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护人”一说,由来已久,以为早成往事,谁知道嘴皮上下轻轻一碰,便脱口而出,无需演练。
没预兆地,思绪回到八年前那个盛暑。
那时候,盛思夏初三毕业,不负众望,考入二中。
这是云城最好的高中,也是一块金字招牌,不少外地人,都要考来这里念书。
就连后门也不容易走,据同学说,差一分,五位数。
盛思夏考上,纯属侥幸。
初中时,她的成绩只排班上前十,她有些偏科,文科强,理科弱,数学落下风,理化这两门也跟着遭殃,只勉强在中上游徘徊。
远在美国的母亲,没有给她太多压力。
反倒是小姨,在中考前,拉她去爬山拜佛,供香请愿,营养师营养品各来一套,后来分数出来,如愿考上二中,小姨比她还高兴。x
搬进小姨位于西山梧桐路的靠海别墅,这也是小姨的要求。
二中离西山只十分钟车程,天高海阔,气候宜人,住在家里,吃得好睡得好,才能心无旁骛的学习。
不由得盛思夏拒绝。
初中离校那天,小姨亲自来到她的宿舍,自顾自帮她整理行李。
她嘴里念叨,“你真没良心,小姨对你这么好,拿你当亲生丫头,平时你姨夫没时间陪我,叫你来家里住,顺便陪陪我,这都不肯。”
说着,她环顾一眼宿舍环境,百般挑刺,眉梢都要吊起来,什么都看不惯。
在养尊处优的小姨嘴里,盛思夏生活了三年的宿舍,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
“家里不是有波比”
波比是小姨养的一只暹罗猫。
“别提了,说什么猫中之狗,结果一摸就炸毛,倔得很!和你一样”
“小姨,你行行好,你才三十多,不是五十多,我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她崩溃大喊。
最终,还是架不住小姨的软磨硬泡,盛思夏直接坐进车里,行李塞进后座,一路去往西山梧桐路。
小姨盛宛柔,比她母亲小上五岁,从小娇气受宠,在娘家时,捧着都怕跌了。
她大学毕业,在酒吧认识在台上唱歌的林树谦,一见钟情。
用外婆的话说,那时候他只是个穷酸搞艺术的,谁都劝小姨不要任性,小姨为了爱人,在家绝食几日,以表心志。
父母慈爱之心,犟不过这个小女儿,奉上丰厚嫁妆,还有位于西山的房产一套,呵护女儿婚后生活富贵无忧。
好在雨过天青,林树谦终于出人头地,发过几张畅销专辑,自己作词作曲,渐渐台前转幕后,开了家经纪公司。
如今的小姨夫,称得上功成名就。
住进林家头几日,她过了几天新鲜日子。
早上起来,先抱着波比嬉闹一阵,再去洗漱,全程波比都跟在旁边,粘得不行。
小姨气得咬牙切齿,发誓要把波比扔出去。
波比喵呜一声,浑不在意,躺下来露出肚皮,要盛思夏挠挠。
她笑起来,咸咸的海风穿过窗户,吹得她宽大白t恤鼓胀起来,衬出瘦削腰身。
小姨冷哼一声,在她腰上捏一把,像鱼一样溜出去,抓不住肉,她将肉堆砌到盛思夏碗中,命令道,“都吃了,长这么瘦,要做模特啊”
林树谦在一旁,收起报纸,放下碗筷,对盛思夏和气微笑。
他站起来,在小姨面上轻碰一下,“宛柔,今晚家里要来贵客,晚餐做些清淡的,把那瓶罗曼尼康帝拿出来,还有,波比关在二楼不要下来,傅先生对猫毛过敏。”
波比像是听懂了,它气哼哼地,爬起来就走。
尾巴唰得一下,蹭在盛思夏腿上,充分表达它的不屑。
盛思夏心想,这什么傅先生,还挺娇气。
小姨点头答应,起身为丈夫递上公文包,送他出门。
林树谦想起什么,又补充道,“还是不开酒了,我差点忘了,傅先生上门做客,肯定会带一瓶来。”
盛思夏年纪还小,却也从姨夫谨慎的态度得知,这个傅先生,一定是他想要巴结的对象。
不然,以他素来清高,很少邀客户来家中,普通人,哪至于这么重视。
当然,巴结这个词,难听了一点。
盛思夏什么也不说,搁下筷子,和小姨说她今晚和同学在外面吃饭,背上帆布包出门去。
“不许在外面吃!晚上早点到家吃饭,别让客人等!”小姨喊一声。
盛思夏一路小跑,像阵风一样钻出门,假装听不见。
青春期的小孩儿,大概都不愿和长辈过多来往。
