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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愿赌服输(2)
    一觉睡醒,已快到天津。早上炫目的阳光中,林雪听到铺位底下有几个男声在吐槽最近几年的春晚。



    一个塘沽口音的说,论小品,我就服人家佩斯和老茂。人(家)那小品,基本上都是以自黑来讨好观众,如同卓别林一样。这叫毫不利己,专门以自个扮小丑来取悦人。本山的格局和境界就小多了,他那些玩意儿基本上都是黑别人、耍小聪明,甚至还拿残疾人开玩笑,看多了没啥意思,也没啥新意。



    另一个保定口音的说,人家春晚本就是个农村流水席的定位,你还想吃满汉全席?门都没有!我们小学老师早就说过,央视那核心观众群,除了会认字的半文盲,再就是城乡结合部的更年期妇女。人家那审美、价值观和意识形态标准,都是冲着那些人去的,你水平稍高的人任何多余的期待和指摘都是自作多情和自取其辱!



    又听一个唐山口音的大姐说,我看网上有个人说,凡是爱看老赵演出的,都是傻叉!这话千真万确!我就纳闷了,用东北方言抖个粗俗的包袱,那就叫艺术了?!要我看,低俗、炫丑、打情骂俏是二人转的灵魂,所以,靠二人转起家的老赵,有天然的文化缺陷!但话又说回来,现在舞台上就没几个好人!你看那宋丹丹,与懒汉相亲,那是拿农民开涮;再看赵丽蓉的《如此包装》,就是挖苦小商人,一句话,这些人都是拣着软柿子捏,都是资本家的代言人!



    大妹子你这话就有点过了!听上去,那塘沽哥不大同意唐山大姐的观点。



    其实偶然看看二人转,确实很能博人一笑,更让人感到江湖艺人的艰辛不易。问题是,老赵走红以后,得意忘形、利令智昏,公开扬言没有大俗,就没有大雅!还放言要把二人转推向全国,这就有点蚍蜉撼树了!这你哪里是搞艺术,分明是要搞大清入关、山河一统么。



    又听保定哥插言说,二人转是有点低俗。但阴中有阳、阳中有阴,有时候低俗的东西它生命力还超强。这就像手纸是用来擦屁股的,但你不能因为手纸低俗,就不用它吧?!



    林雪觉得这几个人有点意思,从中铺坐起身时,一不小心额头就被撞了一下。就见对面车窗边,一个戴太阳镜的小伙子咬着黄瓜说,最近每年春晚,据说很多人都是冲着东北小品去的。我们南方人很少看他的节目,因为他那带着卷舌音的腔调,我们不是完全听得明白。偶尔看他一成不变地以别人缺陷为话题,就觉得,低俗似乎已经与他的大号紧密不可分割了。不过,每次我去东三省出差,一些客户宁愿推掉应酬也要回家看他的整点节目,这就证明,老赵的确很有人气。说他没才,恐怕也不合实情……



    本山老哥确实挺有才的!据说写一幅字都能拍卖不少钱。唐山大姐接了话茬道,不过,一个唱二人转的竟然迷恋上了书法,那还不跑偏了?!鲁迅先生早说了,自古到今有多少名画家,有画山水的,有画花鸟的,有画人物的,但就是没有画大粪和鼻涕的,因为它们不雅。但老赵不,他就是专画大粪与鼻涕,且画的很真很象!据说在文艺界混,不能得罪老赵,因为他不但很牛,还手眼通天。保定老哥又道,他收个徒弟还搞三拜九叩,整个跟江湖帮派一般!我还听说天王刘德华2月份在沈阳五里河体育场的演唱会上出工不出力,挨嘴巴被扣后,还是老赵出手摆平的哩!



    屁,是向华强或是任达华出面我还信!塘沽哥点上根烟道,搞艺术也好,干其他什么白道、黑道、红道也罢,你的智慧、你的思想、你的胸怀、你的觉悟和你的文明,最终决定你的高度。



    又吹了口易拉罐啤酒后,塘沽哥继续道,风水轮流转,别看老赵如今红得发紫,迟早房倒屋塌也是个自然规律。因为他骨子里就是个看不起农民的农民。一个乡巴佬的发迹和发达,本来就很偶然,本来就会让许多人羡慕、嫉妒、恨,他要是以为自个进了上层圈子就飞扬跋扈、忘乎所以,离死就不远了。这种情况早在清朝就有实例。有个有点名气的戏子,因为跟和珅有私交,就忘记了自己的出身,时间一长居然也想黄马褂加身、上书房行走,最终被皇上砍了头。



    唉,对名利的过分留恋会导致危险识别能力低下啊。看到列车开始减速进天津站台,塘沽哥在长叹一声后总结说,虽然愿赌服输,但任何一个社会都有许多我们吃不透的东西,撞了南墙不怕,就怕撞了枪都不明白是咋回事啊……



    趁着列车停靠天津站时间久,林雪试着拨了拨欧阳云给的戈小星的手机号。但几次拨通后都没人接。想着可能戈小星也对陌生电话抱有戒心。便发短信过去说,戈小星你在东北龙兴之地还好吗?我现在即将出山海关来找人,顺便想看看老同学,不知道方便不?



