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清见讲得差不多了, 便将小木条放下, 重新落座后,笑吟吟地看向他们:“二位先生的意见呢?”
贾诩眉头微蹙, 仍在思考。网值得您收藏
郭嘉抿了抿唇, 十指扣着, 半晌忽闻:“嘉有一惑,须先向主公问个明白。”
燕清毫不犹豫道:“奉孝请讲。”
郭嘉问:“您待要如何知会那孙家文台?”
燕清答:“据实相告。”
贾诩抬眼,忍不住道:“这……似是不妥。”
郭嘉也摇了摇头:“文台刚猛骁勇,只略逊奉先一筹,主公有重用他的意思, 亦是情有可原。然他虽受了任命,于主公帐中当职, 却颇受皇恩, 得以出任太守、封乌程侯, 一心向汉, 是陛下的臣子,再多恩惠,也难收买。”
“主公趁洛阳之乱,借讨逆之名, 得兖望冀, 是行扩土之实。要瞒他一时不难, 而绝非长久之计。倘若遭他察觉, 一怒之下弃我等而去, 不过小损, 怕就是他暂且蛰伏,暗中为朝廷通风报信,那便早晚招致大祸了。若主公仍执意用他,也得早做防备才是。”
燕清莞尔道:“二位先生的顾虑,清已明了了。但清却不那么认为。”
郭嘉挑了挑眉:“哦?”
燕清轻咳一声,悠悠道:“现风云扰攘,天下动荡,灾厄频发,战事不绝。内忧外患下,陛下却是漠不关心,百官亦然视而不见,只顾结党营私,争权夺势。”
说到这,燕清淡淡地看了贾诩一眼:“于这一点,于朝中为官多年的文和先生,想必还更清楚些。”
贾诩默认。
燕清也不在意,在惯例的开场白后,就略放松地一笑,问郭嘉:“不知奉孝对孙文台的履历,了解到什么程度了?”
郭嘉谦道:“只略知一二。”
燕清了然地点了点头,道:“赘话暂且免了,横竖他也不在跟前,夸多了也听不着,倒显得我亏了。”
郭嘉深以为然:“可不正是如此?”
开了个玩笑后,燕清才接着道:“独有一点,还得告予二位知晓——要换了任何一位大汉忠臣,或都会怀疑我有不轨之心,唯独孙文台不可能。”
郭嘉单手支着下巴,懒洋洋地歪着脑袋道:“这是为何?”
“你会这么问,便是不知他这侯位具体是如何来的了。”燕清笑道:“早在他被任命为长沙太守时,就面临过极为相似的处境。那是邻县宜春遭叛军攻打,急忙派马去长沙求援,他二话不说,便整顿军马,出兵去救。”
贾诩扶髯不语,郭嘉凝眉:“竟有此事?”
燕清颔首:“彼时他也无朝廷诏令,私自出兵,越界征讨,便是授人以柄。但他又何尝有过犹豫,又何尝有过畏惧?”
“他当初面临的处境,与我如今的何其相似。既然如此,他便是军中最不可能质疑我的人。”
燕清傲然一笑,难得大言不惭了一回:“我现要举兵北伐,是蹈死不顾,为安邦护民,匡扶大义,巩固国本,维护大局。既是问心无愧,何故不能大义凛然,对他坦言相告?”
“这可是代朝廷清除叛逆,代天子护佑百姓,只因孙将军胸怀大志,与我志向凑巧相投,才不辞辛劳,甘愿赴汤蹈火,为的却是天下苍生,而不是区区一个燕某人。”
郭嘉嘴角抽抽,并不揭穿这冠冕堂皇的话,只换了一茬道:“主公一旦功高,陛下只怕心生忌惮,不将使您如愿。”
燕清憾道:“若陛下当真忠奸不辨,那到时候是阳奉阴违,还是越俎代庖,或是回都城清君侧……”
燕清轻轻一顿,黠然一笑。
乌眸灿若星辰,面容皎洁如玉,就连览遍群花的郭嘉,都不由晃了一晃神。
可惜这不可多得的美人,在露出本性后所说的话,可就半点称不上美妙了:“自然就看二位先生如何打算了。”
主公负责提出设想,谋士就得想破脑筋去完善后,再有主公最后做决策,下定夺。
换句话说,就是主公负责浪,谋士负责稳。
“……”
对这明晃晃的甩锅行径,饶是郭嘉足智多谋,也被这份来得理直气壮的厚颜无耻,给噎了一下狠的。
“主公方才的布置,还有待完善。”郭嘉缓过那口气来,无可奈何道:“不妨留五日出来,由嘉同文和做具体商榷,再同主公说道罢。”
燕清纤长睫羽微微一颤,含笑应允:“如此甚好,有劳二位了。”
“好说。”
郭嘉没好气地应着,利索起身,将那舆图取了,要出帐去。
一向溜得最快、话也最少的贾诩却一反常态,仍然坐着,闭眸品茶,纹丝不动。
燕清半句不问,宛若不知;郭嘉连瞟都不带瞟的,就声也不吭地出去了。
郭嘉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燕清继续批阅文书,贾诩沉默品茶。
不知过了多久,贾诩忽然开口,打破了这片沉默:“茶凉了。”
燕清莞尔,极自然地接过话头:“尚可作漱口之用。”
贾诩长吁口气,将空空如也的杯盏放下,问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而左右摇摆,缺少定见,是为成事大忌。主公位高,举足轻重,虽远离京师,然行至此步,不知多少人看着……不宜儿戏。”
燕清反问:“文和认为,我意何为?”
