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公司计算机中心的李二英时不时就带着女朋友莅临3-24单身宿舍不同,在技术中心工作的吴成飞,给林雪的感觉时常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他有时会在子夜时分悄悄猫进宿舍,稍事休息后,就又匆匆背起他那个大帆布包出门,连灯都顾不上开。
李二英对吴成飞这个室友颇有微词。
林雪住进337寝室后的12月16日,也就是咱国家和美国政府就轰炸驻南斯拉夫大使馆一事达成赔偿协议那天,李二英盘着臭脚对林雪说,以前我觉得当今社会有四大虚——领导的讲话、老板的肾,小姐的感情和统计局的表。认识成飞后,得加一句,他对人的态度。以前觉得当今社会有四大闲——大款老婆、官员的钱,下岗职工和调研员。认识成飞后,也得加一句,那就是他那张CHUANG!
林雪觉得李二英说的这些段子都很老套,只是象征性地笑了笑,没有吭声。但李二英却早把自己逗笑了,并倒在铺位上几乎笑得四肢朝天。
不过,听李二英说,吴成飞那个姓陈的女朋友长得很漂亮——身材像陈思思、脸蛋如陈妃平、眼睛似陈好、发型类陈慧琳。只是自从搬进337寝室后,虽然也常听《相约九八》,林雪却一次也没见过吴成飞的漂亮女朋友。
今天林雪回寝室后看到吴成飞本来就觉得稀罕,一听他说话显得很烦躁,更稀罕了。
给戚响倒上杯水,示意他睡李二英的铺位后,林雪也不介绍吴成飞跟戚响认识,而是径直对吴成飞说:“成飞,大元旦的,今天有啥事让你不开心啊?!”
吴成飞缓和了一下语气说:“没啥,刚才楼下有个娘们上来让我帮她装路由器,下去装了半小时没弄好。刚想上来,那娘们却对我说,装不好就别装了,晚上我们做点其他事吧!我一听,火气就上来了——这他妈不是考验我么?!她长得跟赵本山一样,也不怕恶心死我!”
大概因为今晚遇到了丛嫣然,吴成飞这番话让林雪听得开心大笑,戚响在一旁也忍俊不禁。
林雪上前倚在吴成飞面前的桌子边说:“我说你呀,成飞,可真经典!这楼上很多人喜欢打麻将,也许人家是想跟你凑一桌牌,你怎么觉得对方要占你便宜啊!”
吴成飞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一个男的还怕她不成!我只是觉得,作为一个宅男或者说准单身,生活在这个破城市,今天莫名地感到了一丝淡蓝色的忧郁!”
林雪今晚有点亢奋,听到吴成飞说话跟作诗一般,张嘴便说:“有钱人才能叫宅,你那叫蜗居!有钱人才能叫蓝色忧郁,你那叫郁闷!有钱人才能叫单身,你那叫光棍!心里不痛快,说出来、骂出来也许就痛快了!不用酸文假醋的。”
印象中沉默寡言的林雪今天忽然伶牙俐齿、咄咄逼人起来,吴成飞既没想到,也觉得很失面子。就很不服气地说:“小林,今天你喝大了吧?!妈的,谁说哥们没钱?告诉你,刚到21世纪,哥们就干了件大事!
97年毕业时,我潦倒得买不起两张电影票,妈的,她对我说,这辈子你也就这样了!这三年来,我一直为她这句话努力奋斗着。知道吗?昨天到今天,我花了一个半个月收入,包下了她们单位附近的一个放影厅,让那些元旦没地方去的情侣们免费看!我只想证明,三年前,她的选择很SB、很肤浅……”
林雪听了,颇感吃惊,更没想到吴成飞这样能干的帅哥也有被人小瞧的经历,就以安慰的口吻说:“成飞,你是好样的!男人活着就是一口气。广东有句俗语叫‘莫欺少年穷’,可惜很多人总是摆脱不了目光短浅和势利的局限!”
吴成飞似乎大受鼓励,进一步说:“明天,明天我他妈要把她们单位附近的花店全包了,再写个启事:只要是未婚女孩,随便进店拿花,要多少送多少!”
林雪觉得吴成飞这是在斗气和斗富,就严肃地说:“成飞,我欣赏你的志气和豪情,但我觉得你这样做没有意义!当她说出那话,当你骂她SB的时候,事实上你们彼此已经没有爱情了。现在你这样做,不但没意思,也有点小家子气!全国不是刚开始建立城市居民最低生活保障制度吗?你要有钱,就去民政局捐了!”
