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下。
几乎有那么十秒钟的时间, 何宴是被震在了当场。
他以前,见过的灵不少,可从没像今天这样见到特殊的灵,猪将军也好, 这海下的身影也好, 都是他不层接触过的场面。
这也并非他去过的地方少, 见识不够, 而是……他隐隐察觉到了,这个星际世界,这方天地, 似乎发生过什么。
天地巨变, 沧海桑田, 才出现了前世都见不到的一些灵, 而这些灵,有可能是后来才形成的, 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 何宴想象不到, 也难以猜测。
但他缓缓落地的一瞬间,伸出的手,指尖刚触碰到一丝外围火焰,那焦灼的触感虽只令他指尖有些许紧绷, 其中传导的意念,却令他耳中一阵震荡:
那黑色火焰中的少年动了下手中的锁链, 头却没能抬起来, 或者只是不想抬, 他以一种绝不疯癫、反而十分平静的声音说:“滚开。”
其实挺骇人的那场面, 一般越疯狂的声音会令人害怕不假, 但疯狂后的平静,只有亲身感受过的人才知道,那才是最恐怖的。
不过何宴听到这句话,却有些意外。
因为从火焰少年的表象来看,常年困于龙形木杖之下,他应该早已丧失理智,还能这么平静的说话,并且对于接近的人,只说“滚开”两个字,第一时间并未出手攻击,说明即使犹如困兽一般被关了数万年,仍然保持一丝本心清明。
本来在入海之前,他都想到自己会面对一个穷凶极恶之人,那人引诱未成年的少年男女入海,不怀好意。
可真正接近,真正触及到,何宴才发现,或许并非他想象中那样……
这火焰中的少年,别说并无引诱人类少年之意,反而对接近的人格外抵触。
他冷漠不堪,状似疯癫之后的平静,却仍然第一句说得是“滚开”,而不是“滚”,这本身,就是两种意思。
当第一句是“滚”,第二句是“滚开”,能表达出一种不耐烦的决绝,可第一句只是“滚开”,却意味着疯狂中带有一丝善念,话未说绝,这个火焰中的少年,真的如外表那样冷酷吗?
这一切只是猜想,何宴也并未得到证据指明,可他的感觉就是这样,灵觉敏锐的人,能敏感的察觉到,伴随他接近,对方心中充斥暴怒却并未有任何恶意。
这个时候何宴隐隐能感觉,即使真有孩子被引诱下来,也多半不至于有事。
不过大概率没成功过,都被猪将军给救了。
或许从一开始,火焰中的少年,和猪将军就相伴存在,反正一来一去间隔时间不长,这才导致猪将军并不知道,火焰中的少年无意害人。
不过……也或许是目前有他没想到过的理由,使得猪将军强力制止他靠近火焰少年。
【滚啊。】
【滚开。】
从火焰中,传递出的意念,几乎遍布进何宴的耳脉,让他整个大脑中,都回荡着滚开的声音,如果不是对灵能免疫,这个时候他已经产生了离开的念头,转身就走。
但他迟疑着,踏前一步。
那火焰中的少年手腕微微一颤,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从黑色的火焰中……抬起头来。
头上的发包也跟着抬头的幅度转换角度,这个时候何宴才发现,这少年额前居然还有一簇平刘海……简直就是一个小孩子的模样。
“你……是谁?”大概领地被踏入,才触发了他真正的意识,黑焰中的少年抬起头,只见他脸上好几道伤痕,身体也遍布刀伤,没在流血,也没结痂,仿佛贴了类似伤口的图画在皮肤上。
但每一寸火舌烧上来,都会带起伤口处的一火光,似乎与其中的血液发生了碰撞,虽没亲身经历,也可想而知有多痛苦了。
身为一个灵,本身已经是死亡状态,根本不必忍受如此痛苦,除非有什么在记忆深处最为深刻,哪怕时间再久,也会形成磁场,折磨自身。
换句话说,这种方式,是他潜意识里自己的选择。
这人……是有受虐体质
何宴体会不到对方的心情,他没有对方的经历,也判断不出对方的想法,但等那火焰中的少年在黑焰中睁开双眼,竟露出一对意外干净又带有几分恍惚的眼瞳时,何宴瞬间跌入了一片画面……
——
岸边。
江雾注视着手中的陶俑,面上泛起沉思,他在思考,这陶俑究竟是什么东西。
外星域中,再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却没有超越现实认知的存在,比如这固体,如何能在定型之后,变成可以灵便活动的肢体,明明不是人,却可以做出人的动作。
神了!
