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悉
朝会上一片死寂,所有人的头都恨不得埋进胸里。
宣帝冷笑一声,不高的音量却将怒气传达得清楚“太尉,你倒是出来给朕解释一番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太尉眼睛一闭,天都塌了。
他咬着后槽牙站出来,同禀告案情的萧瑾时站在一处。
“微臣管教无方,忙于朝中事物竟全然被蒙在鼓中!孽子不死不以抵其罪,请陛下赐死那孽子!”
“呵。”宣帝不作声,却已是气极。
太尉此人是宣帝一手栽培,他也向来看重,却胆敢在恩科中做出此等事,岂不是一巴掌打到宣帝的脸上?
萧瑾时离得最近,这些话也听得最清楚。
他扯了下唇,只觉得太尉真是“决绝果断”,两句话把自己摘得干净,亲儿子就这么被舍弃了。
没有得到回应,太尉“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俯首叩地,“老臣教子无方,致使孽子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亦是无颜面对陛下,请陛下降罪!”
话中诚意不知几何,声量倒是响得殿中有了回音。
他已经舍弃了儿子,又主动认罪,宣帝再罚过多也不好看。
宁芳笙自然不会听不出来其中深意,这也正是她的目的。太
尉降职,权柄他移,礼部的人员也会变动;她要将这些人都换成她想的,而不是宣帝要的。
她浅浅抬眼,瞥见宣帝的面色泛红、嘴微张,眼看着降职换人的话就要说出来了。
看来,担心萧瑾时查到什么真是多虑了。
这想法方方从脑中略过,萧瑾时的声音乍然响起。
“陛下!臣有话想说。”
呼吸一滞,宁芳笙忍不住将视线投向身后的萧瑾时。
其他人皆是如此,包括宣帝在内。
宣帝屏住气,表情却控制不住有些迁怒“怎么,有什么话非要在此时说?”
萧瑾时面色不改,回道“事关此案,臣有些疑虑。”
宣帝眉头一皱,“说!”
“此前的考试早就过去,按理说便是被举发也该早些,却不知是因为什么竟然到这时候才闹出来。臣私以为有些蹊跷。”
这话扔出来,宣帝便抬起头,目露凶光。
太尉却恨,恨萧瑾时不早些说这话!他请罪的话一出,便是此时能借机逃脱责任也不可再说了!
没几个人看他,偏偏其中有一道目光最是复杂,似恼又怨,带着尖利。萧瑾时下意识顺着去看,只见宁芳笙收回视线的冷眼。
她在那个位置站着,乍一看不动声色,细看之下手却拢进袖中。
为何?
因为心中有气。
气什么?
自然是气他的。
惊讶之色渐敛,墨色的眸子中卷出一点星光,藏着缱绻。
随即扬声道“请陛下再略等些时候发落,臣已拿住闹事书生中最跳脱的几个,正在严刑审问,相信不日便能给陛下一个完整的交代。”
宣帝应了,仍是发了好一通脾气,让太尉停职回府自省,听候发落。
散朝的时候,宁芳笙跟胡明成走在众臣之后,微垂着头,眼神有些阴鸷。
她不确定萧瑾时会不会查到她头上;还有,青羽现下还在牢中,不知情况如何。
胡明成没有发现,嘴里不满地嘀咕
“这是中了什么邪,都要到年前了,怎就没有一刻安生?宁大人你说是不是?”
他远处这些事之外,却也觉得事情太多闹心得厉害。
听言,宁芳笙点点头,正欲说两句,两人身后却响起另一道
的声音。
“是了,我同胡丞相想的一般。却不知这坏事频出,是否预兆了什么呢。”
胡明成跟宁芳笙俱是一愣,宁芳笙听出是谁,脸色当即冷下;胡明成回头,见是萧瑾时,打了声招呼。
“萧大人,是你啊,我还以为你走在前面呢。”
胡明成对萧瑾时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既然对方现在官职和权势上来了,他也就从善如流不再称呼他为萧世子了。
留意到这个称呼,宁芳笙看了一眼胡明成,心中有些复杂情绪生起。
若不是这个称呼的变化,她还真的没发现,不知不觉中萧瑾时已经同之前身份不一样了。只略一回想,除了那些个头衔不停升,他在朝会上出现的频率如今也很高了,宣帝正重用他。
萧瑾时笑了一下,“小辈还当不得丞相如此称呼。”
“当得的,”胡明成不同他在这话题上多说,直接问他,“你方才说预兆?什么预兆?”
“坏事频出,自然是不好的预兆,却不知是不是有什么冤孽祸根在里面呢?”
他语气拖着,好似是认真思量。
出宫的宫道高墙四立,狭而窄,长而静,这句音量不高不低的话如游蛇一般从前传到后。
胡明成被他的语气唬住,即便不大信鬼神之事也忍不住去想;走在前面的众人多数更是如此。
祸根是什么?是人?若真有这个祸根,能找出来吗?
这么说来,今年一年确实是很不好,坏事频出,官员们不管职位高低一个接着一个倒霉。
还会有人接着倒霉吗?会不会下一个就是自己?