一兴奋、一激动,林雪就忘了忠言逆耳的道理,更忘了交浅言深是大忌。他这一席话,就跟军火出口到中东地区一样,听得吴成飞立马如同哈马斯成员般二目圆睁,只差一个火星子就要爆发了。
戚响心细,听到和觉察到林雪说话太直白,已经伤了吴成飞,就扔掉烟蒂笑着骂道:“小林,你这纯属放屁!别人的事,与你何干?!听听也就算了,你怎么还猪八戒戴眼镜,冒充翰林院大学士呢!你不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吗?!”
林雪和吴成飞听了戚响这顿骂,都识趣地再不出声了。
时间已近零点,气氛正尴尬间,有人敲门了。
戚响勉强起身开门后,林雪见来的是前段时间因天线的事上来过的住楼下的那个小学老师。便先开口说:“最近我们可没动你那破天线,可不能再冤枉我们了!”
那“聪明绝伦”的老师哈哈大笑,说:“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昨天我才知道,你就是咱公司办的林一秘呀!来,认识一下,在下霍建彬,人家都叫我‘火箭兵’,公司附小教语文的,咱也算半个同行!”
林雪觉得眼前这个“火箭兵”,话里话外透着大方与豪气,就赶紧上来握手,并把戚响和吴成飞介绍给了他。
在“砸(咱)弟儿(兄)们今后多照应”的寒暄中,霍建彬抽了一口戚响递上的烟,继续啰啰嗦嗦说:“今天我上来,一个是过新年了,拜访拜访楼上楼下的左邻右舍;二是给大伙提个醒:最近有人拿香皂到宿舍推销,说,你闻闻,这香皂可香了!等你一闻,不到两分钟,就会晕过去。随后,那帮怂货就会把你值钱东西都拿走!大家一定要相互转告,提高警惕、注意安全呀!”
林雪想着这霍老师还蛮关心别人的,就笑着说:“你们老师是不是也跟警察一样?在职业习惯上总觉得这个世界坏人多呀?!我觉得警惕性太强了容易神神叨叨,影响生活。再说,就咱这破宿舍,也没啥偷的价值!我们晚上睡觉都从不反锁门的!”
吴成飞听了,抢着说:“小林,你这话咋说的?你干脆跟小偷称兄道弟拜把子或者开门揖盗算了!”
林雪也不接吴成飞的茬,继续对霍建彬说:“你电视以后再不清楚了,在下面窗户探出头来吆喝一声就行,我帮你转天线!”
吴成飞听了,又挑衅一样说:“你小林会恁好!霍老师你可小心呀,小林他孬着哩,老是站错立场。他要手一松,让天线砸坏了你的秃瓢头可咋办!”
霍建彬认为自己也就是轻微乃至疑似有点歇D,跟秃瓢头至少还有一大簇头发的距离,今天听吴成飞一席话,显得很尴尬、很无奈。苦笑着转身出门之际,他又像自我解嘲一样说:“要说,现在电视有啥看的。但我女朋友就好这一口,又不可能拉有线电视,只能像农村一样给她掫个天线杆子,让大家见笑了!”
“你小子脑瓜很好使、很厉害啊,三下五除二就跟人家TONGJV了,我住3-24的历史可比你悠久!”吴成飞的声音追着霍建彬说。
熄灯后,林雪、戚响、吴成飞三人各怀心事。虽然一晚上无话,却是人人思绪万千,乃至上亿。
在朦朦胧胧里,林雪似乎听到是丛嫣然还是哪一个女孩,在跟他说:我曾经醉过,却又最终醒来;我正在行走,却找不到方向。明明说着看开了、放下了,却总是不自觉地想起你;明明在微笑与沉醉中看清了现实,却又在陷入孤苦与寂寞的时候忘记了伤痛,并总能因为你,让冷的感觉重新暖和起来了……
如此交错与反复,心在亢奋与不断重复的希望与失望里,终于累了、死了、静了……
天蒙蒙亮,戚响就宛如蟋蟀一样,窸窸窣窣地开始起身了。
林雪听到戚响在屋里翻腾东西,还轻声问他要牙具之类的洗漱品,就打了个哈欠说:“老戚,你起这么早干球啊,再睡会儿!”
戚响说:“你睡吧,昨晚我听到你没睡,辗转反侧的。我想今天早点去赶郑州的车!”
听到戚响要走,林雪一骨碌爬起来,边穿衣服边说:“老戚,去个郑州更撒尿一样容易,你着啥急了?!再待两天吧,上午我带你去刘秀坟那边喝铁谢羊肉汤!”