    过了很久,列车重新开动时,对方才回了短信:天王盖地虎!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林雪觉得戈小星在逗他,回道:宝塔镇河妖。我是林雪。你们女生联系是不是还有密码?是欧阳云告诉我的。看地图东北真的好大啊,房莉莉所在的海拉尔、岑碧琼所在的黑河,真的很远啊,要在欧洲的话,你们应该分别在芬兰、乌克兰、德国和法国……



    想着戈小星会激动地回应说,啊呀,是老同学你啊,可想死我了!自从和宽云翔那鳖犊子被发配到宁古塔,就没有同学过来过!赶紧过来,赶紧过牡丹江来,我请你喝高粱酒、吃猪肉炖粉条,晚上再带你去看俄罗斯女郎的热舞表演……



    不想,直到从沈阳转车到戴昌龄老家所在的通化,戈小星也没回短信。



    从通化下火车,是第三日早上。在腿肿得失去了平衡感和方向感后,林雪第一次觉得坐够了该死的火车。内心深处更对老王主任的安排埋怨有加。因为即使让雷秘书订票时,他还不忘交代,不能订T字头的,否则回来不好报销!按照小林的级别,只能坐硬座绿皮车,买卧铺已经算破例了……



    连着吃了两三天的泡面和盒饭,林雪真饿了。好不容易在汽车站附近寻到一家削面馆后,他狼吞虎咽,就着大蒜和一盘凉拌牛肉,一连干了两大碗面,几乎跟陈佩斯演小品一般吃撑了。



    吉林的8月,风清气爽,让第一次到东北的林雪很享受,感到车窗外那漫山遍野的白桦树都在跳朝鲜阿里郎。乘着脏兮兮的中巴车一路曲折、颠簸,终于找到戴昌龄家所在的石湖镇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因为与内地有时差,躲在树林子后的太阳刚衔山,夜幕就在猪狗牛羊和山雀、鸽子、乌鸦甚至公鸡的叫声里开始垂临了。



    远山漆黑、林风萧萧,乡间小路凉意袭人中,林雪满脑子都是东北土匪骑马呼啸而来,杀人越货、打家劫舍的故事交响。好在这个镇子有山、有树、有河,也有桥,甚至还有邮局和派出所,让背个大旅行包的林雪感到似曾相识。想来想去,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电影《第一滴血》开头当中,穿着牛仔裤步行到小镇上去寻找战友的主角史泰龙,只是自个没人家那么壮实,头发也没史泰龙长而已。



    “是戴昌龄家吗?”在巷子里那几个作金鸡独立状、玩顶拐子游戏的小孩指引下,林雪推开了小戴家那扇虚掩的院门。



    他问过那几个小孩,知道小戴家没养狗,倒是有匹一见陌生人就杠几杠几狂叫,大概表示欢迎的大叫驴,且村里几乎所有的驴马配种,都由他们家那叫驴完成。



    那院门是典型的东北风格,或者就是山东风格。一副斑驳的对联上,并不严谨的毛笔字写着:雪铺富裕路,银光闪闪;鹊叩幸福门,喜报声声。门楣上四个字是“安居乐业”。



    “谁呀?三儿他不在家!”堂屋里的灯忽然亮了,门里出来个老奶奶,一边拄着拐杖下台阶,一边问。



    “我是戴昌龄同事,你是小戴他奶奶吧?小戴跟我说起过你!你老人家还打过杜聿明的兵哩!”林雪一边套着近乎,一边进到院子里。他觉得自己简直掉到了玉米世界里,因为那小院里,地上堆得是玉米,墙上挂的是玉米,房顶叠的还是玉米。院子西边,一个整块石头錾的大石槽上,果然拴着匹身强力壮的大叫驴。那驴子的嘴上还戴着个钢丝做的罩子,估计是怕它咬人。但因为吃玉米秸秆碍事,那驴子不时摔着脑袋。



    “你有介绍信吗?”老奶奶打量着林雪忽然问。并没用手接林雪从包里掏出的那两盒洛阳牡丹饼。那是老王主任专门叫他带的,在火车上最不想吃盒饭时,林雪也没敢打那饼的主意。



    “啊?介绍信?什么介绍信?”林雪被问懵了。



    “就是公家开的路条、通行证和身份证。”听上去老奶奶思路清晰,“前两天还有人来说找我们家三儿哩,问来问去是通化的几个牲口贩子,看上我们家的驴了!”