贾诩沉吟了会,道:“诩愚鲁,起初以为主公是意在割据一方,成诸侯之利,图谋发展后,再伺机行事。如此,您宁舍高官厚禄、亦要尽快远离洛阳,又对王大人不假辞色的用意,就说得通了。”
贾诩看了燕清一眼,试道:“现再观之,您态度似有变化,倒更像一心为国家社稷,扶汉兴刘的大忠臣了。”
主公可以有深不可测的城府,也该有随机应变的态度,却不应有变化万千的志向。
燕清轻轻一笑:“文和说笑了。你是何等的谨小慎微,若当真认为我是大汉忠臣,岂会这般大胆,敢于直言相问?”
贾诩被说破心思,也没半点不自在,而是施施然道:“主公睿智。诩班门弄斧,使您见笑了。”
燕清失笑:“若连文和都自比愚者,世间怕就再没智士了。”
不等贾诩再谦,他便摆了摆手:“文和既然问了,我便无不答之理。”
贾诩屏息静听。
燕清默然片刻,终究还是对难得向他流露出交心交底之意的贾诩,敞开了心扉,将深埋的野心娓娓道来:“改朝换代、篡权夺位……若天命在我,自可顺之;倘若不在,也不可强求。”
“在我看来,最为棘手关键,却非是掌握在陛下手中,而在相连紧密、林立的世家大族手中。哪怕我有朝一日问鼎天下,对他们而言,不过是龙椅上换了个人,这些庞然大物捏着的利益,却是半点撼动不得的。”
“现十常侍已被清剿干净,宦官就如惊弓之鸟,难再起风浪;外戚一势走向衰颓,单靠舞阳君一脉(何太后的母亲),亦是独木难支,哪怕假以时日,也难成气候;而唯袁家马首是瞻的那些高门世家联合起来,却是势如中天,权柄深固。再无势可与他们对抗,容陛下行制衡之道了。”
“他们世代为官,朝廷官员有大半出自豪族,门生故吏遍天下,势力可谓是根深蒂固;又始终将典籍书册牢牢把握在手中,不肯露出半点去;庶族子弟要想出人头地,就多得依附他们;还常抱成团,姻亲关系错综复杂,正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哪怕我拥有再高的官职,再多的兵将,要动他们,怕也落得师出无名,螳臂当车的结局。面对的不但是士族共同的报复,也是士人阶层的口诛笔伐。”
说到此处,燕清冷冷一笑:“但,凭什么?”
“只要托生在世家门阀,就能理所应当地养尊处优,接受最好的教育。但哪怕是酒囊饭袋,绣花枕头、生得满腹草包,再不学无术,只要靠长辈薄面,再小小运作一番,就能轻而易举地举孝廉,踏上寒家子梦寐以求的仕途,就此一路平坦通顺……”
“但在乱世到来时,垄断高官重位的这些人中,挺身而出的却寥寥无几。多的是明哲保身,置身事外,静观其变,置万民生死于不顾,只一昧妄想立家族于不败之地!”
“就拿孙文台一说。他年仅十七就敢单枪匹马,对上盗匪而无所畏惧;后贸然出兵,援救临县而不惧仕途被断;栉风沐雨,用命挣下累累战功,才得以封侯。”
“但这些夸夸其谈的清谈客眼里,却只看得到文台有个做瓜农的父亲,是小门小户的卑微出身,不配与他们为伍!最终落得被顶头上司王叡鄙弃轻慢,认为这不过是个文德微薄的鲁莽武夫;同僚张咨虽是当地名士,更历来瞧他不起,对他嗤之以鼻,命令也屡屡视而不见。倒是文台好肚量,一直忍着他们。”
“真有风骨气节,就如荀文若,荀公达,崔季珪……自是让人钦佩。可他们不过是凤毛麟角。更多的,还是一昧承祖上庇荫,只投得好胎,却光学会了夸夸其谈,玩‘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这套把戏。”
“平时畏缩不前,走无可走,就连战场都不敢上,就窝窝囊囊地放弃性命,偏偏这也能被大颂特颂,名垂千古;反倒是保家卫国、浴血奋战的将士们籍籍无名,白骨枯于道旁!”