戚响说:“你对我够意思,我心领了。坟地的羊肉汤就不喝了,来日方长吧。你也不要留我了,我们大家其实都有很多事!”
被吵醒的吴成飞就在被窝里嘟嘟哝哝,说:“熬夜,是因为没有勇气结束一天;赖着不起,是因为没有勇气开始这一天……”
马上就要到农历腊月了,清晨的天色灰蒙蒙的,有点冻手、冻脸、冻脚,让整个世界显得硬邦邦的,更灰铸铁做的一样,让人莫名地升腾着一种“跺一脚一切就会破碎”的悲观情绪。
林雪哈着手立在公交站台上陪戚响等车之际,戚响忽然说:“我这次到洛阳,其实是来避难的。妈的,我那老丈人这是要赶尽杀绝呀!”
昨晚,在“相依草”洗脚城,林雪也知道了一些关于戚响的事,就安慰他说:“未必,毕竟你们都有孩子了。我估计是那老人一时气不过。你要诚心上门负荆请罪的话,我想这事可能就过去了!”
戚响说:“没那么简单!孩子可以打掉的,她爸在道上是说一不二的,现在正在风头上,我还得到别处躲一阵子!”
林雪问:“你去哪里?我觉得灯下黑,在洛阳还是靠谱些!他们或许想不到你会近在咫尺!”
戚响说:“我还去咱们学校,躲在那里他们才想不到。另外,顺便,顺便我还想去再找一找涵涵!”
———————————————————————————
麻烦,见鬼(借过)一下哒!
潇湘工学院图书馆,狭窄的走道上,常韶涵对倚在墙壁上抽烟,像个安歪了的闸门、又像一把菜刀斜插在墙上一样的戚响说。
戚响对林雪说,这是那一年寒假,常韶涵到医院照看他们之后,他和常韶涵的第二次相遇。这次相遇后不久,他们就相恋了。
就像命中注定一样,因为她,他每天晚上早早就到图书馆,并像菜刀一样守在同一个地方,等着她出现,听她用湘音柔柔地说上句:“见鬼(借过)一下哒!”
几次交往后,常韶涵就对几个室友说,她觉得在潇湘工学院,再也不会有比戚响更好的男孩了。
这话很快传到戚响耳朵里后,戚响得出的结论是,女人让女人或闺蜜给她保密,真的比教一群鸭子跳芭蕾舞还难。
也许常韶涵是故意让室友传话给戚响的,但听到这句话后,戚响下决心不再和尹花容交往也是事实。有时候,面对甜言蜜语,男人更无法招架。或者说,在一定程度上,男人其实比女人更相信类似“你是我的唯一”之类,听着肉麻,但的确很受用的话。至于海誓山盟,就更不用说了……
到1995年全国正式实行双休日的时候,戚响和常韶涵的关系已经到了形影不离、如胶似漆,就差穿一条裤子上大课的地步。
以拉动内需为目的的双休日制度,在改变了普通中国人生活方式的同时,也让大学校园开始变得更加喧嚣和热闹。戚响说,实行双休日后,学院不少男女都开始在外面租房子住,有的甚至还开小灶,标准的一个小家庭。他要是租了房子,常韶涵也肯定愿意跟他住一起!
