林雪听后忍不住想笑,心想这种感谢方式真够原生态,也真NB。想着前面那让座的哥们一定会很尴尬,不料那哥们说了一句话,让林雪差点笑喷了出来。他说,真的不用MO了啊,我有,我有的!



    好不容易等到下车,林雪就见已经被挤在车门外面的戚响被三个老太太包围了,正嚷嚷着给戚响推销香火呢。



    拗不过一个头发如燕山落雪的老太太,戚响就花高价买了两捆香。不料,那老太太收钱后却腿脚麻利地拿着戚响的香往前跑了,边跑边喊,小伙子,跟我来,我帮你去开开光,免费的!



    林雪无奈,赶紧拉着戚响追上那老太太,并紧跟她到了一家旅游商店后的一间小黑屋内。此时就见烟雾缭绕、鬼火点点中,一个着尼姑装束的年轻女子已经对着戚响买的那两捆香开始念念有词、装神弄鬼了。



    林雪和戚响足足等了五六分钟,那尼姑模样的女子才收手。随后向前一步,单掌施礼道:“施主,香火已开光,请付50元开光钱!”



    林雪一听又惊又气,质问道:“刚才那老太太不说是免费开光吗?”



    那尼姑道:“阿弥陀佛,施主不知是说谁?!”



    林雪这才发现,那小黑屋还有个后门,刚才那卖香的老太太在他们不留神中,已悄悄从后门走了。



    见林雪想发火,戚响按住说:“算了算了,今天我们是来诚心拜佛的,再计较这个,就没意思了!”



    林雪无奈,只有替戚响付了那两大包香的开光钱。



    进寺在即,因为被卖香的老太太和假尼姑毛捣(洛阳方言,这里是捉弄、欺骗之意),加之带的钱不够,林雪已经没有了买门票进寺的想法。便苦笑着对戚响说:“我经常来这里,这次我就不进去了,我在外面转悠转悠,等你出来吧!”



    戚响见林雪脸色不大好,也不便勉强,一个人上前排队买门票去了。



    林雪正想着如何向市旅游管理部门投诉今天这个事,突然见寺庙入口处,执行检票任务的一个小和尚和两个欲进寺院的老人发生了纠纷。



    细听,原来是那个老先生想带着老伴凭退休军官证免票进寺院,但小和尚就是不允许。老军人就质问,门口墙上贴的“游人须知”不有“军人免费”一项吗?小和尚回答,你已经退休了,不能再享受免费了。



    那老军人看来是打过张家口战役的,继续攻坚说,格老子当兵打仗的时候,你娃子还没出生咯!退休咋了?老子是退休军官,凭什么不让享受免费?!



    说着,老军人就要霸王硬上GONG,但边上的保安和小和尚决不放弃阵地,于是一起跟老两口拉拉扯扯、争争吵吵起来。



    有个打扮得像喇嘛一样的游客看不惯了,上前对小和尚说,你这个小师傅,怎么能这样对待老人?!人家是去拜佛的,你是佛门中人却阻拦,也不怕金刚怒目!



    小和尚据理力争说,天底下还有这样讨便宜的人!还老子老子的,今天就是不让他进佛门……



    后来,从卖门票的地方出来个工作人员,过来对着小和尚耳语了几句,摆摆手让那个骂骂咧咧的老军人带着老婆子进寺院去了。



    这时候,戚响已拿着两张门票过来了。林雪真不想进去拜佛,更不想让戚响乱花钱,就说:“老戚,你真犟,我说不进去,就不进去,你给我买门票干嘛?!”



    戚响说:“在我眼里,钱就是废纸,同学感情最重要!我记得在学校看电影,你也有过让别人进去,自己却在外面溜达的事。今后只要我老戚在,那样的事就不会再发生了!”



    戚响正说着,就见熙熙攘攘的游人队伍前面来了个干部模样的人,不但旁若无人地带客插队,还要求免门票。随后,就与门口的小和尚和保安发生了争执。



    这次,事情并没有和平解决。争吵了不到一分钟,情绪失控的双方已经当场动手,互掴上了耳光,最终引来了附近派出所的警察。



    林雪和许多看热闹的人听到,那个在警察面前还咋咋呼呼的干部,自称是什么县委统战部的。而在事态平息后,那干部大概因为打架占了上风,心里过意不去,竟拉着挨了打的门卫要进寺院,说一起拜佛结兄弟,也算不打不相识。那趾高气扬的家伙还自我表扬说,我们搞统战的人,都是讲风度、有气度的。



    但最终,他的拜佛结兄弟提议遭到挨了打的门卫的拒绝。林雪听那鼻青脸肿的门卫嘟囔着说,我才不与你这种人结兄弟呢,恁大的领导,说一套做一套,真丢人!