家里人也就算了,小姨夫那一句“贵客”压下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最舒服的,是小姨夫也不在家的时候。
她和小姨两人,让佣人把晚饭布置在二楼露台,对着夕阳,迎着海风下火锅。
腿盘在椅子上,波比跳上来,枕着她的膝盖,闭上眼睛打呼噜。
小姨担心二中人才济济,她跟不上学习,又说勤能补拙,给她报了两个月的补习班。
盛思夏不要司机送,自己骑脚踏车来到补习班,来补她的拙。
二十一人的小班,她认识了姚佳婷。
一个长相清秀,喜欢韩国男子天团的女孩,喜欢购买各类花花绿绿的杂志。
在姚佳婷的安利下,盛思夏被迫加入追星女孩的行列,上课的时候,把黑色耳机塞到耳朵里,和姚佳婷一人一只,双脚跟着听不懂的歌词轻轻打节拍。
而这个时候,姚佳婷会拿出她男友写给她的信,拿出来和盛思夏一起鉴赏。
她和男友简骏,从小学五年级开始恋爱,初中仍在一起,中考后,考入不同高中,一个城东,一个城西,被迫“异地”。
简骏每天等在姚佳婷楼下的便利店,送她来上补习班,下课后,再送她回去,每日一封信,说不完的情话,笔耕不辍。
姚佳婷写回信的时候,从不避讳盛思夏。x
所以她不经意瞟一眼,就会看到诸如“还有三十分钟,才能见到你,我迫不及待要见到你”这样肉麻兮兮的话。
盛思夏真心好奇,“你们白天见,晚上见,还要写信,真的看不够吗”
“等你以后谈恋爱就知道了,”姚佳婷有些鄙夷地望着她,“我真的不敢相信,你居然一次恋爱也没谈过!”
姚佳婷盯着好友一张白皙面庞,明丽可人的五官,大好年华,不谈恋爱,简直浪费颜值,蹉跎时光。
“不瞒你说,我是个好学生,一心向学。”
“去你的!”姚佳婷笑出声来,被英语老师盯一眼。
她稍稍收敛,压低声音,“这班上有几个不错的,第二排那个高个子,昨天管我要你号码,他和我一个初中,挺受欢迎,试一下”
“不觉得,不想试,”说完,盛思夏又觉得这样说不公平,她根本看也没看,于是,她改口说,“他还好,不过不是我喜欢的那一款。”
“notycuoftea!”这是昨天学到的句子,姚佳婷学以致用,十分八卦地撞撞盛思夏的胳膊,“那你喜欢哪一款”
盛思夏只好摇头。
不知道,没想过这个问题。
盛思夏清楚自己,并不是沉迷学习的人,保持在班级前十不掉出来,她就满意,没有冲上顶峰的打算;
娱乐方面,很没有特别喜欢的明星,更不会花心思追星,短则一周长则三月,她一定丧失热情。
初二时曾短暂沉迷过一款网络游戏,熬夜通关,卡到六十四级,始终无法通关。
她气呼呼摔了鼠标,卸载游戏,从此江湖不见。
盛宛文听说这件事,评价女儿“缺乏恒心,耐性不足,连玩物丧志的毅力都没有。”
盛思夏不服气,她说,“人要有攀越高峰的勇气,也要有激流勇退的智慧,敢于承认自己失败,才是真正的勇士。”
母亲笑她诡辩。
盛思夏不以为然。
可想而知,她连追星打游戏追漫画的动力都没有,哪有闲心玩早恋
喜欢哪一款这个问题,比几何问题还要复杂。
直到那天放学,她见到傅亦琛。
这天晚上,她知道家里来客人,故意和同学在小吃街逗留到天黑,直到月亮上来,八点过去,才哼着歌回到家里。
佣人开门,她来不及换鞋,就听见饭厅里的谈笑声。
竟然还没走
她穿着拖鞋,正要悄悄上楼,却听见小姨出声喊她进去。
没办法,躲不过,她只有摆出应付长辈的拘谨腼腆式笑脸。
走进饭厅,第一眼,就看见傅亦琛。
只一眼,目光定焦在他身上,自他以外的画面通通模糊,急速倒退。
如果姚佳婷的偶像长成这样,那么她的安利之路,一定无往不胜。
盛思夏盯着看,没发觉自己有多失礼。
小姨微笑着将她拉到桌前,先问她吃过没有,再和她介绍,“这位是傅先生,你姨夫的朋友,”接着,她又对傅亦琛说,“这是我外甥女,盛思夏。”
盛思夏看着他年轻英俊的脸,叫不出口“叔叔”,后来她知道,这时候的傅亦琛,也不过二十三岁。
“你好,我叫傅亦琛。”他微笑着。
“傅亦琛。”她喃喃自语地重复着。
盛思夏不能一直盯着他看,便盯着地板,然后发现自己脚上的皮卡丘拖鞋,鞋面上两只红脸蛋,仿佛在嘲笑她。
她大为窘迫,赶在脸红之前,迅速逃离现场。