也是在1995年,周星驰的《大话西游》系列影片——《月光宝盒》和《大圣娶妻》横空出世,并充斥在学院周遭大大小小的录像厅屏幕上。在学院,在设38班,至少覃于康经常学着周星驰那样夸张地大笑,尽管不少同学都讨厌他。
林雪后来觉得,周星驰这两部集爱情、神话、武打、喜剧于一身的无厘头电影,让至尊宝和白晶晶、紫霞之间那惊天地、泣鬼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爱情,在无形中成为了一种对传统的颠覆和对现实的鼓噪和教唆。在一定程度上让许多大学生不自觉地产生了对爱情乃至对自由、开放的幻觉和臆想。情不自禁地模仿或将自身置于电影主人公的情境,也是必然的。
榜样的示范作用是无限的,至少看上去是这样。以开风气之先为借口,颠覆传统、搞无厘头,就连林雪当时所在的潇湘工学院院报编辑部,也进行了主动跟风。
“你愿意分享你的ZIWEI故事吗?”——这是1995年时秦飞和郑熙,甚至可能还有吴杰萍,在院报上发起的《大学生ZW调查问卷》中的第一个问题。
后来,林雪从秦飞他们撰写的调查报告中知道,此次调查,情况还不错。
短短一周,接受调查的本校学生就有190人,其中男生180人,女生仅10人。调查结果显示,58.64%的学生认为ZW属正常现象,没有对错之分,仅8.9%的学生持否定态度。
28.27%的学生更认为ZIWEI有利健康。而在所有有ZIWEI行为的受访者中,32.74%的人有幻想对象,其中48.87%为生活中所喜欢的人,13.53%为明星……
不过很快,因为一件事的发生,学院立马变了“解放思想、开拓创新”的调子,迅速收紧了对学子们的管理,再一次陷入了“一放就乱,一抓就死”的管理怪圈和窠臼。而秦飞和郑熙也因为石破惊天地搞了一次大学生ZIWEI调研,失去了评选优秀毕业生的机会。
秦飞他们的调查报告登报后一周,大概是3月18日晚10时许,冶金系毕业班的一对男女在新主楼上“TOUHUAN”,被对面图书馆的很多学子看了个正着。
当晚不到11点,类似“两个黑影拥抱在一起”、“男生已经脱下一半上衣,光着背脊”以及“一直持续了两节课”之类绘声绘色的描述就传到了学生会领导、学生处邹处长以及学院冯副书记的耳朵里。
更夸张的是,据说主管冶金系学生工作的商靳学老师自感难辞其咎、自感对不起组织、对不起人民,更对不起学院领导的信任,居然在全院召开的紧急会议上,当着冯副书记的面痛哭流涕。就差有个锤子就会主动敲自己脑袋。
次日,学院的调查和院团委组织的谴责以及正面引导工作便迅速展开和跟进。新主楼通往楼DING的过道,则被焊成了老虎笼子。
虽然不少老师和学生照例在院报上积极撰文,像外交部的例行记者招待会那样表示震惊、痛心、谴责,而冯副书记也亲自发表署名文章说,教室是教书育人的圣地,圣洁的地方,不应该这样被亵渎。但树欲静,似乎风却不止。
紧跟着,学院就发生了男生乔装打扮成女生,混进女生宿舍,并趴在红漆刷过的窗户上连续几天欣赏酷热难耐的女生在水房里冲凉的大事!
4月5日,也就是北京著名的王副市长在怀柔一个叫崎峰茶的地方给了自己一枪的那天下午,阳光很好。坐在半月湖边的春SE里,常韶涵又撒娇一样开始趴在戚响耳边窃窃私语、CCMM。
戚响丢下手上的《参考消息》,在美美地亲了她一口后,笑着说,你要再这样唧唧歪歪打扰我学习,我就QJ了你!
常韶涵马上柔柔回了一句说,偶(我)不反杠(抗),恩(你)不会构成蒋奸贼(罪)哒!
戚响听了,一拍大腿说,涵涵,你可真深刻啊!对LM政权不也是这样嘛?你不反抗,就是在和LM政权通奸啊……
戚响有感而发,是刚看了《参考消息》上的报道,说,朝鲜不顾老百姓死活却穷兵黩武,在常规演习中再次进行了反舰巡航导弹试验。消息经朝中社报道后,许多朝鲜老百姓居然激动得热泪盈眶……
常韶涵不仅不知道《参考消息》那报头集的是鲁迅的笔体,对国内外大事更是懒得理会,听了戚响的话,嫌粗俗,就说,恩恰哒饭冒事做波(你吃饱了撑的)!
常韶涵是1995年毕业的,比戚响早了整整两年。
毕业离校前的6月21日,也就是全日空857号班机遭劫持那天,中午在学生餐厅吃饭时,常韶涵又趴在了戚响耳朵边,轻声说,姓戚地(的)仔,偶(我)会硬(怀孕)哒!
戚响一惊,假装继续低头吃饭。随后,他忽然看着常韶涵,笑着说,涵涵,你莫要讹我啦,哥们我早就结扎了!
常韶涵楞了一会儿,最后说,偶(我)开过(个)玩笑撒,哈斯恩哒(吓死你)!