    在络绎不绝的香客之中,林雪和戚响抚赵宋雕马、穿朱明山门、拜五重大殿、瞻孟頫碑碣。才听马寺钟声悠远,又闻齐云塔铃静谧,于释然解惑、蓦然顿悟、超然解脱中,情不自禁地喟叹:不愧释源祖庭、第一古刹!



    林雪发现,在游览中最让戚响感兴趣的还是大雄宝殿内摆放着的白马寺的“镇寺之宝”——中国仅存的元代“夹贮干漆造像”。那23尊造像,形态各异,虽经700多年,但仍色彩如新。



    两人悄悄跟着前面一队打着蓝色小旗子的彩发老外,听了人家聘请的专业导游进行相关介绍后,戚响忽然眼睛一亮,脱口而出:“元代这工艺,真他妈的不错……”惊得围着导游的一堆老外,齐刷刷地向戚响行起了注目礼。



    林雪带着戚响回到涧西,已经是大后晌。到芮秋波住的小平房找到张宝的时候,芮秋波正热情地陪着张宝在看周星驰的《喜剧之王》。他们边上还放着几张盗版光碟,有成龙、梁朝伟的《玻璃樽》以及进口大片《泰山》等。



    因为赵飞燕不在家,芮秋波见来的都是林雪的朋友,又是端茶倒水,又是让喜糖、水果甚至面包什么的,殷勤得令人不安。



    觉得吃晚饭还有点早,林雪就建议大家到他所在的3-24单身宿舍打麻将。就这样,四个人像野鸽子一样来到了林雪所在的337寝室,并迅速支起了麻将摊。



    跟林雪一年到公司,但先于林雪住进3-24单身宿舍的财务科的丁小盈说,打麻将是3-24单身楼的特色,就跟麻将之于四川成都一样。虽然不至于像成都那样,从双流机场上空的飞机上就能听到搓麻将的哗啦声,但因为公司工会的麻将协会就设在这里,不论何时,人们走近这栋单身楼,都能听到哗啦哗啦的麻将声却也是真的。



    刚搬过来时,林雪还怀疑五大三粗、浓眉大眼的丁小盈的说辞是妖魔化3-24,但最近林雪信了,3-24的单身们可以一日没有女朋友陪伴,但不可一日没有麻将消遣。



    今天,林雪敲门问隔壁那个似乎总是穿着睡衣的小媳妇借麻将时,人家还问,你是借大的,还是小的?牌桌要自动的,还是一般的?骰子要几颗?听得林雪一愣一愣的,只有回答说,随便就行,随便就行!



    不过历来丧乱的是人心,而不能归罪于器物。麻将并不是天然的赌具,作为国粹之一,打麻将如同搞中国的人际关系。你要想“和”,或者至少立于不败之地,盯着上家、防着下家、算计着对家是必须的。



    打过三圈后,林雪就发现,一桌人里,张宝对麻将是有兴趣,但没经验,喜欢乱出牌,根本不会算计对家和盯防别人;戚响则是心不在焉。相比之下,芮秋波就算高手了,他能很老道地做到杠底开花后和牌……



    楼道里有人开始嗤嗤啦啦做晚饭的时候,芮秋波又专门打电话招惹来了李胖子。但就在几个人最后决定去吃火锅后,芮秋波却因为赵飞燕的下班而掉了链子,匆匆忙忙打了退堂鼓。让林雪觉得芮秋波在叫李胖子的时候,恐怕就做好了关键时刻撤退的准备。



    不管怎么说,元旦这顿火锅,大家吃得还是欢天喜地,真的跟过年一样。由于最终是林雪付的账,李胖子过意不去,走出那家打着“天府”旗号的火锅店后,非要开车请大家去洗脚。



    张宝因为上次跟单位上的人在铸造厂附近的“白牡丹洗脚城”洗脚洗出了脚气,最近一听汽车鸣喇叭就条件反射般脚趾头发痒痒,这次说什么也不去。



    林雪无奈,只好和戚响上了李胖子开的小轿车,陪着李胖子满大街寻找合适的洗脚城。



    李胖子叼着戚响敬上的烟在经过一个叫“相依草”的洗脚城时,戚响从车窗里瞥见有几个妖艳的女人站在街角,便问林雪:“小林,她们是小姐吗?”



