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站前，一男子站在高架桥上，捧出五星红旗展在前，开始用手机播放国歌，并和着节奏声嘶力竭地引吭高歌，似乎在向过路的人展示怎样爱国。



    “这个假期，我们要游览祖国大好河山，实在不行就在家呆着看电视，决不去日本旅游！大家说，好不好？”一曲唱罢，男子大声呼吁着，跟开演唱会的明星一样，开始跟一圈围观的人互动。在他的渲染下，一些人纷纷加入，并开始举着拳头宣誓，一时，“爱我中华，扬我国威”的吼声震天。



    “表情严肃点，好，好的！热情点，再热情点！”有背着尼康相机和拿着三星手机的人开始拍照。刚才唱歌的男子则不忘笑着交代说，给哥们好好美化美化啊，注意场面要大，一定要有气氛，弄妥了赶紧发媒体和QQ空间上去……



    火车站广场一侧，摆着些衣服、玩具之类的小摊，其中有个支了气枪让人打气球的最为扎眼。五彩缤纷的气球挂在幅脏兮兮的幕布上，幕布上则画着四五个面目狰狞的日军战犯，下面歪歪扭扭的文字标注的是东条英鸡、板桓征死郎、广田混毅、松井石哽、土匪原贤二。



    有个七八岁的小朋友在父亲手把手指导下连开了四五枪都没打中东条英机脑壳上的红气球，显得很沮丧，道：“哎呀妈呀，又偏儿了。节（这）玩意儿咋整啊。”



    当父亲的就在检查那气枪后，对长得跟电影演员高强神似的摊主说：“我所（说）大哥，你节（这）家伙四，诚心校歪了吧你？咋恁偏心眼儿呢？”



    “高强”则嘿嘿笑着说：“扯那犊子干啥玩呢？咱不骗不诳，诚信经营，整那事干哈（啥）呀！这不819要到了么，让孩子整两枪，再整两枪，买一送一！”



    那面相跟张丰毅一样的男子二话不说，忽然端起气枪略一瞄准，啪啪啪就是三个点射，随着枪响，东条英机身上的一串气球全落在了地上，其中一枪还似乎正中鼻梁下的人中。



    “哎呀妈呀，撞墙了，是39军高手啊！别砸场子成不？！”“高强”觉得遇上了茬子，大惊失色之余，赶紧上来补充说：“这几枪奉送，奉送！全部免费、免费！”



    “我节（这）就是误打误撞、歪打正着！做人目标感太强，不好，知道不？！”那疑似39军来的射击高手在撇下10块钱和这句听上去很哲理的话后，扯上孩子走了。



    到火车站前，戴昌龄一再给林雪交代说，林哥，投资不过山海关。作为东北人，我也不护短。咱这地儿很多人就是二不愣子，无论男女，说话必须先挤掉60%的水分，你可要当心一点。



    林雪笑着说，小戴，你太谦虚了。哪里都有坏人，贴标签没意思的。我觉着东北人都是活雷锋，跟着张少帅拱手送掉东三省我信，论坑蒙拐骗还真不行。也倒不是地域黑，我看过《人民公安报》，数据统计显示，长期活跃在火车站一带的，其实都是四川帮、湖南帮和河南帮。我还知道，四川帮主要以偷听接站人的谈话和电话，然后抢先接人诈骗为主；湖南帮则爱假冒军人帮人买票行骗；而河南帮，大都以认老乡等方式敲诈勒索。



    戴昌龄笑着抱拳说，林哥英明！一想到地沟油也是有利有弊，很多人吃起来便顿感神清气爽。唉，这年头要是没了你老哥，得失去多少欢乐！最近，我听说火车站附近的盗窃抢劫案又慢慢多了，就连广州火车站潮汕帮发明的手持注射器扎人，以有艾滋病毒相威胁来索要钱财的事都出现了。我可不想让你在我老家这块遇上麻烦，让天下人说我不仗义。



    林雪说，总得来说，坏人也心虚，且也爱捏软柿子。那天我出站时，就被很多手持各类招待所的牌子的男女包围。我知道他们蜂拥而上，一是诱我入住，然后以“要美女不？我们可为你提供各种服务。”为套来实施敲诈；二是察言观色，伺机坑蒙拐骗；三就是趁火打劫、乱中摸你包。所以我先是大吼了一声：“哎呀，坏菜，赶不上车了。”随后，趁着那些人犯懵，不顾一切冲出人群跑远了。一般来说，他们也不会追你，不管怎么样，戴钢盔的巡警也不是吃干饭的。



    与戴昌龄分别后，林雪赶紧寻了个网吧。一来手机需要充电了，二来他需要赶紧上QQ。他觉得网瘾是真的，对QQ的依赖也是真的，至于是跟欧阳云，还是谁聊，其实都不重要。他觉得城市和农村相比，最大的优势就是设施相对完善，生活相对便捷。最起码，通讯信号稳定，网吧和公共卫生间都不缺。