戚响抬起头,又看了她一眼,喝口水说,我也是呀……
戚响没想到,这次不经意的玩笑,成了他和常韶涵感情裂痕的开始。他更没想到,潇湘一别,竟成为了他和常韶涵的永别。
6月25日那天,天气超热。林雪记得只穿件裤头的尚枫在宿舍里说,他看到戚响在校门口送别那个常韶涵时都哭出声来了,并骂戚响真是孬种和神经蛋,居然也知道动感情了……
但直到1997年毕业,东南亚国家开始爆发金融危机,戚响也没有再见到过常韶涵。
常韶涵家是益阳的。戚响隐约知道,她大概是去了深圳或者武汉,刚开始做的工作好像是电梯推销。
1996年秋天,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时候,戚响下决心跑到益阳找过常韶涵,但最终无果。
分别一年多,随着时间的推移,戚响日益觉得常韶涵才是他真正的牵挂,真正的爱恋。那种情结就像当年3月14日辞世的王洛宾演绎的民歌——《在那遥远的地方》一样。
为此,戚响不惜乘火车、转汽车,从益阳市高招办、人事局,一直检索和查找到了常韶涵老家所在的那个古香古色、依山傍水的镇子上。
在南洲镇最后那个夜晚——后来戚响从《参考消息》上知道,那天阿富汗塔利班控制了喀布尔。躺在简陋的小客店里,戚响有点气馁,甚至觉得常韶涵留给自己的地址就是假的。但他又觉得,也许明天一早在镇子上吃早餐的时候,他就能看到常韶涵!
想着常韶涵,想着想着,戚响难受地哭了。
忽然,他对着窗户歇斯底里地喊:“涵涵,你知道吗,这一年我一个人是怎么过的!你说走就走,也不跟我留句话。我找遍了我能找的每一个地方,问遍了曾经在你身边的每一个朋友,但就是没有一点你的消息。你去哪里了?你说啊你,说啊?不要在我的世界消失得干干净净好不好,好不好!”他一边喊,一边使劲捶打着小店那硬硬的墙壁,直到拳头血肉模糊。
一大早起来,戚响就觉得浑身都被可恶的蚊子咬起了包,也觉得自己有点崩溃和疯狂了。再后来,他开始沿着那镇子的大街,一遍遍喊着常韶涵的名字,直到声音嘶哑……
有两个老人看到戚响有点神经和奇怪。在问明情况后,用浓浓的南洲镇方言说,满锅(小伙子),恩宝里宝气寻妹佗(你傻乎乎地找女孩子),缩死哒?!
———————————————————————————
1997年参加工作后,戚响认识的第一个女孩子,是单位附近一个钼矿矿主的女儿。戚响清楚记得,他们第一次约会那天,正是长江三峡工程胜利实现大江截流的日子。
刚开始,戚响并不知道那个叫罗小花的女孩的家庭背景。只知道她是自己单位所在的虎牢关镇上管税收的公务员。直到11月13日中午12点多。
当时,在镇子上那家“游记”烩面馆里,戚响一个人一边吃饭,一边百无聊赖地通过面馆一角的那个破电视机,收看着有“音乐魔术师”之称的张雨生因台北淡水车祸,在昏迷24天后不治的消息。
无意中,隔着几张桌子,戚响就看到了县电视台在屏幕下植入的滚动字幕。
那滚动字幕上打着:尊敬的轩辕钼矿罗矿长,明天是您58岁生日,您在县工行工作的大女儿罗婉君、县法院工作的儿子罗强、县国税局工作的二女儿罗小花,以及在县公安局工作的大女婿、县医院工作的儿媳妇,共同祝您生日快乐!并特为您点播歌曲《走进新时代》、《我的未来不是梦》……
看到“罗小花”三个字,戚响眨巴了眨巴眼睛。起初他还想着,大千世界,重名重姓的情况无处不在。后来觉得好奇,就在结账出门后专门打电话问罗小花,这才确认了明天确实是她当矿长的老爸的生日。
罗小花虽然皮肤有点黑,还一口当地土话,但人很贤惠。这让戚响觉得自己应该像刚刚闭幕的十五大号召的那样,通过“三步走”战略,和对方实现稳步发展。但很显然,罗小花已经像把握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一样认准了有点帅气有点坏的戚响。
