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帝闭着眼睛趴在夏瑾时腿上,背脊轻轻抽搐着,看起来很是痛苦。
所有人围上前,除了胡明成,都真假参半地担心着。
宁芳笙也走上前,但是注意力却被夏瑾时吸引去,看着他小心谨慎地给宣帝拍背,一转头眼神凌厉对李渝下令“还不传御医?!”
言罢,低下头一声一声地唤着宣帝“父皇”。
露出的半张脸上,俊挺高耸的鼻梁之下是抿成一条直线的唇瓣,眉梢眼角之间也都写着切实的担忧。
宁芳笙眼波晃了晃。他很在意宣帝吗?
御医还没来,但宣帝缓缓睁开了眼睛,当夏瑾时的脸映入眼帘的一瞬间,他痛苦的面色瞬间得到了缓解。颤颤悠悠抓住了夏瑾时的手,宣帝低喃一声“我儿……我儿瑾时……”
其他的话,谁都没听清,但这几个字足够暴露夏瑾时在宣帝心目中的分量。
夏瑞景表情一愣,五指收拢。其他几位脸上也都显现出了不同程度的诧异。
夏瑾时回握住宣帝的手,轻声为夏瑞景辩解“青州一事归咎于萧鄂早有狼子野心,却与皇长孙无关。陛下此刻必得保重龙体,现今朝政皆等着陛下安排。”
胡明成没想到夏瑾时这时候说话这么得体,还知道为夏瑞景开脱,惊讶之后便顺着他的话劝解宣帝“陛下息怒,臣与一干同僚还等着陛下主持大局!”
永王等亦弯下腰,“父皇息怒,保重龙体要紧!”
此时,李渝捧着一碗黑褐色汤药走过去,院判紧跟其后。
由夏瑾时扶着,李渝喂着,宣帝吃完了那碗药,面色终于有了些许红润。他睁开了眼,由着左手边的御医院判诊脉。扫视一圈,看着床前站着的一排儿子。
“你们来做什么?”
宣帝说话声气若游丝,小得需要仔细听才能辨认出每个字。
永王垂下眼,“儿臣等忧心父皇龙体,所以前来亲眼看看。”
宣帝费力地打量着这三个儿子,确实从他们的脸上看见了明晃晃的担忧。尽管不知真假各有几分,宣帝心中都得到了宽慰。
“咳咳,”他说话前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就在他开口之前,院判面色一变,突然抽身跪了下来。
众人的注意力便都落在他身上。
永王问“院判,父皇身体如何?”
夏瑾时离得最近,明显看到宣帝的眼神一乱。
然后院判抬起头,率先看了一眼宣帝,这一眼中除了询问还有一丝慌张。
宣帝给院判使了个眼色,院判才缓缓道“陛下方才是气急攻心,现下已然舒缓过来,但是短期内操劳不得,需要躺着静养。”
实际上,因为长期服用丹药还有一段时间的沉醉于声色,宣帝肝肾俱损,已是时日无多。
这个回答,总给人感觉缺点什么……比如宣帝的身体到底有没有问题,总的说来,康健与否?
永王与胡明成都皱了皱眉。
永王才张了嘴“那——”
不过一个字,宣帝就沉了脸色“朕的身体朕自己知道,没有大碍。若是无事,你们几个就先退下吧。”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永王三个留着也没什么意思。三人行了礼,便转身往外走。
夏瑾时亦从床上起身,欲告辞“那儿臣也先退下了。”
话音方落,宣帝拉住他的手,“齐王留下。”
夏瑾时同他对视了片刻,然后点点头,站在了他右手边很近的位置。
宣帝安了心,这才看下面还跪着的夏瑞景。
“好了,皇长孙起来吧。此事与你无关,朕方才气过头了。”
夏瑞景低着头,没起,“此事确实也有孙儿疏忽视察的缘故,请陛下恕罪。”
他这样瞧着,周身环绕着一股低落自责的气息。
这一招以退为进,倒让宣帝心中有了几分歉疚。
“起吧,朕恕你无罪。何况此事,朝中群臣亦有失察,朕责也责不过来。”
说到此,视线饶有深意地扫过宁芳笙和胡明成。
二人皆告罪,随后胡明成道“既然陛下龙体无恙,还请陛下明日起照旧主持朝政,关于青州一事须尽快定夺。”
宣帝眼神一暗。
他怎么会不想临朝,只是力不从心罢了。若是在朝上出现什么问题,到时候再引得自己痴迷方士炼药一事暴露,只怕到时候群臣非议不止。
只是这么一想,宣帝就咳嗽不止。
“咳咳咳、咳咳——”
这一下却是止不住似的,宁芳笙在旁听着,只觉得宣帝撕心裂肺要把胆都咳出来一般。
“青、青州咳咳——”
整个殿内都回荡起这陈旧风箱拉扯一般的声音。
胡明成眼中的疑虑与担心加深。
“陛下!”
