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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院出来时,日已西山,漫天都是深不可测的红。
姜瑶坐在车后座,把头偏向窗外,静看风景。
平心而论,父亲虽然常年忙碌,生活作风也有些不太检点,但对她却是很宠爱的。
记得那时候,母亲去世,她还很小,父亲怕她承受不了,瞒了她整整三年,直到她自己发现真相,父亲才敢承认。
后来,父亲虽然频繁更换情人,但从不会让那些女人在家里过夜,唯一一个就是现在的郑希音,因为她待她很好很好,好到父亲终于满意,这才把人生的第二任妻子定下。
姜瑶记得,不久前,她曾和父亲说过,她不想嫁给林子凡。父亲听后,手掌慈爱地抚摸她头发,含笑说,行,我们瑶瑶说不嫁就不嫁,这个不喜欢就换一个,爸爸让你自己选。
多好的爸爸啊,可是为什么活不长呢。
她爱的人,为什么都活不长呢。
姜瑶无声地叹一口气,手指在膝头反反复复打圈。
如果父亲不是突发脑中风,她就不用嫁给林子凡了吧;如果父亲没有昏迷不醒,郑希音就不敢这样逼迫她了吧。
可是郑希音哪来的胆子,竟然敢逼迫她做她不喜欢的事情,难道她就不害怕父亲醒来以后,责罚她吗。
父亲到底什么时候能醒来呢。
还是,再也不会醒来了?
“到了。”一声温柔的女音把姜瑶的思绪拉回来,她回过神,发现车已经停在琴行门口。
姜瑶提上小提琴盒,对郑希音及副驾驶座的张律师道一声谢,就要推门下去。
“等等。”郑希音喊住她,姜瑶疑惑地停住脚步:“?”
“丝巾没有系好。”她柔声提醒,把姜瑶的肩膀板正,帮她整理围在衬衫方领下的亮色丝巾。
这是一条难得的由姜瑶自己选择的丝巾,几何图案,色彩鲜亮,靓丽中略带点成熟,和郑希音为她选择的那些粉嫩系公主饰品完全不同,正合她含苞待放的年纪。
姜瑶时常觉得,郑希音虽然待她很好,却总像对待床头那一排芭比娃娃一样。
房间的装饰由郑希音决定,她穿的衣服,由郑希音决定,甚至连手机上的挂坠都随郑希音喜好。
她像精致的瓷器,像停留在八岁的小女孩,没有灵魂,没有选择,任人打扮。而这个人,总是带着一张温柔蛊惑的脸,笑着对她说,瑶瑶,我是为你好,瑶瑶,我是这世上除了你爸爸之外,最爱你的人。
“做事马马虎虎,这么着急干嘛?”郑希音温柔责怪,把她领口竖起,重新整理丝巾,再绕到前面打一个漂亮的领结,最后把白衬衫的方领按下,抚平尖角,满意道,“乖,我们的小公主,去练琴吧。”
姜瑶颔一下首,重新推门走下去。
她穿过马路,走到琴行门口,大门半阖,轻轻一推就开,姜瑶回头,越过马路,对面的街边还安稳地停着那辆黑色轿车。
车窗一直开着,郑希音感受到她的视线,笑着点了下头,像这世间所有称职的母亲那样,慈爱,专注。
姜瑶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穿过绿草如茵的甬道,走进屋里,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边布着几个宽敞的琴房。
每一扇门后,都传来来自不同乐器的、悠扬的乐章。
姜瑶提着小提琴,走进属于她的那间练琴房,和等待许久的俞老师打过招呼,二人开始上课。
俞老师授完课,起身出去办事,姜瑶独自在房中练习。
练琴练到一半,窗户突然传来一声石子敲击的声音,她的手顿了一下,琴音一止,随即又响起来。
过了一会儿,窗户被人在外面拉开,穿着裙子的崔佳佳翻了进来。
她一跃跳到地上,几步跑到姜瑶面前,高兴地说:“搞定了!幸亏你想起那个人的名字!”
姜瑶怕琴音停下,会引来俞老师的注意,只能一边继续练琴,一边压着声音问:“你去过那家会所了?”