别说日常不曾见到,就连家族史上都没有记载,这陶俑……究竟是什么东西?
何况为什么,明明察觉到何宴对陶俑颇为无奈,可他把陶俑抓在手中时,这陶俑突然真正变成了一只陶俑,身上的铠甲、手臂都是正常的陶制,大约扔在地上都能摔碎,却无法弯折。
朱王村外陈慈慈还在等,江雾其实有心下海去看何宴的状态,但陶俑拿在手上,又怕下去影响到何宴。
若是把陶俑放回原处,他又怕这东西再次活过来,同样影响到何宴。
这种感觉,有些无力,总觉得被限制住了什么,无法对同伴施以援手,只能在原地等待……何宴身上,应该有些秘密的,除了他那异于常人的感觉,还有些别的东西。
本身,他不打算探究,但这一刻,这种无力感,却让他心头不太平静,有些不安,又莫名多了几分期待,他居然……会有一天在期待别人,给他带来某件事情的结果。
匪夷所思之下,又理所当然,因为何宴本身就是善于带来奇迹的人。
有的人,他赢了第一次,第二次,哪怕你本身并不期待他,可到了第三四次,也会莫名相信,他也会赢。
沙滩上,陆续坠下来三辆悬浮机,还未落地,其中一辆就跳下来个银白战士,正是林上校。
他张望两眼:“这大棉花够劲!”刚才悬浮机就一头撞进了棉花里,雾蒙蒙的,又转头问道:“何宴那小子呢?不对……”
停顿了下,林上校嗓音尖细着改口:“我那偶像呢,他粉丝来救人了。”
江雾:“……”这事儿还没忘呐。
他下巴点了下海面:“在下面。”
林上校:“???”
啥意思,这剧本不对啊,江雾刚开始把他喊来,是说何宴这边有危险,让他尽量抽时间过来,有不少可能是通道,但也或许不是。
等他快到的时候,倒也收到江雾说不是通道的消息,但江雾说看不明白状况,也让他多了几分好奇。
下来了,结果江雾说何宴在海里?
那你在这站着干嘛呢?
林上校紧走两步,刚要跳海下去,回头若有所思看向江雾:“下面是什么?你的脾气,不该早就下去了?”
毕竟对朋友还是比较了解的,林上校迟疑了下,看向江雾手中的陶俑,眯起眼:“那玩意儿,有问题?”
不大的陶俑,被江雾死死攥在手心!
江雾这种人,这个年纪,是玩玩具的时候吗?显然这个陶俑是关键点,不一般。
“是活的。”江雾也不卖关子,实话实话,“像人一样,能动。”
林上校倒吸一口气,什么鬼东西?陶俑能动?
江雾是不会骗他的,性格不允许,也没那必要,两人的关系,说实话也不会乱开玩笑,接触的层面不一样,都是随口一两句引发大事件的人,话出口前都要深思熟虑。
可越是这样,林上校就越是冷汗嗖嗖,人类面对未知的时候,比面对已知的恐惧多了。
你不清楚、不了解,才会感到害怕,但类似傀那种,当你已经知道它的存在,也知道如何克制它的方法,也就没那么可怕,顶多就是威胁很大而已,不至于恐惧。
“海下……可能有东西。”江雾簇起眉,“我不能下去,这陶俑,松手可能会复活,你下去看看,何宴需要帮忙再出手,不需要的话……先看着。”
他不确定何宴本身有没有能力解决问题,大概率是有特殊手段的,不然也不敢艺高人胆大的直接下海,甚至还明显知道一些辛密,比如海下有什么,又如何应对。
“别太接近,先看着。”他再次提醒。
“明白!”林上校点头,也不多话,喊了几名队友纵身一跃,跳下海中。
岸上的人也没闲着,陆续摆放检测仪,还有救援工作。
毕竟不是普通部门,这边来的人,全都是银白战士,多次与傀作战过的,他们的装备、设备,无论任何机器和工具,都是最顶尖的,甚至还有专业分析团队,也立在岸边,交头接耳。
这时,有身穿白大褂的专家走过来,他们也只是普通人,对江雾的话将信将疑,询问能否将陶俑的表皮上,刮掉一点碎屑做研究。
江雾没阻止,但制止了他们去刮陶俑外漏的皮肤,“这陶俑身上,只有铠甲破损,先把铠甲上的刮些下来,脸和手这边,不要动!”
