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瞻本来就藏着满腔野心, 如今被曲长负在恰到好处的时机轻轻一撩拨,顿时心生惑然,几乎移不开目光。
曲长负已经潇洒拍了拍他的肩膀, 扬长而去。
曲长负回到马车上之后,靖千江才缓缓将车帘放下,问道:“你——在激他跟齐徽相争?”
曲长负重新恢复了一派悠闲,靠在座上, 懒懒问道:“如何?”
“不如何。”
片刻之后, 靖千江唇边扬起一个泛着冷意的笑容, 慢慢地说:“好极了。”
*
齐瞻被曲长负那一番话说的胸口发热,不知道里面盛着江山还是盛着美人,当晚回到魏王府之后都有些心神不属。
他叫了两个男宠过来弹琴舞剑, 却觉得那剑势软绵绵的, 往日喜爱的娇柔也无趣起来, 于是未加宠幸,又把人给打发了下去。
这时又有下人来报,两位御史台大夫因公事来访,齐瞻便去前厅见客。
尚未说得两句,忽然便听外面一阵骚乱,片刻后,下人惊慌失措地来报, 说是王府后院失火了。
齐徽去了后院查看。
他过去的时候,已经有人在忙着救火了, 火势倒也算不上是如何大, 但烟尘滚滚, 看起来挺能唬人。
魏王妃林氏穿着件淡绿色的衫子, 由丫鬟伺候着, 正悠悠闲闲地站在阶前,摇着团扇看火,瞧起来还挺开心。
齐瞻不由得便皱起眉头,走过去向她道:“这后院里面失了火,你要不然就安排人手救火,要不然就去别处躲着,站在这里跟看戏似的,成何体统!”
林氏瞧了他一眼,笑吟吟地说:“王爷勿恼,妾身是看您这后院里莺莺燕燕的当真好看,一时被迷住了。不过瞧着他们,妾身应还算是最有体统的了吧。”
她说的倒是实情,这个时辰很多人都歇下了,这些娇贵的小美人们见浓烟一起,都被吓得纷纷跑到院子里,鬓发蓬松,衣衫不整,魏王府后院顿时显得一片春意盎然。
林氏是太傅之女,出身高贵,家风清正,她不待见齐瞻,齐瞻也不喜欢她,两人素来只在外头装相。
听对方的出言嘲讽,齐瞻厌烦地皱了皱眉头,瞪王妃一眼,扬声将王府管家叫了过来。
“田充!”
过了片刻,田充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灰头土脸地钻出来,躬身道:“王爷恕罪,奴才在点查是否有人伤着。”
齐瞻也懒得问,反正王妃没烧死就行:“那你便在这里看着,把火好好地灭了,再查一查这火是怎么起来的。去罢。”
田充擦着汗,连声称是,齐瞻正要走,却听身后一声尖叫:“殿下!”
一个连齐瞻也记不得名字的妾侍冲过来,脸上的表情不知道该被称为楚楚可怜还是暗中窃喜,向他告状道:
“殿下,不好了,您快去瞧瞧吧,于卿跟赵姐姐他们、他们竟然……”
后面的话她没说完,但事实上,方才已经有半个王府的人都眼睁睁地看见,着火的时候,齐瞻的侍妾赵柔和男宠于卿正躺在同一张床上,衣衫不整地让救火的下人给架了出来。
向齐瞻禀报的人都吞吞吐吐的,生怕受到迁怒。
魏王妃执起团扇,似笑非笑地掩住了口。
齐瞻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可这个时候人员混杂,要再封锁消息已经来不及了。
没过多久,魏王府上的侍妾和男宠之间有了苟且的事就传遍了整个京城,齐瞻还因为被皇上叫进宫去,狠狠地申斥了一通。
当然这已经是后话。
其实无论是偷情的侍妾和男宠,还是那个过来告状争宠的小妾,齐徽都几乎已经记不起姓名和样貌了。
要不是这件意外,这几个人怕是在府中老死他都不会晓得。
但这回事情闹大,以他的性情自然是容不得丝毫背叛,当场就下令将两人关进王府地牢,待到大火完全扑灭之后,剥光衣服活活打死。
可等到腾出手来,该处理这件事的时候,于卿和赵柔竟然奇迹一样,不知道被什么人给救走了。
这对苦命鸳鸯本以为会必死无疑,正在地牢里抱在一起痛哭流涕,没想到当头一个大麻袋就被扛了出去。
到了荒郊野地之中,麻袋一倒,两人双双滚出,发现有个黑衣蒙面的人正站在旁边。
于卿和赵柔要拜谢,他却摆了摆手,喃喃道:“放火的时候委实没想到还能把你们给烧出来,如今人救了出来,我也就安心了。”
那人边说边掏了几锭银子递过去,道:“逃命的路费。”
于卿感激道:“若不是义士的那一把火,我们怕是这辈子都要在王府里面偷偷摸摸,不管怎样都要感谢义士大恩。”
黑衣人挠了挠头,道:“我家主子说了,只要魏王不痛快,他就高兴。不用谢了,日后有机会,你们多在外面说些魏王的不是就好。快走吧。”
*
京城之中还在传着魏王的风流事,惠阳一带的饥民□□却愈发严重,朝中亦开始有大臣上谏,希望能重新考虑对苏玄的处置,同时,安置饥民。
为了此事,隆裕帝也是头疼不已。
“安置饥民”四个字倒是好说,首先要解决的就是粮食问题,然而目前前线战事吃紧,流民数量庞大,江南水灾刚过,各地都是需要粮食的时候,又上哪里去找呢?