回到二楼,巴比果然被锁在楼上,盛思夏抱它回到房间,关起门,收起心虚的念头。
却在心里想着,他的名字,是哪几个字。
后来才知道,这种感觉,叫作失落。
第二天吃早饭时,姨夫不在家,盛思夏吃着云吞,主动问起傅亦琛的来历。
小姨说,傅先生祖籍云城,这次回乡祭祖,在此停留一段时间,当作度假,他的的别墅也在这一区。
盛家和傅家祖上有些不热不冷的交情,姨夫借小姨的面子,邀请他来家里做客。
盛思夏不觉得云城有什么好度假的,看他的背景,哪里的海岛不曾去过
但她还是问,“那他要在云城玩多久”
盛宛柔奇怪地望着她,“真难得,怎么突然对别人这么感兴趣”
“他长得好看,我不介意多看几次。”
这话虽真,不尽不全,却很能唬人,至少让盛宛柔十分信服。
“真的好看,昨天他一进来,我都愣了一下,真是天之骄子,”一边感叹着,她一边叮嘱盛思夏,“这话别和你姨夫说,他听了要吃醋。”
盛思夏若有所思地答应了。
接着,整整一个礼拜,她都没再见到傅亦琛。
天气越来越热,她除了补习班,哪里也不去。
这一天,补习班放假一天,姚佳婷临时约她出来看电影。
说好了,下午一点半,在她家门口见面。
盛思夏觉得挺稀奇,姚佳婷和她男友如同一对双胞胎,难舍难分,怎么今天却把时间留给她
等她换好衣服,来到门口,却不见姚佳婷,反而有个穿黑色t恤的男生等在那里。
见到盛思夏,他显得很紧张,自我介绍道:“同学,你好,我叫董扬,是姚佳婷的初中同学。”
盛思夏不说话,偏头望着他。
男孩更紧张,额上渗出汗水,他也不敢擦,白皙清秀的脸都热红了,“我们在一个补习班,我坐第二排,你记得吗”
哦,这样一说,她就有印象了。
“姚佳婷呢”
“她临时有事,来不了,电影票给了我,让我陪你去看。”
盛思夏垂下眼睛,她有些生气,不喜欢姚佳婷自作主张,她一向礼貌,不喜欢当面甩人脸色,可惜炎热让她失去风度。
她一路走,一路生着闷气,躲到一处白色房子,门口有处阴凉。
树旁生着一丛红色小花,她弯下腰,摘下细长花朵,像吸饮料一样,品尝花尾的蜜,然后攥在手心。
董扬不知所措。
他个子挺高,模样也很秀气,因为出了汗的缘故,显得有些呆呆的,盛思夏吃到甜味,心情好转,其实他并不讨厌。
她招呼他过来,“你要不要一起吃这个很甜。”
“真的吗”董扬学她的样子,也吃一朵,发现盛思夏没有骗他,两个人你一朵,我一朵,很快,就快把那丛花给吃没了。
辣手摧花,不过如是。
董扬不太放心,看一眼那幢白色的房子,问她,“我们快跑吧,被人发现了,会不会骂我们”
“可能会,你跑快点,别人抓不到你。”
说着,她揪下花朵。
就在这时,好像是老天故意要和她开玩笑,身后那扇门被人打开,她看见傅亦琛站在那里。
盛思夏手一抖,捏着的那些花朵全落在泥土上,一片狼藉。
董扬很心虚,立刻甩锅:“夏夏,你扔地上了!”
盛思夏没工夫去介意他的称呼,她望着傅亦琛,脱口而出:“这叫施肥!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你没听过吗”
“现在是夏天。”董扬很不给面子,继续打岔。
盛思夏黑着脸,强词夺理,“夏泥也可以护!”
“盛思夏”傅亦琛叫她的名字,眼睛看着她。
他还记得她。
真奇怪,她第一次觉得,原来自己的名字这么动听。
她紧张地攥住手心,握住一片潮意。
董扬闹不清状况。
他不知道傅亦琛是谁,但无论是外形,还是他从这栋豪宅中走出来时闲庭信步的样子,都足以对这个十五岁的男孩子,产生威胁。
“小夏,电影还有四十分钟开场。”他迫不及待。
她不讨厌董扬,但不意味着,她要和他去看电影。
傅亦琛出现在这里,敞开的大门,天时地利人和。
盛思夏拍拍手心,和董扬道别,“我不去啦,我要在他家写作业。”
“他是谁”
她一路小跑,来到傅亦琛身边,不看他的表情,大喊一声:“我的监护人!”
说着,她像一尾灵活的鱼,自他身侧,钻进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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