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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六五 晋江文学城首发
    进宝一路小跑跟在后头, 手里打着把油纸伞,不敢多说一句话。



    他今日跟着主子去金陵郊外巡视水利,到了快正午时便下起了雨。幸而他们出行的马车中有伞, 永宁公做事又颇为认真固执, 故而他们冒着雨,一直到了刚才,才巡查完了田地, 往城中赶。



    刚进城,往东行两里就是临江书院。这会儿路上没什么人,透过窗子,恰能看见有个冒着雨的书生一路往家跑。



    雨水将长衫打得透湿。



    “停一下。”坐在窗边的薛晏忽然出声道。



    他们今日出来, 坐的是衙门的车,这会儿一路浩浩荡荡的,薛晏的车一停, 跟在后头的官员们的车都停了下来。



    “主子?”进宝连忙凑上前来等他吩咐。



    “去告诉沈知府, 我有点事, 让他们先回衙门。”薛晏说道。



    进宝连忙冒雨下车, 去找沈知府了。



    故而,车队中最前头的那辆, 粼粼地驶离了大路,往临江书院拐去。



    “主子去书院做什么?”进宝不解。



    薛晏单手撑在头侧, 闭着眼睛假寐, 像是没听见他问话一般。



    进宝悻悻地闭上了嘴。



    他自是不知,昨天自家主子醉得云里雾里, 半晕半醒之间, 还清楚地记得, 君怀琅说这些日子都要来临江书院读书, 还是和那个沈流风一起。



    这不爱吃酸的人,吃上一次,就能记得好一阵子呢。



    临江书院就建在江边上,虽占地广,但因着地势原因,门口的道路却不大宽阔。金陵城的官道都是能并行四架马车的,但临江书院门口却只能并行两驾。



    今日下了大雨,车来车往的,再加上人多,路上积水,进去的马车一时间就被堵在了路口,难以前行。



    马车停在了路口,只得艰难绕开行人,一点一点地往里挪。



    薛晏皱起了眉。



    他今日来,既不知道君怀琅走了没有,也不知道他带没带伞。只是想到他许是会淋雨回府,他就忍不住地要往这儿来。



    这会看着路上四处都是落汤鸡似的书生,他心下就有些烦躁。



    半天都进不去,万一君怀琅已经冒雨走了怎么办?



    “停车。”想到这儿,薛晏扬声道。



    马车停在了路边。



    还没等进宝反应过来,就见薛晏抽走了他手中的伞,一躬身便下了车。进宝手忙脚乱,赶紧从座椅下头抽出了备用的拿把伞,跟着跳下了车。



    就见他主子撑着伞,踏过满是积水的青石地面,一路往书院中走去。



    进宝一头雾水地跟在后头,直到在书院的屋檐下看到了那抹青色的身影,才恍然直到了自家主子是来做什么的。



    进宝在后头偷偷地嘿嘿一笑。



    屋檐下的君怀琅也有些诧异。



    顺着拂衣指的方向,他看见了打着伞走来的薛晏。



    雨下得很大,把周遭的景物和来来往往的人都模糊了去,只见他一路打着伞,迎着自己而来。



    天上万千雨丝倾泻而下,周遭躲雨的书生正热热闹闹地说着话,一片嘈杂之中,君怀琅的心口忽然涌入了一股热腾腾的情绪。



    ……不过下了场雨罢了,他怎么来了?



    薛晏走近了。



    分明他与周围的人都是同龄,甚至不少在此读书的书生秀才,年岁都比他大得多。但他身上偏生有股沉稳威严的气场,甫一走近,周围一时静了下来。



    君怀琅看见,他的靴子和衣摆都浸透了水渍。



    他一时说不出话。



    就见薛晏停在了他的面前。



    后头的进宝连忙跑上前去,把自己手里的伞打在了雨中的沈流风头上,接着就看自家主子停在了世子殿下的面前。



    世子殿下站在台阶上,他站在阶下,二人正好平视,旁边是书院栽种的青竹,在雨中簌簌作响。



    “没带伞?”他主子问道。



    君怀琅愣了愣,说:“早上天晴,便忘了。”



    接着,他就见薛晏侧目,对旁边的拂衣说:“下不为例。”



    气场沉冷,让拂衣一时都忘了这不是自己的主子,诺诺地点头应是。



    “走吧。”薛晏说着,把手中的伞倾到了君怀琅的头上。



    君怀琅跟着走出了一步,便被薛晏带到了身侧。



    风恰是从东边吹来的,薛晏往他旁侧一站,恰好将风全都挡住了。



    而顺着风吹的方向,薛晏身上沉冷厚重的气息,恰能飘到他的鼻端。



    淡,却沉郁,是股萦绕不散的檀香。



    君怀琅抬头,不由自主地看了他一眼。



    冷硬,沉静,眉目间有散不去的威势和戾气。



    这气味通常应是佛堂中、供奉在佛祖之前的,如今从薛晏的身上闻到,竟奇迹般地并不违和。



    像是神龛中的怒目金刚,又像是受了点化的斗战胜佛。



    就在这时,薛晏抬手,按着他的肩膀,将他往自己的身侧拢了一把。



    沉郁的檀香将他裹住了。



    “小心些,别走到伞外去了。”薛晏说道。



    君怀琅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有些出神。



    他难得地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问道:“你今日怎么到这里来了?”