    林雪还没应声,李胖子发话了,质问戚响般说:“是小姐又怎样?一不偷二不抢的。这世道,都他妈不容易啊……”



    因为是元旦,“相依草”洗脚城的技师不够用。进到二楼古香古色的包间后,三个人推来让去,最后林雪决定先让进来的那个小姑娘给戚响服务。自己则和李胖子到一旁落地窗前那个精巧的茶几边看着幽美的夜色先喝上了茶,并扯上了关于千年虫问题并没有导致全球电脑系统大规模瘫痪等等闲话。



    戚响大概真累了,把脚伸进泡脚的木桶里就呼呼睡着了。约莫十几分钟后,他从梦中被给他捶腿捏脚的那个小姑娘唤醒了。小姑娘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喘着气说:“先生,捏好了。您左腿的肌肉很僵硬,经脉不通,我费了很大力气才帮您疏通好了。”



    戚响先是一楞,然后慢悠悠地说:”谢谢你,我左腿那是假肢。”



    戚响此言一出,惊得林雪一口茶水重新吐到了杯子里。开始以为戚响是在逗那漂亮妹子玩,但细品戚响说话的口气,又觉得不像。便急忙过来拉开了戚响的左裤腿,一看,果然装的是高仿真假肢!



    “老戚,你这腿,你这腿学校时我记得可是好好的呀!怎么回事?”林雪试探着问,心地上莫名地为戚响栽种了一棵难受的大榕树。



    戚响叹口气,说:“妈的,一言难尽,都是泡妞给害的……”



    洗脚毕,三人下楼,李胖子却在大厅利用结账机会又跟“相依草”前台的两美女搭上了话,说人家一个长的像邓丽君,温柔贤惠,一个有王菲的高贵气质,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但林雪却因为看到戚响假肢的事,高兴不起来。觉得这个世界的残酷其实不在于你生活得如何窘迫和拮据,而在于,一条腿昨天还在你朋友身体上,今天却忽然不在了。这种触目惊心的残酷,对人心灵的刺痛和给人精神世界投下的阴影,其实比死都厉害。



    站在“相依草”金碧辉煌、充满大汉长乐宫风格的门廊下等李胖子出来的时候,戚响见林雪不说话,就一边抽烟一边说:“我这次过来,是不是给你们老同学添麻烦了?!”



    林雪赶紧说:“不是,绝对不是。老戚,我正在为你的腿难过,你知道,我这个人眼睛软,心更软……”



    戚响呵呵大笑,说:“你怎么还是学校那副怂球样子!我记得贾媛媛有次在班上说,你被尚枫骂得大哭,全是因为她。咱大男人腿可掉,眼泪不能掉;头可断,膝盖不能发软。今天在白马寺,我也想明白了,像我这样失掉了一条腿的人,一辈子开好剪CHUANG也他妈不错,反正那玩意儿是数控的,整天操作着也不累!”



    林雪说:“你倒想得通,可我就是坚强不起来。除非你跟我素不相识,除非我感知不到你的难和苦,否则,你受到的任何伤害都会影响我的情绪和内心。作为朋友、同学,或过去与我有过交往人,你们安好,其实是一种责任,也是对我好……”



    “嗨,林雪,是你吗?怎么在这种地方玩?!”林雪正说话间,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吓了他一跳。



    回头看时,林雪就如同置身梦里一般,那居然是丛嫣然!一袭月白色的羽绒衣,挎着个精致的小包,依旧长发飘逸。



    见林雪发愣,丛嫣然又上前一步,说:“不认识我了,林雪?我是丛嫣然啊!”



    “呃,啊,怎么,怎么会是你?这么晚了……”



    林雪支支吾吾,感到这个世界真的很奇妙。大的时候咫尺天涯,小的时候触手可及。想念一个人的时候,他或她可能在遥远的星系乃至在另外一个平行宇宙里,蓦然回首之间,他或她却就在你身边。



    见林雪有点手足无措,丛嫣然又笑着道:“晚上我们在秀逸宾馆和几个客户吃饭,刚才他们想送我,我说想一个人走走,不想,远远就看见了你们。你们怎么会在这地方?”



    “这地方咋啦?我们一不泡妞,二不DAPAO,也就泡个小脚!”此刻李胖子已经哼着豫东小曲从玻璃门里出来了,大概比较兴奋,在女士面前口无遮拦。



    见丛嫣然尴尬和不悦,林雪急忙对丛嫣然说:“他是我的好朋友,粗鄙嘴巴钢琴心,大概,大概跟那个邱老板有点像……”



    丛嫣然笑笑,也不理睬李胖子,说声“你们忙吧,拜拜”,转身欲走。



    林雪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勇气,本能地急忙追上去说:“嫣然,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家吧!我们那边有车!”