他可是亲眼所见,这陶俑伸手揉过眼睛,对于未知存在的活物,必须慎重对待。
不过……这个时候,他又莫名觉得,那陶俑的动作,有些熟悉,好像何宴有时见到他,尤其是没戴墨镜时,都会伸手去揉眼。
本身还没想太多,突然意识到这点后,再把陶俑的动作与何宴重叠,两者竟然惊人的相似!
难道……陶俑与何宴,其实有什么关系?
他深深注视着陶俑的猪脸,再想想何宴除去太胖之外、过于精致的五官和脸颊,思维陷入了僵持区。
另一边下海的银白战士,也不是普通人可比,毕竟都是佩戴过卡牌的人,身上具有一点灵性,隐约寻找到了火海的方向。
但等他们踏入火海边缘,却真的不敢有丝毫存进。
因为其中一人将防火棒丢入火焰中,不仅没能防火,甚至还在丢入的一瞬间剧烈燃烧起来,这只能说明……他们身上的作战服,在这种火焰内,也撑不过两秒。
如此恐怖!
可最为惊人的是,在那火焰当中,他们见到了两个人,一个不大的少年,伏跪在地上,头顶的两个发包骄傲的朝天,即使他双手被龙形木桩压在地上,仰起头的双眼中,却充满了倔强与生气。
另一边,正与火焰中少年对视的胖子,却施施然站在火海内。
那令防火棒疯狂燃烧的火焰,似乎并未对他造成任何一点损伤,他虚虚的站在火海中,跟电视剧中特效一样。
可这一刻,见到他的人,在火海外围的银白战士亲身经历,都比任何人清除,这绝不是特效,而是真的……一个人不惧火焰,彻底绝缘火焰,或者……仿佛天生就是沐浴火焰而生的存在,他不怕火!
“卧槽……”林上校站立良久,才爆出一句粗口:“这是何宴?”
他不可置信的询问自己队友,差点以为看花了眼,可火焰中胖子那体型,那侧面的五官,无一不在向众人证实了,那就是何宴!
那个在《灵卡》游戏中才出现半年不到,就成功创出六张卡牌的年轻卡牌师何宴。
此时正如妖怪一般,站立在银白战士都无法企及的火焰里。
“这他妈……他到底是不是人?”林上校真见了鬼了,今天听到的、见到的,几乎打破了他日常见闻的极限,在此之前,面对何宴时,他还多少有些对方失忆他没失忆的优越感。
此时那点优越感荡然无存,这位……明显就不是普通的存在,这不是个普通的胖子啊!
而此时此刻,何宴那边,却不知道火海外围,居然有自己的“粉丝”围观。
他已经身处一座巨大的古城池,站在城墙壁上,他看到将军府那个刚出生的小孩,扎着两只丸子头,手中拿的并非普通儿童的玩具,反而是小弓小剑。
他天生活泼好动,喜欢恶作剧,可日子久了,当他做错了事,看到父母向别人赔礼道歉,在日复一日的教导中,他也学会了区分善恶,明白了玩笑适可而止……
直到有一日遇到城墙外的大海中,一条龙吃了岸边村户的农人,他才溘然爆发,将那龙斩杀在海里。
“哪吒!你顽劣不堪,今日更犯此大错,本就是天生邪魔,人人得而诛之!”那海下的龙王大怒,死的是他儿子,龙宫的一位太子!
人类与龙宫相比,犹如蚁之于人,当龙王大怒,铺天盖地的海水淹没了更多的农户与城池,死亡无数,哪吒已成了人人喊打的邪魔。
“他天生不详,是上天给人间的灾难呀!”
“小时候就被他欺负过,没想到长大了,他竟犯下如此过错,害死无数人,这种魔童,早该在襁褓中掐死!”
