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江南一处,秀美小巧的别院厢房中,半卧着一名面色苍白的年轻男子,正对榻前一名侍卫模样的男子左右挥手,露出骨节分明而修长的右手和一小节白嫩手腕,“本王说了不喝,拿下去!”
那侍卫急红了脸,仍是不顾男子的训斥,道:“主子,还请您多多保重身体!”
“不过就是个累赘罢了,”他似是没有力气再撑着身子,顺势又躺下了,“西风,这几日十安那边可有消息了?”
那名叫西风的侍卫仍举着药碗,小心回道:“尚未回信。主子您别急,属下待会儿再去打听打听。”
“罢了,”男子又举起右手,作势要起身,西风赶忙将药碗放下扶他起身,服侍好后,又将药碗递过去,“风林山庄素来忙碌,苏盟主那边也是要务缠身,难为他了。”
正服药间,一名小丫头撩开厚厚的门帘,恭敬地对屋里的人喊话道:“主子,许少爷来了。”说完,一袭翩翩青袍、身材纤细修长的男子跨过门槛进到屋中,眉梢眼底尽是温润清雅神色,鼻梁挺拔俊朗,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如露水在池中漾开,语气中带着快意:“灵均兄!十安终于说服舅父带你去此次华山论剑了!”
人未到,声先到,灵均喝药的手微微颤抖,抬起眼来见许十安已然立在榻前,眼中闪着愉悦的光芒,继续说道:“灵均兄,此次宗谷主也会前往,你的体寒之症有指望了!”
灵均似是被十安的活泼感染到了,嘴角挂上了淡淡的笑意:“我这体寒是老毛病了,倒是无妨。只是未曾想到子宗活了二十余载,竟有幸参与武林盛事。”子宗为名,字灵均。西风看见主子十几日以来第一次展颜一笑,心里快活了不少,对许十安充满了感激之情。
子宗又道:“十安,我有一件事想与你商议一番。”嗓音磁性低沉,虽身体虚弱,也感受得到此人周身散发着华贵稳健的气质,“我知道因为我的事,令你和苏盟主舅甥间渐生嫌隙,所以我想此次南下就置办一套宅子,从听梦轩搬出去。”
“灵均兄,十安当初答应你要助你完成心愿,你去哪儿我便跟着去哪儿。”子宗倒是没想到十安竟是如此反应,不由得一怔。
西风立在一旁,望着许十安俊朗的脸颊,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许少爷,您对我们家主子的情义,西风没齿难忘!”欲抱拳跪地,被十安拦住:“西风,跟着你主子这几年,有劳了。”又对子宗说:“灵均兄,想必外面的风声你也早已知晓了。十安在舅父身边尸位素餐三年,其实也早已厌烦,随着你南下,说是为了你的心愿,其实是为了逃避十安心中羞愧罢了,灵均兄不必自责。”十安了解子宗的性格,他数年来欠了太多人情,每临深夜,愧疚不能入睡,加上他从小体弱多病,身体每况愈下,弱冠之年便染上体寒之症,整日里心思沉重,思虑过多,又换上肺疾,只得用中药养着身体。
子宗欲开口道谢,又被十安拦住:“好了,十安虽说闲散,还有要务在身,不必在此久留,”又转头吩咐西风,“天气渐暖,劝你家主子多出去走动走动,整日看书人都看傻了。”虽对着西风说,实则是在责怪子宗总是书不离手待在听梦轩里,连院门都不大出。
子宗听出他言外之意,又懒得与他争辩,吩咐看门丫头送客,十安气笑道:“每次与你谈论这些事,你不是打岔就是急着送客,竟像小孩子般。”说完转身就走出房间,听他对丫头说不用送,照顾好你家主子就是了。