几乎每个人都很快想到这些问题,于是,莫名而压抑的惊心和猜疑控制不住地弥漫开。
胡明成和其他人出于顾忌或者忧虑的心理,匆匆离去。
宁芳笙看着一个个默不作声加快了脚步,看着一个个背影缩小,眼神飘过复杂。
她身后,萧瑾时走了上来。视线将眼前这个人描绘了好几遍,方才落定在她的侧脸上。弯下腰,拉近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想让我继续查吗?”
这一句话几乎是炸在耳边,宁芳笙惊了一下便要抬脚往前躲开。
萧瑾时的手及时落在了她的肩上,不让她得逞。
宁芳笙转过脸“听不懂萧大人问什么。”
萧瑾时笑她跟自己装糊涂,压低声音直接挑破了“考生闹事不就是你弄出来的?我若是继续查,自然能查出来的。但是,你若不想我查我便不查。”
宁芳笙楞了一下,不知道该懊恼自己蠢还是该怪他太精明,“你怎么就知道是我?”
有几点雪不知好歹地落到她脸上,缀在盈盈羽睫之间,倒把她凶狠的眼神衬得有了水一样的柔意。
萧瑾时心念一动,松开她的肩膀,转而去触她的眼睛。
他清晰地看见了那双眼眨动之间流露的慌张和躲闪。
习惯了,倒觉出了几分不该有的娇俏。
温热的指腹碰上冰凉的眼睑,宁芳笙一恍惚,听见了自己“扑通扑通”毫无章法的心跳,又听见熟悉的低沉醇厚嗓音
“猜的。不是因为机智超群,只是太了解你。”
宁芳笙合上了眼。
她觉得自己几乎快被这人迷惑了。
但——
到底没有。
她冷笑了一声,重新睁开的眼清凌凌,“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知道。”萧瑾时满不在意地道,手划到她的脸颊上,若有似无地摩挲,动作半点不收敛。
有点可惜。眼前这个人太难哄太难迷惑。
额前的一声,青筋跳了跳,宁芳笙挑眉看他,“那你怎么敢如此放肆?”
在宫中,什么话什么事不会被传到宣帝耳中?
“好像是呢?”
男人念叨一声,手收回,像是宁芳笙的警告有用了。
宁芳笙扯了扯嘴角,正要转身。
动作才做了一半,身子猛地被人拽了回去。
一抬眼,那张眉飞眼扬的俊颜充斥了她的视线,宁芳笙才发现自己落在了萧瑾时的怀里。
对上她含惊的眼,萧瑾时眼眸弯弯,唇角一提,脸便压下去。
一吻罢。
萧瑾时悠悠道“我敢做,自然是不怕他发现;这些话这些事,也传不到他耳中。”
这话的深意可大了去了。
宁芳笙都顾不得生气,“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就是宫中的禁卫都成了他的人,他不想让宣帝知道的,宣帝就不会知道。
他不说话,只是含笑看着宁芳笙。
宁芳笙瞳孔慢慢缩紧,显然明白萧瑾时话里的意思。
她当真是惊了。
“呵呵…”萧瑾时低低笑了。
笑着笑着,眼中墨色晕染,掺杂着极易辨认的不屑。
“所以,你何不弃了那两个脓包选我呢?你看,我什么都不用你操心,什么都可以自己做好。”
甚至你想要的不想要的,我都能捧到你眼前。
说到最后,耍嘴皮的话里还透着真心。
“…”宁芳笙没说话。
望了他一眼,然后转身往前走。
萧瑾时跟着往前走,嘴角垂了下来,跟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你托不住那两个脓包,你也救不了夏其瑄。”
宁芳笙仍是不语。
“你若是坚持这样选择,那便怪不了我不客气了。”
萧瑾时还是没有得到回应。
这个女人可真是铁了心。
两人一前一后就这么在出宫路上走。
也不知过了多久,朱雀门就在眼前,萧瑾时定睛也能看见等候在外的马车。
他脚下停住,最后问一遍宁芳笙
“你当真不怕我查到你头上?”
宁芳笙脚下略顿,身影不动。
萧瑾时眼中微亮,以为她犹豫了。
片刻后,宁芳笙转过脸,唇轻动一下,不知是嗟叹还是讥讽。
萧瑾时微怔,听她轻飘飘说
“有什么怕不怕的?至今我已走了许多步,难不成还会停在这最后几步么?”
话音落,她踏出门外。
只一句,她的固执、骄傲和桀骜全都体现出来。
萧瑾时垂下头,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气。不过,她执意如此,他二人较量较量亦不失为趣。旋即扬声,用她能听见的音量回
“那你——”
“便要小心了。”
宁芳笙不曾回头,身影逐渐消失在萧瑾时的视线中。
过了会,马车驶离了皇宫所属之地。车内,宁芳笙抬手,缓缓向唇而去,眼神有些彷徨迷离。
碰了碰,手转而上移至眼睑处。
这次还没碰到,宁芳笙便停住了动作。
闭上眼,吁出一口气。
萧瑾时是很了解她,但他不知道,这份了解和他过人的心智、手段是比愚蠢更让她觉得禁忌的东西。
更有情之一字,一误便是深渊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