    不像在小戴老家那一片，解个大手都得去猪圈蹲着。先不说那个味道，当猪八戒带着几个猪仔，一家人一动不动，齐刷刷傻傻看着你时，相信你连拉的心思都没了，更别说以后还想不想再去吃猪肉。当然，村外那连片的庄稼地确实空气清新、绿色环保。但你进去的时候会有莫名的不安全感，觉得有人会用锄头之类在脑门后给你一下，让你提着裤子倒地的动作很难看……



    “我都疯了，岑碧琼还远，戈小星不回应！看来找同学的这趟绺子要泡汤了。”



    登陆QQ后，林雪迅速敲着键盘给欧阳云这样留言。但即使在复制、黏贴了一段关于女人喝红酒有好处的垃圾信息后，也不见欧阳云上线来。



    在一点淡淡的忙累和一缕浓浓的焦灼当中，林雪随意点击着网页上的那些新闻，点多了，就觉得，很多网站虽然打着理性的幌子，但在内容选择和标题制作上，却是哗众取宠，导向性比报纸还明显。发达省份似乎很少负面新闻，猎奇或标签化的新闻，几乎全来自中西部不发达地区。面前两则关于拆迁的新闻，就全部来自河南。



    一则说，濮阳县为完成“以拆促建”工程，下了165万平方米的拆迁任务，并下发通知，对拒绝搬迁、不配合房屋征收的党员、干部及公职人员，一律停职或停止工作。有的家庭因此被迫离婚，但县领导却说，离婚也不行，两个月前的离婚才算……



    另外一则说，为逼迫拆迁户签字，夏邑县会亭镇开发商雇用了7名艾滋病人参与拆迁工作。村民们说，那些艾滋病携带者工作时，手上就带着血，一来一个准，工作效率很高。当地派出所表示，艾滋病人犯法，看守所是不收留的……



    在浏览南京大学一博士生导师用四种语言撰写的那则3000字的征婚广告之际，林雪忽然听到远处那个黑咕隆咚的角落里有个男的说：在网上，最招人恨的帖子有三种，一是午夜时分，在别人饿得要命时发美食图片，还说难吃死了；二是在工作时间闲得要命，发女友照片还说，烦死了！甩都甩不掉；三是在别人日子紧巴巴的时候却连发旅行照片，还说，妈的，这些破地方都玩腻了。你说这种人他怎么可宁（能）拥有粉丝呢？



    林雪觉得那腔调很熟悉，起身看时，就见十几米开外，一个男子背对着他，似乎在指导一个姑娘如何上网。又听那姑娘说，现在我才知道，有三个中国——网络上的中国是民怨沸腾，仿佛民不聊生；普通媒体上的中国是和谐幸福，仿佛复兴在望。但现实生活中的中国却是我们每个人都忙碌挣扎，也麻木、也坚忍，仿佛根本就没有网络和传媒一样。唉，真的是敌对势力占据网络阵地疯狂进攻，亡我之心不死啊！



    那男的听了就说，翠花你别瞎咧咧！哪有那么多的敌对势力？！咱一不偷二不抢，安居乐业上个网，敌对势力怎么可宁（能）闲着没事专门耗上咱呢？还亡我之心不死，节（这）不是且（扯）嘛！你怎么会有那么多敌人？！



    姑娘听了，继续说，反正现在咱早就被人盯上了。我爱存短信，自从有手机以来，我累计中奖63次，奖金达到了1260万，另有手机39部、电脑9台、轿车17辆。除此之外，房东催交房租43次，还收到法院传票38张，被大学录取27次。最搞笑的是，我女朋友被绑架了5次，女儿被拐卖3次，儿子嫖娼，被派出所的张警官抓了7次。你说，我这人生短短二十几年，是不是超级传奇？！



    那怎么可宁（能）呢？那很明显是电信诈骗么！那男子这样说，显得一本正经。



    林雪觉得男子的说话风格和口音像极了班上的徐阳，本想过去看个究竟，但又想着东北人说话都是那个猪肉炖粉条的味，况且毕业时徐阳也好像没来吉林，便继续低头浏览网页上一条关于中国富豪在长沙征婚海选女孩的图文报道。



    看罢像农产品交易市场般宏大的场面，心里正暗骂主办方是无耻无底线，同时惋惜于那些报名的单身女性必须要通过形象、心理、才智、情感四个测试环节方可通过初选时，网吧门口忽然传来了吵闹声。



    “要死大家一起完蛋！你们这就是耍青皮、讹诈！自己一身屎，反说别人放屁臭，土匪就他妈是土匪。”看上去像网吧老板的那个男子情绪激动，话也很冲，对着进来的那几个穿制服的人骂。



    一旁的老板娘则带着无奈的口气帮腔，说：“你们今天是城管、警察、法官、检察官，但你们的子孙不一定是。没有法律和制度保障，你们的子孙会跟我们这些干个体的普通人一样被冤枉、被欺负，甚至会徘徊在死亡边缘。”