“奉先一本《左传》尚未读完,在他们眼里,怕只称得上个不通文墨的兵子。”
“可偏偏是这莽夫,在沙场上却以一当百的英姿,誓死大破黄巾贼寇,西凉叛逆,不知救下多少无辜百姓,让他们免于更多劫掠和战乱。”
“难道那天天忙于开宴邀宾,座无虚席,畅饮作诗的孔子二十世孙;或是终日忙于求田问舍,不顾国家危难的许祀;甚至折腾出个月旦评来、忙着对人物字画点评的汝南许邵……”
燕清讥嘲一笑:“一些所谓名士,实戆士耳。还道瞧不起奉先文台,以此自比鸿鹄清高。我倒想知道,就凭这些手无缚鸡之力,亦无报效国家之志,通些文墨知些典故,就不可一世的书呆子,凭什么配同这两位千载难逢的倜傥英雄相提并论?!未免太抬举他们了!”
而有心胸气魄的真名士,反倒不会自命不凡,而行谦逊克己之道。
燕清在此时此刻,不免想起了三国时期的那几位君主。
他们同样是逆流而上,努力建起以寒门学子为核心的统治制度,可惜未捷身死,功亏一篑。
曹操一死,被他之前狠狠压制的世族即刻反扑,以陈群为首,提出那保障大族利益的《九品中正制》,以达成尊曹丕为帝的交易。
而在蜀汉镇场的诸葛亮一去,益州当地的士人集团,以谯周为首的那伙人,就迫不及待地将刘禅给劝降了去。
最后大好江山,最初经董卓的一番摧残,没被原世家中的砥柱袁家所得,可百年之后,还是落在了士族的代表之一,司马家的手里。
这是一条已经被史书中的前人走过,殊途同归、具都失败的路。
燕清是有意要走,也是不得不走:论同世家亲近,谁能越得过如今的袁氏?以己之短博对方之长,那是愚不可及。
燕清现最器重的嫡系人马,无论是郭嘉贾诩,还是吕布张辽高顺,无一不是寒门子弟,在别人眼里,也打下这深深烙印,不得不走了。
等时机成熟后,燕清就准备将这劣势转为优势,将‘有教无类’和‘唯才是举’在治下,一点一点地推行开来。
无论是哪一条,都将注定触碰到一向唯我独尊、自诩高人一等的世家的逆鳞。
——这所谓时机,自然是天下彻底乱起来,那些人最自顾不暇,阻挠不动的时刻了。
燕清已看透了:他势单力薄,哪怕费尽心机,百般周折,也是阻挡不住大乱的趋势的。
而要独善其身,乱壤中建立一片世外桃源,也不切实际。
既然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就只剩下迎难直上一途了。
——若是大局注定不能为他所控,
——那大势就必须为他所用!
燕清说完,便静静地看着贾诩,眸似点漆,静谧幽深。
帐内一片死寂。
良久,贾诩方长释口气,那一声轻叹,也变得额外清晰。
不知不觉地,他的额上,竟已覆了一层细密冷汗。
又有一阵阵的凉意,沿着脊骨往上窜来。
要凭一势之力,动摇全天下的世家的超然地位,破坏他们引以为傲的高贵根基,打破中.央被垄.断多年的权力分布和格局……
简直是异想天开,痴心妄想,疯狂得让人毛骨悚然。
那可比他原所猜测的‘篡夺皇位,推翻汉室’、甚至略怀疑心的‘没有规划、毫无主见’,都要严重得多,也难上太多,太多了!
燕清见从来是安如泰山、镇定自若的贾诩,难得显出纠结心境,却将紧蹙的眉头骤然一松,唇角微微漾开一抹浅笑来。
他有着任谁都难出挑剔之余的、堪称俊美无俦的出众皮相,周身气质温和雅淡,也更像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而不是野心勃勃的谋划者。
要不是亲耳听说,贾诩都不敢相信,刚慷慨激昂、抛下惊世之语的,就是眼前这人。
燕清笑眯眯地看向贾诩:“文和先生。”
被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庞惹得失神片刻,贾诩这才发觉,主公不知何时起,就已将席子挪到了他的身侧。
不等他稍稍避开一些,燕清就已伸出手来,一边轻柔摸着他稍显僵硬的背,一边摸着他发凉的手背,满是不怀好意道:“清方才那些话,就连奉孝都未曾听过,除却天知地知,就唯有你知我知了。”
言下之意,可谓是昭然若揭:之前未曾强迫过他,可这贼船,现已由他自找着真正上了,往后就轻易别想下去。
燕清还刻意说得足够清楚透彻,半点装傻充愣的空间,都没给留下。
贾诩苦笑。
他先开始……不过真是想要小小试探一下罢了。
怎么眨眼功夫,就将自己给搭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