次日中午,罗小花找到了戚响单位,几乎是生拉硬拽,坚决要把戚响搞到她老爸的寿宴现场。
路上,罗小花还打手机,埋怨她在县电视台的某个同学没替她做好保密工作,害得她要给男朋友一个惊喜的计划全盘落空了……
那天中午,戚响一进宴会现场就被镇住了。
轩辕钼矿罗矿长设宴的地方在县政府后院一个差不多跟重型机加工车间一样大的内部食堂里。相形之下,潇湘工学院那个新建的学生餐厅都显得黯然失色,至于戚响所在单位的食堂,就更不用提了,简直一个是瑞典,一个是乌干达。
在几乎可以踢足球的食堂大厅内,218桌酒席蔚为壮观。彼时,稍稍有点嘈杂的氛围里,正循环回荡着《快乐老家》、《干杯朋友》、《中国人》、《女人花》、《爱不爱我》等1997年的流行旋律。
罗小花像个小女人一样旁若无人地挎在戚响胳膊上,幸福地走过熙熙攘攘、高朋满座的大厅,找到安排他们入座的那个标有“新西兰”字样的包间的时候,戚响远远就见大厅内的主席位上已经有七八个地方领导,正按级别大小落座了。其中有两位是女性,戚响依稀认识。一位是县财政局的,曾经去戚响所在单位搞过审计,另一位应该是县人事局的,戚响记得自己办理入职手续的时候大概也见过她。
走进洁净、明亮的“新西兰”包间,但见厚实的橡木餐桌上是金丝绒桌布。晶莹剔透的玻璃转盘上,宛如凯撒对高卢列阵一样摆着六道凉菜、八道炒菜和四道烧菜。这些菜,荤素搭配,以川湘鄂为主,借苏浙鲁菜点缀,外加一道粤菜调剂,呈现出黄、绿、黑、紫、红等漂亮的色彩搭配以及鹤、鹿、鹊、桥、峰等各异的造型,让人首先在视觉上就很受用。
除此之外,桌上还搭配有发菜汤、栀子水、中华烟、杜康酒、进口红酒和饮料,以及可让人随意挑选的黄山糯米饭、恒山小馒头、泰山葱花卷以及东北水饺、西北油饼、东南锅贴等主食。
戚响见尚无人进来,不敢独自落座。已经脱了外套、露出金灿灿的项链的罗小花见了,笑着拉着戚响在12点位置上坐定后说,响哥,喝白酒、红酒还是饮料?今天俺爸过生日,我觉得你喝点白酒更合民族风。俺们这边的习俗可是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的!
戚响想着可能外面还会有个什么仪式,所以暂时没人进来。但就在罗小花和他说话间,包间外面大厅里的很多人已经吃开了,酒杯更是碰得如钟磬乱响一般。
再细看包间门外最近的那一桌上,几个年轻人已经为一桌男男女女满满倒上了白酒、红酒或者饮料。看上去稍微有点职务的,便开始说着客套话碰起了杯、敬开了酒,其他人则顺挨着,如样模仿……
见戚响还在迟疑,罗小花先娴熟地打开了一瓶杜康专供酒,为他斟了满满一高脚杯。随后,罗小花自己端起了一杯玫瑰般艳丽的红酒凑近说,响哥,咱这很多婚宴和寿宴都是这样乱糟糟的,你也别介意!来,俺俩也开始吧!第一杯酒,敬祝俺爸官运亨通、万寿无疆!
戚响内心有些惶恐和不自在,勉强端起那沉重的酒杯说,怎么,你饿了吗?咱们不等别人了?
罗小花格格笑着说,俺说嘛,你上大学都上呆了!跟你说吧,这桌菜是俺爸专门为俺两个准备的。俺爸妈可能过一会应酬完了再过来看俺们两个!
长这么大第一次要两人吃掉一桌子菜,戚响很是不安和感到压力山大,就苦笑着对几乎贴着他的罗小花说,这,这也太浪费了吧!咱们跟别人坐一桌,不也很好么?!
罗小花得意地先抿了一口红酒,笑着说,你不知道吃饭就讲个排场和气氛嘛?真要填饱肚子,俺俩小吃店就能解决。
唉,罗小花叹口气,假装以极不情愿的口吻继续说,谁让俺是老爸的宝贝女儿呢!俺过十八岁生日那天,老爸把县里最好的饭店全包了。今天因为有上千客人,算是委屈俺俩坐最小的包间了!