趁此时机,曲长负便理所当然地提出了要前往惠阳的请求。
这个时候往到处都是流民的惠阳去可并不是什么美差,他有这份心,隆裕帝自然并无不准。
同时他又派了户部两名年轻官员与曲长负同行,希望他们能够查看当地各处粮仓,再将情况报给朝廷,以想办法周转粮食。
人人都想要皇位,但实际上,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也不见得多么轻松快活。
隆裕帝处理完繁杂的政务,听到通禀说璟王来了,便传令召见。
对于这个侄子,他的感情十分复杂,有疼爱也有提防。
郢国素来重视礼法,算起来,靖千江是比他还要纯正的嫡系正统。
但与此同时,作为嫡亲兄长的唯一血脉,他的身上,又寄托着隆裕帝对于往事的追思。
毕竟若不是为了救他,先太子不会死,靖千江母子也不会流落在外多年。
就冲着这一点,只要对方不兴起那份不该有的心思,他也愿意在其他事情上面多给璟王一些疼宠和特权。
这种特殊而复杂的情感,连隆裕帝的亲生儿子们都比不上。
靖千江很少觐见,隆裕帝以为他是有什么要紧事,却听对方说,也想私下里去惠阳一趟,查看一下情况。
隆裕帝不太赞同:“眼下应该前往处理情况的官员朕都已经派了过去,惠阳邻近西羌,饱受战患,眼下又到处都是流民暴徒,十分凶险,你就不要去了。”
他拍了拍靖千江的肩膀:“说来也是因朕之故,才使得你从小在那蛮荒之地长大,这才好不容易结束战事回到京城,还是好好歇息一阵,朕还要对你委以重任呢!”
这若是换了旁人,听到皇上这番话,一定会说两句“为君效力是荣幸是本分”,“不求加官进爵,只愿效忠君主”等等。
靖千江却一句冠冕堂皇的话都没有,说道:“不瞒陛下,臣少年时曾经到过惠阳,有个朋友在那里,放心不下,想去看看。因此此行为私不为公。”
隆裕帝道:“你这孩子,倒是仗义。”
靖千江越是实诚,他就越是满意,也越是宽纵,沉吟了一下说道:
“也罢,你都这么大了,既然定是要去,朕也不好拘着你。这样罢,朕就赏你一把尚方宝剑,到了那边之后,若有任何需要,便持此剑去各处官府求援。”
靖千江这一把稳赚,谢恩之后,带着宝剑回府换上便服,片刻也不耽误,立即离京而去。
无论是皇上的阻拦还是管家下属的担忧劝说,他皆未放在心上,一人一骑,快马加鞭,很快便出了京城,一路直追曲长负的队伍。
蓝天漠漠,白云悠悠,靖千江一手挽缰,一手扬鞭,翻过一座山丘的最高处,远远向下望去,已经能看见朝廷的队伍从山路上走过。
这队伍看起来十分低调,即无旗帜,人数亦不算太多,显然是不愿意引起过多注意。
他深深吸了口气,脸上已经带了笑意。
记得前一世,他和曲长负经常分开,每回都是有很多不得已的原因,或因军情,或因职责不同,或因客观形势不许。
而这一回,他什么都顾不得了,他只知道,曲长负在哪,自己在哪。
无论多少理由,都比不上这一个人重要,无论多少阻碍,他都一定要和曲长负在一起,什么也拦不住。
其实只要有了不顾一切的勇气,什么困难都不再叫困难。
靖千江深深吸了口气,眼看队伍逐渐清晰,脸上已经露出笑容。
他猛一扬鞭,催马如飞,从山坡上冲下,高喝道:“大人且先慢走!”
整个队伍都被惊动,周围的一群人倏地按剑护在了马车之旁,那马车的帘子却被挑了起来,露出半面俊美面容。
靖千江无视他人,自己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大步走至车前。
他不持兵刃,一揖到地,朗声道:“相府护卫易皎,特来效于大公子鞍前,以作守护!望公子准许!”
小端放下按住剑柄的手,忍不住说道:“又是你!”