    丛嫣然没料到林雪会追过来,看看李胖子停在不远处的奥迪,笑着说:“你那朋友的车不错哎,你们走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林雪说:“真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就又见面了!我,我还想着这辈子咱们,再也见不到了……”



    丛嫣然大概今晚喝了红酒之类,有点兴奋,像玩链球一样把她那小包甩了一圈后,开心地笑着说:“洛阳就这么大,涧西更小,想见一个人容易的很,难就难在心理上的障碍和负担!”



    林雪笑着说:“还没问你,最近怎么样?”



    丛嫣然看着林雪说:“你这人说话永远这么没劲,你说呢?我们又不是刚认识!”



    林雪自我解嘲说:“没办法,我在女孩子面前都这样,潜意识中都把对方当成了领导、老师甚至明星,我想这可能跟我小时候内心被老师深深压抑有关!”



    见这边林雪和丛嫣然聊上了,李胖子和戚响也不吭声,笑着悄悄钻进了小车,鸣一声喇叭先走了。林雪听到喇叭响,再想追那车,已经晚了。



    丛嫣然笑着说:“你这两个朋友倒是很会帮你的!走吧,送我回家!不过你得先跟我说说,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丛嫣然此刻的开心、开朗和大方缓解了林雪的紧张和无措,也让林雪又找到了点泰勒芬公司时的感觉,就说:“刚才在门廊下抽烟的那个是我大学同学,郑州来的。晚上吃饭后没地方去,就来这里休闲。我们什么也没干!真的!”



    林雪最后这句,听得丛嫣然哈哈大笑。在相对寂静的冬夜,她的笑声格外清脆。随即,丛嫣然止住笑说:“你,你这个人真有意思!我又不是警察审问你。你都不是那种人!我是说,你怎么这么闲?我听说涧西几个大企业都不行了,是真的吗?”



    林雪明白了丛嫣然的话,回答说:“别的单位我不大清楚,我们单位整天没事干,但还得上班守着。”



    丛嫣然说:“那你为什么不出来干?我觉得你有那个能力。”



    林雪想着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一辆小轿车忽然嘎吱一声在他们身边停住了,那是李胖子在开车兜了一圈后又回来了。他炫耀似地拉下玻璃说:“上车吧,两位,天寒地冻的,早点回家吧!这破地方也不是玩浪漫的地儿!”



    林雪觉得李胖子话糙理不糙,请丛嫣然上车,但丛嫣然笑着说:“我家离这里最多两站路,你们走吧!”



    见林雪犹犹豫豫,戚响也看不惯了,在车里大声说:“小林,你哼哼唧唧干嘛?送这美女回家,你会死啊,切!”说完,戚响又对李胖子说:“你这胖哥也真他妈有意思,开车走吧,又转了回来。要不,我跟我同学走,你送这美女回家!”



    戚响左右开GONG的话让林雪和李胖子大为难堪。李胖子最终挂不住,一踩油门向前冲了,让没丝毫防备的戚响倒在了后座上。



    “嘿,没想到你这个郑州同学倒很有主见啊!看着很沉默一个人!”李胖子的车一走,丛嫣然先表扬戚响了。



    林雪不好意思地说:“其实,其实,我真想送你回家,可我又不想让你走着太累,另外我还多少有点心理障碍!”



    丛嫣然笑着说:“什么心理障碍?你又不爱我!你把我当你姐姐,或者你把我当成妹妹,是不是会好一点?!”



    见林雪不吭声,周围又是一片茫茫夜色,丛嫣然继续说:“你是个好人,但不是个好男人,更不是个好恋人。对了,那天在站台上那个女孩不错呀,是你女朋友吗?”



    林雪说:“不是,我只是她的备胎?”



    “什么?背带,什么背带?”丛嫣然没听明白。



    “就是,就是备用的车轮,属于鸡肋,或者说利用工具。”林雪解释说。



    “她怎么那么厉害呀!看不出来啊。唉,你这人,你这人我觉得就是桃花运不好,总是遇不到合适的女孩……”丛嫣然说。



    “不,也未必。你就不错。可惜我配不上你!”林雪认真地说。



    丛嫣然又柔柔地笑了,睁大眼睛看着林雪说:“我都是你姐姐了,你还这么说,我可要生气了!”



    “我说的是真的。”林雪说,“你比我成熟,你也知道,爱情不可能像电视剧和小说中胡扯的那样存在于真空中。感情上合适的,条件未必合适;条件合适的,倒是可以在感情上将就和凑合的,这就是现实!”



