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冷寂(1)
天气愈冷,连呼吸都能带出一点雾气。
在这个时候,今年吏部官员评职升迁的安排也都落定。诸如京兆府柳府尹等多年职位不变的人,此次终于更进一步。宁芳笙插手的不过三两人,剩余人,氏族中提携占五成;述职考核优而升者占三;永王、荣王、宣帝提携者占二,多为四品之上。
宣帝也伸手了。
宁芳笙觉得意外,细想之下又觉在情理之中。
这些日子,她同萧鄂正胶着,谁也不准谁有任何单独在宣帝面前嚼舌头的可能。故而,她已许久不曾私下面见过宣帝。
清明的日光从大殿的正门落入,正映照在最中心的位置——龙椅上。
抬起头,宁芳笙看着宣帝,眼睫微动,最终垂下掩住眼底一片阴影。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宣帝的精气神似好了很多
,但他鬓角边的白发从一绺悄然扩散,现如今戴着金冠也能看出许多雪色痕迹。
她忽然想起,之前的选秀上,宣帝默不作声也收了一个秀女入宫。
啧。
淡红色的唇轻扯出一点冷然的弧度。
下了朝。
殿外朝阳舒朗,看来今日不会太冷。
江南那边两天前终于都打点好了,今日便将许晴柔送至江南。宁芳笙并不打算将此事透露出去,若是叫人发现,便用避寒养身的借口搪塞过去。
想着这件事,她走在殿前玉阶上,拢了拢身上的袍子,而后下意识往萧鄂的方向瞥了一眼。
萧鄂身边,难得的站了萧瑾时。
宁芳笙不自觉愣了一下。
他如今也是正四品的文职了,肩膀宽阔,身姿颀长挺拔,把一身再寻常不过的绯红色官服穿得格外萧肃,在一群臃肿的中年人里可谓鹤立鸡群。
同自己样式相仿的紫金冠在阳光下折射着金芒,叫他长眉星目更显璀璨。
按理,四品戴不得紫金冠…
方才冒出这个想法,只见男人抬起手,白皙修长的手指在紫金冠上轻轻拂过,动作无端透着三分诱惑。
宁芳笙只觉手心发痒,蒙着浅雾的眸子一晃,瞬间清明如初。袖中的手慢慢收紧,指尖掐在掌心,微微刺痛。
回神的一瞬,猝不及防同那双清凌凌没什么感情的凤眸对上。
萧瑾时没有停顿,很快撇开了眼,如视无物。
眼睫轻垂,宁芳笙抖了抖袖子,继续往前走。
快要走出乾清门,这才发现身后的脚步声。
停顿片刻,宁芳笙缓缓回头——
却见夏瑞景和夏其瑄。
夏瑞景见她回眸,眼神有些闪烁;夏其瑄笑了一声,拍着夏瑞景的肩膀对她道“天气清寒,本王兴致突起,想邀请瑞景同太傅去饮酒。瑞景已经答应了,
不知太傅意下如何?”
话落,夏瑞景看着宁芳笙点点头,表明夏其瑄说的是实话。
两对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宁芳笙却莫名其妙地有种失落感,说不出缘由。
收回心神,她打量着夏其瑄的表情。
这位眼神坦荡,一点别的心思都看不出,但越是这样,宁芳笙越是不得不存疑。
齐王最近地位敏感,加之与萧鄂的关系,防备之心不可无。
于是摇头,解释道“本官今日有些私事,不能陪两位殿下,请两位殿下恕罪。”
夏瑞景听言,突然苦笑一声,“是真的?”
眼神和口吻一瞬间流露出怪异的苦涩之感。
夏其瑄好像没有留意。
宁芳笙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是真的,家母身体不适,臣并非有意拒绝。”
“既然如此…”夏瑞景醒过神,恢复正常做派,“
那就罢了,我同齐王叔二人亦可。”
“老师回去的路上小心。”
夏其瑄也拱手向宁芳笙道别,“是本王唐突了,太傅见谅。”
宁芳笙回礼,“殿下说笑了,那臣这便告辞了。”
说罢,转身出宫去。
看着她的背影,夏瑞景扯了扯嘴角,本欲向夏其瑄致歉,说自己也不想去了。然而夏其瑄看透了他的想法,率先开口道“我叔侄两个都未曾坐在一处谈话,趁此机会,聊聊未尝不可。昨日萧旭向我推荐了一个放松的好去处,一起去瞧瞧?”
夏其瑄脚下一顿,思索起来。
夏其瑄这分明是有些别的话想跟自己说,只怕是逃不过眼前争锋的局势,若能知道他想什么没有坏处。再者…
有些事越压越压不住,甚至反弹得更甚。他如今回府见了自己的妻子便止不住地想,倘若不是现在这个,是、是…
夏瑞景深吸了一口气,仰头笑,“皇叔话说到这个分上,瑞景再不去岂不是不给面子?”