曲长负挑了挑眉。
在靖千江纵马追上来的那一刻,他忽然想起那个困扰自己多年的梦魇。
前方的队伍正在远去,父亲的臂弯里保护着年幼的皇子,自己拼尽全身力气追逐,连每一块骨头都在疼痛的颤抖,落下的距离却越来越大。
被放弃的滋味并不好受,因此从那个时候起,他便先一步选择,抛弃整个世界。
抛弃那个,用虚伪的宠爱与呵护搭建起来的,幻觉中的世界。
捡起了地上的刀。
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着曲长负说话,片刻之后,只见马车中的人微微颔首,说道:
“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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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长负说完这一个字之后就放下了帘子,也不再跟靖千江招呼,果然没过一会,人就自己上来了。
曲长负道:“我听说璟王殿下上阵杀敌的时候十分骁勇,可以三天三夜不下马背,把敌军追的痛不欲生,屈膝投降——这其实是谣传罢?”
靖千江道:“那是迫不得已的。曲公子这马车舒服,能多歪一会,谁想坐在马背上喝风。”
曲长负道:“你居然一个人轻装简行地来了,连护卫都没带,不像公干。”
靖千江要答,曲长负举起手止住他,道:“先别说话,让我猜猜,嗯……既然不是出公差,这么嚣张地赶上来,不可能不跟皇上报备,你来之前肯定先进宫了。”
靖千江张了张嘴,想到曲长负让他别说话,又把嘴闭上了。
曲长负道:“惠阳现在的形势紧张,可不是块好肉,陛下肯放他的宝贝侄子前来……”
他一顿,伸手:“拿来看看。”
靖千江这才问道:“看什么?”
曲长负道:“别装了,又不抢你的,我瞧瞧皇上给了你什么好东西当护身符。”
靖千江不由笑了,将尚方宝剑拿出来扔给他。
曲长负接在手里,抽出半截剑刃一看,赞道:“不错。”
他们这一去,免不了要和当地一些官员产生些纷争,关键不是剑好,是这东西有用。
靖千江轻快地笑着说:“我这样追上来,得吃你的喝你的,总得拿点让你高兴的东西,以免讨嫌。”
这样一柄至高无上的宝剑,被他说的像是讨心上人欢心的小玩意。
曲长负一抬眼,眼眸映着剑光。
车外有天高云阔,人语交谈,马蹄声哒哒作响,两人却只在车厢中这一方天地里对坐,半面笑若春风,半面洌似秋水。
曲长负将剑还了鞘,搁在正中的桌子上,道:“那你可亏。”
靖千江微微一笑,瞧了曲长负一眼,又将目光投向别处,问道:“前世今生,林林总总,可还记得咱们认识多久了?”
曲长负道:“加起来得有十多年了吧。”
靖千江道:“十七年又五个月整。”
他把头转过来,瞧着曲长负道:“你看,时间过的真快,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还记得刚见你的时候,我躺在雪地里,你把我救起来,我心想,这人是天上掉下来的神仙,还是冰雪化成的山精?真是好看。”
他说着笑起来:“但我可没想到,你费了那么大劲,把我给拖到外祖父那里,是要拿我跟他在寨子里换一个住处。”
曲长负也想起了当年的事。
那时是他刚刚被曲萧给扔下,好歹没有死在乱军之中,却也无力独自回到京城。
他本想在雪地里打点东西来吃,没想到恰好捡了靖千江这个当地族长的外孙,奇货可居,便抓野狍子一样,带着这样“猎物”,给自己找到了栖身之所。
这并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可是当当时的艰辛成为回忆之后,如今隔着时光再被提起,又让人心头难免生出些许追念。
曲长负也笑了笑:“看走眼了吧?我记得你懊恼了很久。”
靖千江道:“我不是懊恼,我是嫉妒,整个寨子我最先认识你,你对别人对我,却都是一视同仁。”
他自嘲地笑了笑:“可见当时年轻,烦恼还是太少。后来我毕生最懊恼的一件事,就是当年没有对你纠缠到底。”
曲长负道:“你就算是纠缠……”
“我就算是纠缠,你也未必跟我在一块,你不喜欢我,你谁也不喜欢,我从头到尾,心里清清楚楚。”
靖千江道:“但是因为我喜欢你,所以当初明知道会分离,我还是眼睁睁看着你回了京城,又参军、立功,没出息地跟了去……明知道你可能嫌我烦,还是想每天都见到你……”
他拧起眉:“只可惜,当时总怕耽误了你要做的事,未曾太过勉强,原以为日子还长……可那一日若不是听了你的鬼话带兵离京,你又怎么会出事?”
靖千江伸手,握住了曲长负的手,曲长负一抽,他却抓的极紧。
靖千江冲他笑:“所以这辈子,你生我生,你死我死,你在哪,我在哪。”
曲长负简直要不认识面前这个人了。
靖千江的性子一向不算开朗,他脾气傲,平日里端的架子也不小,今天这番近乎无赖的话,恐怕是豁尽了毕生攒起来的面子。
——他分明看到,对方连耳根子都红了。
特别是那句“你生我生,你死我死”,又让人怎么听,心里都有些异样,仿佛不祥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