昭安三十八年腊月下旬,年仅三岁的宁康王遗孤子宗随母妃及众女眷奉命前往燕山皇陵守丧,这一守就是十五年。齐王穆虽下令赦免宁康王家眷,却无善待之意,皇陵常年无人看管,子宗幼年时便常常贪玩偷跑到上京集市游玩,在十六岁元宵节护城河畔结识了当时十二岁的许安侯五子许十安。两人每次见面就约定好下次会和的地点和时辰,渐渐产生了情义。十安告诉子宗,自己的母亲来自江南世代从淮整日埋头理政,对府中女眷冷冷淡淡,许安侯府主母是前朝芸宁公主,几年前产下嫡子不久便去世了,母亲冷漠,父亲忙碌,他便整日想往外跑。子宗听完十安的心事,也慢慢敞开心扉,告诉了他自己的身世,没想到十安丝毫不露惊讶的神色,又自嘲自己多虑了,富家公子怎能懂他的国仇家恨呢。
元和十二年六月初五深夜,十九岁的子宗从女子的尖叫声中惊醒,起身望向窗外,一队举着火把的人马正将熟睡的女眷从房中抓出绑上绳子,领队的人骑在马上,吩咐道:“将这些下人和妇人们带去山头问斩,直接丢到乱葬岗!动作都快点,天亮之前需赶回去复命。”
子宗连滚带爬地下床躲在床底,听到母妃熟悉的声音:“珏儿,你在哪儿,快随母妃一同逃走!”他强压着心中对死亡的恐惧,刚走到门边就被母妃一把抓住胳膊,往反方向的山林中跑去。他和母妃居住的院落,在大院的最深处,屋室简陋破败,宁康王妃常年夜不能寐,消瘦不堪,弱不禁风,是夜将将入睡便听到院中动静,立刻找到偏院爱子屋中,带其逃命。
“珏儿!往前跑不要回头!”宁康王妃跑了不远便气喘吁吁,停在原地,似是消耗尽了体力。
子宗脸上挂着泪,回头想拉着母妃继续跑,见她绝望地呆坐在原地,衣衫乱得不成样子,青丝散落在两肩,用尽最后的力气对他说:“珏儿,母妃便送你到这里。多保重!”说完,清皱秀眉,似风中残烛,瘫倒在微风习习的深夜林地中。
子宗不敢大声呼喊母妃,便在原地跪着重重磕了三下,紧抿双唇头也不回得向前跑去。好不容易寻到了一处蔽身的山洞,到了洞口,早已精疲力尽,直直地瘫倒在地,抬手抹泪才发现早已流尽了眼泪,只剩泪痕。六月初五,他心里盘算着,还有五日便是再会和的日子,他慢慢爬进洞中,划破了修长细嫩的双手,躲在石堆处,抱紧双臂,暗暗祈祷天亮。
十安再见子宗的时候,他躲在护城河树后,衣衫褴褛,低头躲闪路人的目光。十安询问缘由,见他闭口不谈,便做主将他悄悄带回了许安侯府。母亲苏漫早已歇下,父亲尚在书房,他将子宗扶到窗边塌上,吩咐下人拿些宵夜,只说自己嘴馋了,快些送来。回屋看子宗,见他双臂环着膝盖,浑身颤抖,仍是一言不发,也不多问,轻声说,等下人来送吃食,我去吩咐他们备水沐浴,我去偏房休息,你早些歇息。
子宗这才抬起头来,缓了缓心情,强压着颤抖的嗓音说了句:“多谢。”
翌日清晨,十安担心好友的情况,早早起来了,便看见子宗独坐在院中石凳上,衣衫单薄,抬头仰望渐亮的天空,两行清泪挂在苍白的脸颊边,周身散发清冷的气质,似与空气中的冷冽融在一起,十安走近,也纹丝不动。
“十安,我什么都没有了。”磁性而低沉的嗓音。十安一怔,见他双眸被水雾罩着,迷茫无神,像是一夜之间衰老的少年。
很快,三少爷带回陌生人的消息传到了许安侯的耳中。傍晚,许安侯来到许久没踏足的院中,应许十安的要求屏退了下人,才见到了子宗。许安侯不苟言笑的脸上,出现了十安这辈子再也没见过的惊诧之色,许文淮手中的茶杯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从太师椅里站起来,语无伦次道:“殿下您这是怎么一回事?”