“哈哈,你倒不必特意唤我皇叔,实则我也大不得你多少,只当好友便是。”
夏其瑄一如既往地平和温润,正似冬日暖阳。
夏瑞景眨了眨眼,点头应好。
回了宁王府,祈宁院里已经在收拾东西了。
许晴柔其实并不愿意走,但耐不住宁芳笙对此态度强硬,还道她若留在京中她会日日难安。
走至主卧房中,许晴柔坐在绣墩上看着窗外的天光发呆,侍女小厮们来来去去,半分不曾影响她。
宁芳笙走到她身边,柔声问了一句“惦记什么?”
许晴柔不曾受惊,平静地答“你父亲,还有…你妹妹。”
宁芳笙低下头,面上划过一丝暗淡。
陵墓迁不得,惊扰亡魂不说,万一若是让宣帝发觉,后患无穷。
喉间滚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宁芳笙弯下腰,哑声说“会回来的,我也不会抛下他们的。”
如今水落石出,什么都清清楚楚。在死之前,她多了一件本就该做的事。
许晴柔闻言侧目,眼眸中倒映出一张举世无双的面容,清艳中透着坚毅冷绝。
她又想到了萧瑾时,想到萧瑾时自己来王府找自己时说的话。
无报然不易情,无果亦不改志。
如果是这样的深情,是不是能改变她的女儿?
许晴柔良久不说话,眼神中期许同挣扎若隐若现。
“您还担心什么?”
宁芳笙问。
许晴柔抬起头,摸了摸她的脸,她似乎总这么容易忘记自己。
“我担心你。”
“我不想再强求你什么,只愿你——”
话骤然顿住,勾引着人往后听。
“什么?”
许晴柔吸了一口气,“愿你能看到这世上的亮光,愿你苦痛少于欢喜。”
愿你睁开眼,接受那个能让你欢喜的人。
话音落下,宁芳笙怔在原地。
“您、怎么…”
她正想笑,想问许晴柔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对方已然站起来,密密地将她抱住,而后,无声地轻抚她的脊背。从上到下,缓慢而不失坚定温柔。
许晴柔当真不再要求什么,她只能等,等她的孩子真正被打开心扉的那一天。
无声的角落里,有什么乳白色的东西闪现。
日光流转,夜色降临。
宁芳笙亲自带了一队人,低调护送许晴柔出京,前路她已派了颇多引子接应,以确保许晴柔的安危无虞。
到了城门口,出示过太傅令牌,一路放行。
冬夜冷寂,星野之下只闻踏踏过马之声,声声落在
人心头。
宁芳笙同许晴柔坐在马车中,许晴柔时或想起什么小事便叮嘱一声,宁芳笙则一一应了。
忽然——
马蹄声出现了不合群的紊乱,急得宛如有人在追赶。
“娘——”
眉头一皱,宁芳笙低声唤许晴柔,而后按住她的手。
许晴柔看她神情便知有问题,收了声警惕起来。
车外,长长一队影子从远处蔓延而来,速度之快叫人反应不及。
青衣意识到不对。
那些人骑的不是简单的快马,而现如今他们的马,快不过对方。故而,不能避开直走,只能对上了。
想到此,青衣一夹马腹,欲上前将此情况告知宁芳笙。
还未来得及出声,那追来的一队人追上大喊
“前方是何人!还不停下!宵禁时间如何能出城?!”
“再不停下,立杀无赦!”
这声音…宁芳笙皱眉。
不是京中守卫,也不是赵渡。各方她都打点过,不可能有人胆敢上赶着找她的不痛快。除非…
此时她已从翩飞的车窗帘中瞥见青衣的身影,眸子沉下,冷声吩咐“不是真的城卫,是消息走漏有人想抓我个现行!你带一半人,杀!”
“是!”
应了声,青衣当即点了后面一半人,“人挡杀人!”
“是!”
一声声呐喊传散在空气中,回声震荡,令人心悸。
萧山带着人,生生愣住,以为自己听错了。
如此胆大妄为?
直到青衣一剑刺进一人身体中,那人翻身落马,被青衣的马踩在蹄下,鲜血迸溅。
“噗!”
萧山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后当即决定反击!
此时,他这边已经死了三个人。
眯起眼,萧山明白青衣是主导,立即举刀向起砍去。
刀瞬息就到眼前,青衣只能举剑迎挡。
“哧——”
一串银蓝色的火花迸溅。
青衣手腕发抖。
剑不及刀的刚硬,而这动手之人,老成又狠辣。
青衣死命夹紧马腹,马“吁”一声长啸,回转过头。
“唰!”
剑撇开,青衣迅速后退,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剑。
就在这时,只听一脆响,剑从中断裂落地。
青衣眉目敛紧,打马欲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