    那几个穿制服的并不理会这些，只是像丐帮聚会般一个劲齐齐整整用橡皮警棍敲打门口的吧台。那个带头的说：“违反治安条例罚款交钱天经地义，我们也是给国家干活，你扯那些玩意儿干哈呀？”



    僵持了良久，老板两口子无奈，最终乖乖交了钱，那些人才离开。



    “各位大老爷们，你们瞅瞅，都瞅瞅啊，他们以收到了假币为由，到我店里来罚款。我要不交，随时停水、停电让我关门！都啥玩意儿，明摆着坑人嘛！”那些人前脚刚离开，老板便以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摊着手跟一圈低头上网的人诉苦。



    “坚决在网上给他们曝光，太不像话了！这就选择性执法，乱收费！”有上网的人这样回应。



    “人（家）就是钓鱼执法，你能咋地？”网吧老板还没出声，此前让林雪觉得疑似徐阳的那个背影发话了，“今年春上，我拍了段关于交警乱罚款的视频挂到了网上。结果当天就接到派出所电话，说我涉嫌一起井盖盗窃案，让我到所里去说道说道。



    刚开始还以为遇上了骗子，后来，社区的格长找我了，说，赶紧去交代问题吧，给你透个底，你发表了不当视频！我想着不对呀，我那是在网吧里发的视频，用的也是化名，他们咋就一查一个准啊？



    后来去了一趟终于整明白了，咱这网，就是个天罗地网，人家想找你、查你，太容易了，大家谁也跑不掉的！”



    “徐阳，是你吗？你是潇湘工学院设38班的徐阳吧？”林雪终于沉不住气了，起身喊。



    那人回头，林雪见对方居然是个疤瘌眼，还留着撇小胡子，除了说话口音，真的不是徐阳。



    “不好意思，认错人了！”林雪冲那人笑着，失望地坐了下来。



    “啥玩意？你说潇湘工学院？你是潇湘工学院的？”林雪还未坐定，那人这样问着，主动过来了。



    “是的，我是。”林雪起身道，“老哥，你跟我一个同学说话太像了，我刚才怎么看你怎么像他！”



    “啥玩意？你说我跟你同学像？你同学也长我这副熊样？”那男的几乎贴着林雪问。他那疤瘌眼和小胡子，让林雪本能地感到紧张。



    “对不起，打扰你了！我就是找了我同学半年都没结果才出现了幻觉的！”林雪这样道歉着、解释着，想让眼前这位赶紧离开。



    “哦，看来咱俩也是缘分啊！”那男子道，“我找我弟都一年了，就是没个影子。我爹都快急死了！”



    “翠花，咱村住的那大学生就是啥潇湘工学院的吧？”见林雪有些不自在，那男子回头叫上网的那姑娘。



    得到肯定答复后，男子又对林雪说：“大兄弟，我最理解找人的难处。过一会就跟我走，先去找找那大学生，肯定没错的。”



    林雪将信将疑，又怕这对男女演双簧算计他，就推辞说：“谢谢大哥，谢谢了，我找的这同学啊，她是个女生。我估计你们说的那个他不是。”



    “这不就妥了，跟你说，前一阵子我还见有个女孩去找过他哩，说不定俩人都是你们学校的。”那男子显得很热心，也很急切，让林雪越发怀疑其中必有诈。便干脆坐下来说：“大哥，你去忙你的吧，我再上网查查看，也许一不小心就在网络世界遇上她！”



    那男子并不走，而是继续说：“大兄弟，找同学你得上中国最大的年轻人社区网站ChinaRen，没的话基本就没辙了。”



    林雪觉得眼前的男子虽然外貌丑陋，但话说的却专业而真诚，便以关心的口吻问：“你刚才说找你弟弟，是咋回事？”



    “咳，一提那熊玩意我就来气！”那男子道，“我们姊妹仨，除了我和妹，就他上大学了。可没想到这熊孩子毕业后不好好工作也不回家！村里瞅见过的人都说，他整天没事就在网吧混哩！这哪行啊，好歹你一个大学生，不好好找工作却混网吧，天理不容啊！这不，这两天，听说他在火车站附近出没，我和他妹就来了，可潜伏了一天一夜，也不见那熊玩意！”



    “现在大学生就业真的很难。你们也别着急，慢慢找，慢慢疏导，唉，大家都不容易。”林雪回应。



    此时，那个叫翠花的姑娘也过来了。看着林雪的电脑屏幕，忽然说：“大哥，你也太落伍了吧？现在谁还看主流网站的新闻啊，都是去论坛看帖子！啥样的消息没有。网站越主流，越希望你看他们想让你看到的。”



    林雪觉得那姑娘年纪虽不算大，说的却蛮有理，笑着道：“我也就是随便看看，消磨个时间的，不像你们比较专业。”



    说话间，那男子已经招呼老板娘结算上网费了。见林雪还坐着，男子道：“大兄弟，跟我们走的话，现在走，要不就错过车了！”



    林雪看看眼前的这对兄妹，一时不知道是该跟他们走，还是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