“他天生巨力,大约也是邪魔转世的力量,不能再让他为祸人间了!”
将领府外的声讨,让少年的父亲日复一日,也怨起了他的存在,将他献祭给了龙王,以保佑这一方土地。
【我……是不是魔。】
【我没做错,他该死!】
【可……为什么所有人都说我错了,究竟错的是我,还是这天下?】
【父亲……为何要放弃我,他对我的出生毫无期待,又将我献出以保这一方土地平安,我对他来说,并非子嗣,而是令人厌恶的作品,可我……已经很努力在改变了啊,我没有做错!】
【是人是魔,没人可以界定我,只有我自己有资格!】
【今日,我便削去骨肉,还于父母,此后,再无父母,只有一人,天地间,也唯我一人,是人是魔,我说了算!】
【好疼……】
【这里……好冷,想要一片熊熊的火焰,燃烧尽这无边的寒冷,就不会感到冷了。】
话落,火焰升起,由红焰烧灼,在中心化为黑焰,烧灼着龙形木杖下的少年。
他跪的从来不是父母,或龙王,而是自己!
何宴双目剧震,这一刻,他仿佛也在火焰中,看到了自己的前世,那些已经要被遗忘掉的,快要记不清的记忆,从脑海中被翻阅出来……
高大的山林中,形容清瘦的道士领着一群小道士做早课,原处跑来几个大汗淋漓的童子,“师父,何宴师弟又把客人打了!”
小小的何宴坐在地上,脸上一道巴掌印,却倔强的撅着嘴,凶狠的瞪向对面已经被打到口吐鲜血的成年人。
他不过三四岁的模样,却有着成年人都难有的巨力。
某种冲动的力量在胸腔中,暴动着,仿佛要破体而出。
道士走过来,并未斥责,而是伸手,将他抱了起来,平静的声音如同清心咒一般,流入他心间,叹了口气:“这一生你终将要学会,克制自己。”
小何宴听不懂师父所说的话,可莫名的,他胸口中的怒火,仿佛被一道清泉浇下,熄灭了一切,他懵懂着,眨了眨眼。
又是一转眼。
何宴四五岁的样子,师兄将他提起,放在道士的桌上。
“师父,他顽劣不堪,放在别处早已被戒律管束,为何您对他如此放纵,这样,他将来必定一无是处!”大师兄高高扬眉,怒气腾腾。
小何宴已经懂事许多,瑟缩着躲入师父的袖口内,只从缝隙中露出一对无暇的眼睛,紧张的看向大师兄。
他知道,那是他的大师兄,他亲人中的一位。
会陪着他长大,以后也会陪他很久。
“你打的他再狠,也只是令他学会惧怕,告诉他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才是你师兄的责任。”道士沉默许久,才做下决定:“罢了,毕竟不同……我亲自教他。”
又是画面一转,小何宴的体内,可以爆发出十分狂暴的火焰,那一天,他不小心把一间草屋烧了。
这一次,也是第一次,他见到了慌乱的师兄们喊着他妖怪,以及……道士发怒。
那是惊恐中带有一丝防备的怒意,即使道士深深压抑小何宴也听出来了,他听到道士说:“你绝不可,再发出火焰!”
不是训斥,而是恐惧,这一刻,小何宴也深深的记在心上,此后,每当身体中有熊熊烈火燃烧,让他有破坏人间的欲念,他就再身体上,狠狠划一刀,当鲜血流出,那火焰力量,就消退了太多。
直到十岁那年,当满月落下来,漆黑的深夜中,他就像一颗太阳般,从体内向外散发出亮光。
小何宴忘记自己做了什么,他只觉得很疼很疼,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虚弱的睁开眼……窗外阳光明媚,而他体内空荡荡的,似乎再也没有一丝力气。
地上,是血液斑斑,还有许多小绒毛一般的东西。
他不知那是什么,大约是飞过来掠食的鸟雀绒毛吧,可也在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失去了什么,这种感觉,延伸到了今天。
在火焰中,何宴伸出手,目光朦胧的看向掌心,那里弱弱的,升起了一丝火苗,好像在吸收着火焰少年周身的黑焰,一点点……不断壮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