十安一惊,许文淮似是认识子宗,子宗立在他身旁,将事情的原委一一道来,顿时生出满满的同情之心。话毕,子宗说道:“灵均听闻母妃说,父王生前与安侯交好,所以这些年安侯暗中救助我们母子。没想到灵均与令子因贪玩结缘,事发突然,辗转好些时日,便决定投奔贵府。”
安侯感慨万分,眸中水雾泛起,叹了口气,道:“宁康王与我有恩,如今爱子蒙难,臣岂有见死不救之理?如今出尔反尔捕杀宁康王家眷,朝中并无动静,想必是暗中下令,必有小人作祟,陛下信尽了谗言。”
十安虽不理家中事务,也听下人们说起过,父亲身为驸马,治理官盐运输有功,深得齐王信赖,如今是平步青云,断不可能得罪齐王。不出意料,又听父亲道:“只是殿下殊不知,臣这府邸亦是危险之处,恐难保殿下周全。”
“此事父亲不必烦忧,十安七月初便年满十五,正打算南下跟舅父打拼一番,儿子带灵均兄一同前往。”
“你!”许文淮被自己这个五儿子气的说不出话,“你母亲的温柔婉转,你一分都没学去,竟去那街头学了些不三不四的行径!”
许十安本来就不理解父亲的谨慎保守,又听到他提起母亲,气不打一处来:“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这些年来你管过我们母子吗?”说完转头就愤怒地跑回了寝屋。
不一会儿,屋里来了人,熟悉的低沉嗓音响起:“十安,你说要带我一同南下的话,可还作数?”两人相视一笑。
元和十二年七月初十,许安侯府众人从早忙到晚,为许安侯五子许十安庆生。这天是子宗入府以来第一次见到十安的生母,江南苏氏,她端坐在许安侯身旁,神色淡淡的,一言不发,只默默举杯饮酒,一会儿吩咐下人备菜,一会儿静静听许文淮说话,当真是温柔如水,婉约体贴,亦散发高洁冷漠,厌世嫉俗的气质。
宴席到了尾声,才听苏氏淡淡的语气:“安儿,务必好生跟着你舅父学本事,多多保重。”说完就借身体不适,先众人一步离席了。
子宗见府中几名姬妾面露不满之色,见许安侯不作声,个个佯装饮酒,察言观色。许文淮轻轻点头,示意苏氏先退下,十安眼中满是失望神色。许文淮似是多饮了一些,微微眯着眼对席下的十安道:“安儿,此次南下不必匆忙赶路,为父遣人给你舅父送信,先打理一番,等你和你表哥到了,也不至于人家措手不及。”子宗这一个月住在府中,都以十安来自苏家的远房表哥自称。
许十安面色动容,恭敬地应了一声是,离开席位对父亲磕了一个头,对父亲说道:“父亲明日还要上朝,莫要贪杯,早些歇息吧。安儿退下了。”
三日后,许十安和子宗乘船顺着灵运渠南下。初夏出发,历经十几日颠簸,暑气日渐盛起,两人刚到码头,就有苏府下人迎上来,四五个下人围着一位面容和蔼的老者等在码头边,看见十安先下船,就上前说道:“想必这位就是许少爷了。”
“咦,老人家怎么一眼就认出十安了?”那老者吩咐下人去提两人的行囊。
“许少爷幼时随三小姐来过府上,苏衍还抱过许少爷呢,您不记得了?”那么小的事,十安怎么会记得,面露疑色之时,又听那老者道:“这位便是表少爷了?老朽是苏府的管家,苏衍。两位少爷舟车劳顿,老爷早命人备下了车马,请随老朽来吧。”
两人上了苏府马车,少顷便到了苏府大门。苏府虽非书香门第,却世代经商,府里上下到如今当家老爷苏幕这一代已然规矩森严,如名门大家一般。苏幕和十安的生母苏漫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苏漫又是苏家太老爷苏铸独女,苏幕自不用说,苏家上下都对苏漫宠爱有加,当年许安侯奉命南下巡视官盐事务,与苏漫一见钟情,百般求取,才求得苏漫首肯。本是才子佳人的神话,如今早已物是人非。
苏衍带两人到安排好的院落中,吩咐下人放下行李,说老爷现在脱不开身,晚膳时才回府,又命下人好生服侍两位少爷,便不多叨扰。
子宗走到院中仰头便看见“听梦轩”三个字。
子宗活了十九载,竟不知自己梦在何处。
(https://www.tmetb.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