那天,罗小花的父母大概因为有更尊贵的客人,最终没顾上过来看小女儿和戚响这个准女婿。但从此,随着和罗小花交往不断加深,戚响的惊诧也接踵而来。
先是见识了罗矿长的专车。那是辆奔驰S600-5.5系列豪车。据说1997年在虎牢关那一片,这样的车最多不超过5台,真正是赶上吕布的赤兔马了。
中国的等级文化和尊卑传统有时候很令人作呕。汽车拉屎放屁的口径和多寡也是要分级别的。戚响听罗小花讲,因为排量涉嫌超标,主要是不能大于上级领导,她老爸的司机楞是把车屁股上的排量标志给抠了下来,换上了1.8升的小排量标志。
让戚响惊讶的还有,准老丈人的这台车,居然配有三套车牌。一套是以附近城市大写字母开头的唯一的66888吉祥号牌,另一套是公安部门核发的O字号牌,第三套则是当地武警部队专用的X号牌。
戚响说,让他惊诧并产生深深自卑和压抑感的,是金大中当选韩国总统后的那个星期天,他跟着罗小花去准老丈人在县城南的办公室去玩。
那办公室所在的楼倒不高,但说是办公室,戚响觉得更像五星级宾馆。跟着女朋友进门后,戚响看到,罗矿长那宽大而豪华的办公室由外间和套间组成。外间是办公区,正中间宽大的猩红色阿拉伯地毯上踞着个足有双人CHUANG大小的红木老板台。老板台后面是一把敦厚、沉稳的真皮不锈钢底架高背躺椅。躺椅后照例立着个大红木书架,里面整整齐齐摆的全是精装版的各类工具书、大型画册和马列经典名著之类……
在那个可以当CHUANG或者打乒乓球的老板台上,最耀眼的,除了一把镀金仿古电话机,再就是电话机边那用纯银做的、精美的Y型小旗杆,以及上面鲜艳的党旗和国旗了。
罗小花上前调皮地用他老爸的专用电话给戚响拨了个号后,说,俺爸为图个顺当和简洁,可是专门让人把这办公区设计成了66平方米,一点不多,一丝不差。
戚响问,为什么是66平方米?88平方米不更好吗?
罗小花说,俺也这样问过,听俺爸说,66除了占个陆陆顺的口彩,6+6等于12,属于上上位。88虽然有发的口彩,但也像枪声,再说8+8等于16就属于下位了……反正俺也不大懂!
说话间,罗小花像导游一样推开了套间的门。
戚响见那套间足有100多平方米,专门用雕有《清明上河图》的红木屏风隔出了一间近30平方米的休息室。休息室里除了一张超大的席梦丝沙发CHUANG,墙上还挂着个52寸的平板电视,并连着一整套家庭影院影音系统。休息室旁边则隔出了个近20平方米的卫生间,里面豪华浴霸、高级冲浪按摩浴缸等等一应俱全。
除此之外,套间里还设有专用的待客室和健身房。特别是透明玻璃隔断的健身房里,从跑步机、拉力练习器、肩膊推举器、蝴蝶划船练习器、奥林匹克卧推平椅等等,一应俱全……
戚响草草转了一圈,跟着罗小花下楼的时候,内心已经相当自卑了,觉得这个世界太神奇了,我们没有见过的东西太多了。
罗小花一边走一边说,响哥,俺倒不是炫耀,俺今天只想通过带你看俺爸办公室,告诉你一个真理:男人只要好好奋斗,想拥有什么就可以拥有什么,其实俺爸也是从基层一步步拼上来的……
戚响第三次受到刺激或者说心理上的打压,是和罗小花跟她们全家去参加县委副书记家的一个婚宴。
估计是怕白天太张扬,或者就是二婚,这次婚宴是在晚上进行的,整个程序几乎跟《新闻联播》、天气预报以及《焦点访谈》是一个节奏。
因为罗小花和戚响属于小字辈,这回他俩被安排到了10个人坐的普通大桌上。虽属普通桌,但戚响很快就发现,除了他和罗小花,在座的不是科长就是处长、副处长,最不济的也是挂着主任科员头衔的人物。
比起矿长家来,县委副书记家耍得似乎更大。戚响看到,整箱整箱的飞天茅台酒就撂在餐厅一边,随便拿、随便喝。就连婚宴上帮忙打杂的,嘴上都叼的是500元一条的珍装“壹支笔”香烟。
酒过三巡后,对那些鱼虾王八之类的常规菜早就无心恋战的官员们便开始敞开心扉,谈论起家国和世界大事来,完全没有了平时惯有的深沉、稳健、严肃和紧张。
从2月19日老邓归天,说到4月26日彭真去世;从第四个直辖市成立,说到七一香港回归、十五大胜利闭幕;从南昆铁路铺通、黄河小浪底工程截流,说到“银河—3”巨型计算机通过鉴定,再从北约东扩、克林顿连任说到苏格兰克隆羊诞生,一直说到香港发生首宗人感染禽流感、火星车成功登陆火星……说到高兴处,有人便借着酒劲开始掂着茅台酒瓶子当麦克风,开始唱歌,或是干脆揽上身边的异性,开始翩翩起舞。
不时,有胆大妄为者还会讲些诸如“男人四大不能说”——牛市被套、小蜜被泡、赃款被盗、伟哥失效之类的段子,让饭局气氛显得更加热烈、轻松、活泼。
更有贪杯者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继续尽情推杯换盏,不醉决不罢休。最后连戚响也莫名其妙地成了一位五十多岁的老科长的好兄弟。
当然,席间最重要的话题就是权力和官帽了。谁刚提了正处,谁又升了副处,谁换了单位,谁得了实惠,谁又跟着领导出差了、吃饭了、洗脚了、游泳了甚至泡马子了,说得是兴高采烈,说得是汪洋恣肆,说得是让人人心向往之,说得是让人人感到权力原来是如此的曼妙和美好……
喝到席中,更多的人开始攒桌、串桌和蹿桌了。
他们或她们,或端着酒杯,或干脆掂着酒瓶,或认真或敷衍,周旋在认识、半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当中,用由衷或言不由衷的酒话、套话、奉承话和鬼话,努力拓展和推销着自己。
尽管谁都知道,都不用等到明早酒醒,喝完了这顿酒、走出了这个门、上了那辆车、回到自个家,彼此可能又是陌路、敌手或眼中钉、肉中刺,谁也可能不记得、不在乎今天的一切表演以及表演的一切!