    薛晏看着前方的路,眼神没动,淡淡地道:“恰好路过。”



    这……从郊外回来的路,君怀琅可是走过许多次的。无论哪一条,都不会恰好路过临江书院吧?



    他又看了薛晏一眼,但薛晏却不出声了。



    君怀琅只得收回了目光。



    走在后头的进宝小声叹了口气。



    “怎么啦?”跟在旁边的拂衣小声问道。



    进宝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自家主子还以为掩饰得很好,却不知从后头看去,他的背影有多僵硬。



    肩背挺直,如临大敌,尤其那只方才揽了对方一下的手,松开之后,根本没舍得收回,在对方没看见的地方,一直虚环着他。



    像是怀中藏了件多么珍贵的宝贝一般。



    ——



    待上了车,车厢和帘幕将窗外哗啦啦的雨隔开,君怀琅耳畔喧嚣的雨声才小了些。



    他出了口气,低头看向自己的衣摆。



    纵然方才路上再如何小心,却还是弄湿了鞋袜。这会儿湿漉漉地粘在身上,总归有些不舒服。



    就在这时,他的余光看见了薛晏的衣摆。



    深色的杭绸布料,虽说看不分明,却还是让他瞧见了,对方的衣摆全湿了个透。



    他抬头看向薛晏,就见他安静坐在车厢里,侧目看向窗外。



    而他的衣袍,从肩膀湿到了胸口,只有挨着自己的那一小半,是干燥的。



    君怀琅一愣。



    他想起来,这么大的雨,自己身上竟半点都没有淋湿。



    薛晏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侧过头来看向他,问道:“怎么了?”



    君怀琅鬼使神差地抬起手,碰了碰他湿了的那侧肩膀。



    果然,布料冰冷濡湿,紧紧贴在皮肉上。隔着湿漉漉的布料,还能感受到里头坚硬紧实的躯体,蓬勃地散发着热气。



    君怀琅忽然像被烫了一下,收回了手。



    薛晏这才回过神来,知道他在看什么。



    就连他自己也没注意到。他今日来,就是怕君怀琅淋雨的,路上打伞,自然也要将他遮严实。



    ……况且,方才二人离得那么近,莫说只是下雨,即便天上往下砸刀剑,估计他都感觉不到疼。



    “没事。”薛晏收回了目光,只觉方才被碰到的那块皮肉下,脉搏突突地跳。“哪有下雨天不淋雨的。”



    君怀琅心道,我就没有淋到。



    可他却说不出话来。片刻后,他淡淡嗯了一声,转开了目光,看向窗外。



    方才他心口那股莫名其妙的暖意,在安静无声的车厢中,逐渐往他的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他早习惯于将身边的人护在身后,也从没觉得,自己是需要被保护的。



    他父亲性子冷淡,对儿子的教育也要严厉些。而君怀琅又是长子,无论是他的弟弟妹妹,还是母亲姑母,都是要他护着的。



    前世,他还未加冠父母就去世了。他承了爵,整个永宁公府的担子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也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直到这一世,即便是对薛晏,在认同了他之后,自己也是下意识地护住他——在他看来,也没什么不对。他即便是皇子,处境却比他要差得多。众人皆厌恶他、躲避他,自己理所应当地伸出援手,也在他应做的范围之内。



    但他从没想到,自己却有被对方护在身侧的时候。



    即便是一场对自己而言,没什么大不了的雨。



    马车一路静静地驶回了巡抚府。



    待他们的车停下,已经不用他们自己撑伞了。早有下人撑着伞等在门口,替他们打开车帘。君怀琅一下车,就被一把伞笼在了头顶。



    周遭的雨簌簌落下,在地上溅起水花。



    他却没来由地想到了方才在书院中,那把倾在自己头顶上的伞。



    他回过头看了薛晏一眼。



    薛晏似乎没注意到他的目光。他正由进宝打着车帘,微微一躬身,从车上跳了下来。



    就在这时,君怀琅的耳边响起了一声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猫叫。



    他回过头去,就在细密的雨中,看见巡抚府的大门外,一抹深色的小影子,蜷缩在大门的角落里,在微微地动。



    恰是个雨打不到的的地方。



    给他打着伞的下人恍然未觉,正要领着他往府中走。君怀琅的脚步却停了下来,吩咐道:“等等。”



    接着,他接过伞,往那个角落走了两步。



    白色的墙角下,卧着一只毛茸茸小野猫。是虎斑的花色。看见有人来,那小猫抬起头来,吓得往角落里缩了缩,却不忘龇起小乳牙,冲着他呼噜呼噜地恐吓着,倒是像只凶巴巴的小虎。



    那一双眼睛,竟然是琥珀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