崔佳佳手背在后,一脸得意:“我打电话问的,定了今晚。”
一首悠扬婉转的《西班牙小夜曲》在升调时卡了一卡,扯出一个尴尬的变调,姜瑶的小怂胆颤颤的:“今晚啊——”
崔佳佳双指夹一张房卡,骚里骚气地在她面前晃了晃,然后插|进她前襟口袋:“对,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了。”
姜瑶硬着头皮答应,对崔佳佳示意:“过来帮忙。”
崔佳佳接过她的琴弓和提琴,替她留在这里继续练琴。
姜瑶则拎起外套,从窗户翻了出去。
窗外,暮色四合,华灯初上,疏朗星辰渐渐爬上天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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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所里,沈知寒走进卫生间,对着镜子摸了下额头和嘴角的淤青,痛得倒抽一口凉气。
他现在有两份工作,一份在晚上,这家会所里。
另一份在白天,一家安防公司里,那地方他刚应聘成功,正处于培训阶段——练习挨打和打人。
今天的警卫培训是一对一实战pk,他刚学散打没多久,不幸地撞上老队员,被打惨了。
真倒霉。
沈知寒从兜里捞出一个创可贴,这是前台的女招待献殷勤递给他的。
那女的一看到他脸上挂彩,大呼小叫得好像他要死了一样,整个人趴上来,恨不得用嘴给他舔伤口。
沈知寒把包装撕开,对着镜子,把创可贴贴在额角,然后拧开水龙头,用凉水冲冲脸,提一提精神。
再抬头,晶莹水珠顺着脸颊滚落,有一滴凝在鼻尖,要坠不坠的,他用力甩了甩头,用手抹一把脸,转身出去。
经理正在外面找他,见到人,刚喜气洋洋地叫了声“阿荣”,下一瞬,脸色就变了:“你这脸是怎么回事?”
“摔的。”他懒得多做解释。
“那你可真够不小心点,摔成这样,得是脸着地吧?”经理觑他。
沈知寒迁就对方高度,低着头,没说话,几滴水珠滚落埋进他乌黑浓密的剑眉,然后又往下流淌,陷进深邃的眼窝里。
经理继续笑眯眯地说:“又有生意了,今晚有人点你——点名要你!”
他顿了一下,说:“我受伤了。”
经理听了这话,做一副“你少糊弄我”的表情:“伤的是脸,又不是那玩意儿。再说了,我们阿荣就算脸上挂彩,也比那些外面那些人强。”
沈知寒不说话。
经理见他没有表态,语气变冷几分,不善地说:“阿荣呐,你可别忘了,你跟我这预支了大半年的薪水,这钱要是搁外头放贷,我能赚不少钱呢。”
一提到钱,沈知寒周身锐气散了去,他辨不清情绪地说:“一次,你答应过我就一次,我已经做到了。”
经理神色一凛,不悦:“你这是要跟我明算账是不是?那行,我们就来算计算计,我给你的钱到底值你为我卖命多久!”
走廊这头背着光,沈知寒站在阴影里,听经理声色俱厉数落着自己对他有多照顾,他有多不识好歹云云。
他一动不动地听着,沉默得如同一尊雕塑。
第一次做这种事是什么时候。
大概三个月前。
他在vip包厢工作,被某个富婆盯上,经理好说歹说,他不肯,最后就被下了药,送进楼上的房间里。
后来不是没有人看上他,而是他谨慎了许多,没有再给经理钻到空子。
沈知寒忽然抬手,用力撕了额头上的创口贴,呲啦一声,狠狠丢在地上。
经理吓了一跳,迭声质问“你想干嘛你想干嘛你要造反是不是?!”
“多少钱?”他哑着嗓子问,经理愣了一下,沈知寒不耐烦地蹙眉,“你刚才不是说这单客户大,给的钱多吗?多少钱?嗯?”
经理见他终于动摇,顿时喜上眉梢,凑上来,用手比了个数,沈知寒眉头一跳:“怎么样,多吧?而且啊,我跟你说,这次的客户是个年轻姑娘,长得特~漂亮,比,呃,比咱那晶晶还漂亮,你不亏的……”
“真的这么多?”沈知寒打断他的废话。
“嗯!真这么多!”
“好,我干。”
“乖乖乖,真听话,来,这是房卡。”经理一双鼠眼乐呵成了一条缝,把房卡交到沈知寒手里,再三叮嘱,“到时间记得上去啊,别让人家等急了,对客人的要求要尽量满足,别摆谱。”
想了想,又不放心,“你这回,才算是真正的正儿八经接活,要不,去杨姐那里补补课?我现在就给她打电话,叫她……”
“就这一次,”经理愣了一下,沈知寒说,“这是最后一次,下个月,我就辞职。”
刚长成的摇钱树就要这么没了,经理仿被一盆凉水兜头浇下,不爽:“辞职去哪?你欠那么多钱,能去哪?”
沈知寒皱紧眉头,不耐烦:“你别管。”说完,掉头就走。
矮胖的经理怔在原地,看那个高大背影渐渐远去,忿忿地急跺脚,恨老天爷没给自己那样的身材;恨男人浪费英俊的皮囊;恨自己不能爬上富婆们的床,用几声卖力讨好换一个挥金如土的生活。
最后,他恨恨地想,今晚的这单生意,你一分钱都别想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