宁芳笙上前一步拦住他,道“看来陛下累了,青州一事就等陛下明日亲临朝议再商谈把。现在还是让陛下好好休息才是。”
这是她进来说的第一句,也成了递给宣帝下台的梯子。
宣帝忙着咳嗽,给不了回应。而对他再了解不过的李渝便成了他的嘴“丞相大人,太傅大人言之有理,陛下现在的情况着实不能议事。您二位,不如先退下吧。”
宁芳笙点点头。
胡明成欲言又止,最终只能勉强地应了一声“是,臣等告退。”
两个人对宣帝行罢礼,便转身离去。
只剩下一远一近的夏瑞景和夏瑾时。
眼看着宣帝拉着夏瑾时的手到现在都没松过,夏瑞景便知道自己留下也是没趣,索性也告退离去。
临走之前,夏瑞景对夏瑾时道“望齐王叔代侄儿小心照顾好陛下。”
代?
夏瑾时笑得颇有深意“自然。”
出了勤政殿,胡明成的脸色维持不住,转过头问宁芳笙“你方才为什么拦着不让我说话?”
他目光犀利,平和之下另有一番尖锐。
宁芳笙淡淡答道“陛下方才什么情况你也看见了,确实不是说话的时候。”
“可是,也不至于一两句话也说不得。青州局势如此紧急,若是陛下不能早做决断,耽误的是这江山社稷。”
江山社稷?若是他自己在意,现在也不会让你干着急。宁防渗扯了扯唇角,“即便你说了,陛下也给不出结果的。”
胡敏成眼睛一瞪,“既然陛下现在的身体不能处理此事,就应该选出一个能做决断的人!”
这话说的有些冒犯激进了。
“陛下不会喜欢这样的话。”宁芳笙笃定。
“可是江山社稷比他喜不喜欢重要!”胡明成难得红了脸,口气也透出愠怒,“我等位极人臣,要做的不是逢迎、说陛下喜欢的话,而是帮助陛下匡扶江山社稷!”
他原来只以为陛下糊涂,怎的现在连宁芳笙好像也一个做派了?
迎上他正直而质问的眼,宁芳笙有些不能直视。她撇过脸,沉默不言。
见此,胡明成也不惊讶,只是仍不免有些失望。
他早察觉了,宁芳笙变了,或许是从萧鄂离京之后,或许更早。他只是正直,但并不迟钝。
“关于陛下的身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沉默之后,胡明成突然问。
宁芳笙抬眼,只见他眼神一片通透,但还是很快答“不知道。”
严格来说,她确实不知道现在宣帝的身体究竟是什么情况。只是知道宣帝溺于丹药有一段时日,之前更是因此沉浸声色,身体早是外强中干而已。
听言,胡明成看了她一会,继而闭上眼,鼻翼下冒出一声叹息。
这个反应——
宁芳笙瞳孔微缩,只怕是没有瞒过他。
“丞相!”
只这一声,胡明成就抬手止住了她后面要说的话。
“竹生。”
他兀地这样唤宁芳笙。
宁芳笙一愣,竟有些无措。“竹生”是从前胡明成教导她时为她取的字,自她不去丞相府之后,胡明成从来没有这样唤过她。
胡明成睁开眼,恰巧捕捉到宁芳笙面上一闪而过的惭愧。
你究竟想做什么呢?
“你想做什么,我不知道,或许我也压根妨碍不到现在的你。但是,倘若你以江山社稷为戏,作为你曾经的老师,当今的丞相——”
胡明成话语一顿,口气骤然转冷,“我不会任你放肆。”
说罢,没有给宁芳笙反应的时间,胡明成便径直离去。
宁芳笙没动,看着胡明成渐行渐远。
“江山社稷?”她低声念叨。
什么才是江山社稷?是他宣帝的江山、朝廷?
为此,她宁府就应该落得父死子亡?那么多宁家军的亡魂归于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