    丛嫣然听了,幽幽地说:“过去我总觉得你是个理想主义者,还是个乐天派,现在才知道,你的内心其实是很实际的。”



    林雪说:“这一年多来,我经历了一些事,也思考了很多。说来说去,我们普通人的爱情,就是带着她过好日子。否则,即使以爱情的名义占有,又有什么意思?如果不能让你过上好日子,我就坚决不会耽误你……”



    丛嫣然忽然抓住了林雪的胳膊,说:“你跟我想的怎么一样啊!我真恨我自己,也恨你……”



    林雪轻轻把丛嫣然揽到面前,替她理了理头发,看着远远的月色和星光说:“把我当你的哥哥或者DIDI,你是不是就不恨自己和我了?!”



    丛嫣然听林雪这么说,柔柔地将头贴在了林雪XIONG前,说:“我想先听听你的心跳!”



    林雪抚着她的头发说:“听吧,从此我们就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和负担,跟真兄妹一样了!”



    “你骗人,我听到你心跳得依旧很快、很紧张!”丛嫣然很调皮地放开林雪,仰起头,瞬间没有了曾经的职业女强人的风采,倒像个居家小女人。



    在这个冬夜,有些温馨也有些依依不舍地看着丛嫣然走进那个家属院,消失在黑夜中时,林雪忽然觉得自己很幸福、很满足,更觉得上苍对自己不薄,不经意中就把丛嫣然送到了自己身边。又为刚才轻揽着丛嫣然,甚至差点就跟这个好妹妹或者好姐姐拥抱、接吻而感到荒唐。继而又因为自己没有那么做而有点后悔……



    “你骗人,我听到你心跳得依旧很快、很紧张!”



    丛嫣然这句话其实说的对。从内心深处,林雪觉得自己对丛嫣然的放手,其实还是一种自卑和无奈……



    小灵通又响了。刚才跟丛嫣然在一起时已经响了二三遍了,林雪知道肯定是李胖子在捣乱,硬是没接。这次接通后,李胖子先埋怨上了,说:“大冬天的你倒是很浪漫呀,说跟人家抱,就抱上了,让我们好等!现在哪儿?我跟你同学就在附近!”



    林雪很生气,觉得李胖子像个特务般在监视他,发火说:“你这人真不要脸,盯着人家看,有意思吗?!”



    李胖子说:“切,我好心一片你却当驴肝肺。那女的干啥的你知道吗?这么晚了,小心中了美人计!跟上次我那哥们一样,最后被人家敲诈后就剩个裤头回家!丢八辈子人了!”



    林雪这才想起,自己一直都没跟李胖子和戚响介绍丛嫣然,便笑着说:“巧了,巧了,今天遇到的这位是泰勒芬公司的经理,人不错,可惜,可惜我没能耐娶她!”



    李胖子哈哈大笑,说:“你这种人少见,唧唧歪歪的,看上了就尽管上,管他妈以后呢。我就奇了怪了,你这种信球,比芮秋波强不了多少,女人缘却超好。刚才我觉得你们也就走着说说话,后来竟然说抱就抱上了,办事效率真他妈高的邪门!”



    林雪惊讶于李胖子居然觉得自己女人缘从超好,觉得李胖子真是不了解自己,也不想多浪费时间,就说:“我在103站台上,你们过来吧!”



    林雪上车后,戚响已经呼呼睡着了。李胖子一边开车一边说:“老弟,今天这女孩不错,比那天那个胖的强,还是个经理,你要不喜欢,干脆让给老哥我算了!”



    林雪听到李胖子说的很认真,觉得这种不要脸话也就李胖子才能说出来,便淡淡地说:“以后我就是他亲哥了,你少动歪脑子,别打歪主意啊……”



    李胖子继续说:“你还亲哥哥,也不怕酸了牙!这鸟时代,从干爹到干哥、干妹、干女儿,多少人都在套近乎中宰熟,又有多少人在打着亲人的旗号行不轨之事。不像咱,实诚,说爱就爱,管JIBA她是谁!”



    林雪觉得李胖子这句话出发点是自我表扬,但在逻辑上却自揭了老底,觉得很好笑、很好玩,也不想当场揭穿他,就没再吭声。



    到3-24宿舍楼前下车后,林雪远远见337寝室亮着灯,感到很诧异,担心是不是又被芮秋波那厮鼓捣开了寝室门。但和戚响上楼进屋,见宿舍里坐着看书的却是工程师吴成飞。



    见林雪回来,吴成飞抬头说:“大概半小时前有个女的来找你了,胖乎乎的。我问她叫什么,她说你知道她!”



    林雪觉得应该是黄冬丽,就问:“是不是个子不高,还一副娃娃脸?”



    吴成飞不耐烦地说:“我哪有心思看人家长啥脸,反正个子不低,还蛮有气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