    “奶奶,我真是小戴同事,你看这车票,洛阳来的。对了,还有身份证。洛阳,知道吧?九朝古都、牡丹花城,国家一五重工业基地……”林雪一边拿着车票、身份证给老奶奶看,一边介绍洛阳。



    又听那老奶奶说:“不就是河南来的吗?扒瞎啥扒瞎(大意是吹什么牛),俺们这嘎达解放时,你们还在水深火热中哩,穷嘚瑟啥!1960年闹饥荒那会儿,你们那嘎达老鼻子(太)惨了:说是有公社有一家虎里吧唧的,老的全饿没了,只剩下两个哥,一个妹妹。晚上烤火时,当哥的饿得不行,瞅着妹妹跟弟弟说,饿得不行,咋整啊?咱不能等死啊!最后那俩王八犊子一合计:吃了妹妹吧!便真把妹妹打死,放火里烤着吃了……”



    夜幕沉沉,置身黑漆漆的院子里,老奶奶这个骇人的故事瞬间让林雪感到汗毛倒竖。便鼓足勇气大声说:“奶奶,你那都是埋汰人的。河南人穷,所以别人才编排那么多黑段子。中国人多势利啊!你知道冬至吃饺子的来历吗?我听说以前大饥荒,人们在逃荒途中饿极了,又找不到东西吃,就互相把耳朵割下来,扔到锅里煮熟了吃……”



    “啥,割下耳朵煮着吃?那玩意儿会好吃?你少给我扯犊子!”戴昌龄奶奶不高兴了,转身道,“我老婆子活了八十多,还第一次听你这山炮(没脑子的人)胡咧咧!”说完,将林雪晾一边,径直进堂屋去了。



    看看天色,林雪觉得身上有点凉飕飕的,后悔来时没穿秋衣秋裤。正想着晚上咋办之际,大叫驴吃草的大石槽下忽然吱扭一声,推开了一扇小门,随后从里面爬出个人了,把林雪吓呆了,只觉得心在一个劲地跳。



    “林哥,真是你啊,我还怕你带着条子来抓我呢!”居然是戴昌龄,让林雪又惊又喜。喜的是这趟差总算没扑空,而今晚上也有了着落,惊的是这小戴家也是机关重重。



    见林雪有点发懵,戴昌龄一边用秸秆拍自个身上的灰,一边笑着说:“让你见笑了,我奶奶她心眼多,远远见有陌生人进村子,就让我躲地窖里。跟你说,我家这地窖啊,是通厢房的,早在抗联打日本鬼子那时候就有了!”



    林雪忽然上前推了一把戴昌龄道:“你闯大祸了,知道吗?!被你砸了头的车主,在重症监护室整整三天才醒过来。命是保住了,但整个右侧身体却瘫软了,因为伤了大脑,右臂和右手不听使唤,语言能力也严重受损……”



    戴昌龄看看堂屋,示意林雪小声一点,而后道:“反正事情已经出了,只有愿赌服输了。走,啥也别说了,晚上咱俩都村头的店子里喝酒去,大老远的,也不容易!”随即要拉着林雪出院子门。



    “你还有心思喝酒?”林雪忍着怒火压低声音道。他的无明业火来自对方那人命关天却无所谓的态度,更来自对方惹祸也殃及了自个。否则,这个时候,他也许是守在汤糖糖身边,而不是疲于奔命在这千里之外的异乡僻地。



    他更不知道,直到被警方通缉那天,在阴暗的城中村网吧跟“长安保钓联盟”QQ群的网友聊天时,戴昌龄还说:“操特么的,啥时候咱也给他弄个东京大屠杀,杀他60万报仇雪恨!”



    “林哥你也别激动!”夜色中,戴昌龄冷冷地道,“这个结果我也不是没想到,但我没想到你会来寻我!这几天,我预想的情节其实是警车开道,先是一队荷枪实弹的武警包围了村子,然后有人在我家门口喊话,让我自首!”



    “你警匪片看多了吧你!”林雪忽然觉得很累,或者就是潜意识中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一屁股坐一堆玉米上埋怨说,“你以为你是谁?还动用武警,你干脆问我为什么武装直升机和重型坦克没来?人家拍大片那是有经费的,咱们可是枪毙人还收家属子弹费!浪费资源,你知道吧?你要是真英雄、真爱国,你跑老家干啥玩意儿你?”



    “我也不知道,反正在西安闹完后我就觉得不能回洛阳了,正好很久没见奶奶了,就回来了。”戴昌龄在抓起一把玉米扔天空中后这样讲。



    堂屋门又开了,老太太出来了。这次她手上拿着两杯水,一边下台阶,一边说:“三儿,跟同志屋里说话,坐地上干啥玩意儿!”



    就这样,林雪和戴昌龄进了堂屋,老太太则照例又去厨房生火,说要烙大饼,林雪挡都挡不住。



    在那盏无力的白炽灯下,林雪见这堂屋大概十多平米的样子,只有一张桌子、一张没有床垫的双人床。角落里则堆放的一些玉米和杂物。戴昌龄见了,笑着说:“这间屋子是相对好的,以前是我父母亲住,还做过我哥的婚房。自从我哥他们买了楼,把我父母接走后,奶奶就搬过来住了。唉,奶奶一个人可怜,整个院子里活着的就是那匹从我爷爷手上传下来的大叫驴了。”



    门外飘进了烟火味,并伴着鸡蛋葱油饼特有的香味。见林雪坐在凳子上不出声,戴昌龄继续道:“童年的记忆绝对影响人的一生。我是在这间屋子度过童年和少年的,所以潜意识里,这里才是我赖以藏身的安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