随着时间的推移,场面开始变得有点混乱,甚至让人啼笑皆非。
有人扶着墙,大概是觉得为何他走墙不走;有人在卫生间那里摔跤了,起身跟镜子里的自己过不去;有人歪在椅子上打呼噜了,有人干脆滑到了餐桌底下;有人吐酒了,有人自个开始旁若无人地猛饮猛吃起来,有人埋头趴在了一大盘菜上;有人因为喝酒痛哭流涕,有人因为喝酒在女士面前把持不住自己,还有人因为喝酒一个劲跟认识或不认识、熟悉或不熟悉的人作检讨、求谅解,甚至自扇嘴巴,表示有错就改,改了再犯……
被那些陌生的家伙五圈十圈地轮番敬酒后,此刻戚响已经有些头重脚轻了。他听到罗小花右侧那个斯斯文文、戴着眼镜的主任科员正在发牢骚地说,当今社会,他妈是穷吃肉、富吃虾、领导干部吃王八;是男想高、女想瘦、狗穿衣服人露肉;是乡下早晨鸡叫人,城里晚上人**……
晃晃悠悠、地转天旋中,戚响觉得眼前一桌子人当中,水平最高的是他对面那个据介绍是在省矿产资源局工作的李副处长。
长得跟成龙有点神似的李副处,刚才一开口就自我调侃说,有人问一姑娘是不是CHUNV?姑娘答,说不是吧,我还没结婚,说是吧,我都有小孩了,这样吧:我是个副处!
后来酒至半酣,谈起泡妞问题,李副处就问一桌人,如果你和心仪的女子一起晚餐,而你又急着要上厕所,怎么礼貌地表达出来?
他旁边的一个科长抢先回答说,既然是心仪的人,就应该坦诚一点,直接说,我去撒个尿!李副处听了摇摇头说,话虽如此,但毕竟显得咱像乡下人,很没素质!
就听戚响左边一哥们操着一口京腔说,换个词好吧,比如说,我去化妆一下,马上回来。李副处抿口茶说,去化妆,没男人味!
众人急了,纷纷嚷着说,李处,您就不要卖关子了,说说看,究竟怎么表达合适,也让我们见识见识省部级干部的高端水平!
就见那李副处诡秘地笑着说,要是我,我会对她说,美女,我现在去跟一位小兄弟见个面、握个手,希望今晚有机会把他介绍给你!
众人先是一愣,继而哄堂大笑。有几个人由衷地竖起大拇哥,连呼,李处高,真高!
操着一口京腔的那哥们,则插科打诨说,下次我也试试看,能不能把小兄弟介绍给心仪的女士,哈哈哈!
那晚,整个场面持续折腾到了11点多,最后戚响和罗小花都有点喝多了。
父母早就不知道去向。罗小花扶着戚响踉踉跄跄地想回单位宿舍。一路上,戚响有点失控,打着醉嗝对罗小花又搂又抱有亲的,罗小花也不拒绝。
再后来,完全失控的戚响就在夜色里开始结结巴巴对罗小花说,涵涵,啊不,花花,我,我小,小兄弟,想,想和你,见个面啊面!
罗小花又羞又气,使劲一把推开戚响说,你个晕孙,吃土去吧……
不想,矿区县城的路,险象环生,让人防不胜防。罗小花还没顾上去扶已经醉成了一摊泥的戚响,一辆疾驰而来的小轿车已经结结实实从醉倒在地的戚响伸出的一条腿上轧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