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起来, 沈行检坐在餐桌上眼眶发黑。
他今天约了陈超他爹陈老爷子来家里给沈倩看病,一早“梳妆打扮”,努力打起精神,一眼望过去, 十分具有某类病人身残志坚的优良品质。
陈老爷子今年六十七岁了, 以前是廊屏省中医院的老中医, 前几年因为身体原因提早退了休, 如今跟着儿子来到北城定居,在小区外开了个小医馆, 平时给周边有需要的病人抓一抓药,看一看病,平时最擅长治疗小儿夜啼, 还有妇女同志们心气儿不顺的问题。
姚小糖昨天了解完沈倩的状况,原本想带她去医院看一看,只是沈行检不同意,他想到沈倩公众人物的身份, 担心冒然过去, 被一些不良媒体抓拍到、在网上恶意散播,难不难处理另说,那些一早觊觎姚信和的女人怕是一准要上赶着贴过来, 到时候家里一团混乱, 年都过不好。
沈倩昨天接完桑桑的电话出去了一趟, 回来听姚小糖一脸严肃的把事情说了一遍,一时坐在原地, 有些接受不了, 她神情恍惚的把自己关在琴房, 借着钢琴使劲宣泄一个多小时, 十点多钟家里人都睡了,才抱着枕头走进主卧,跟姚信和躺在了一张床上。
沈倩这几天在日本一直自己一个人睡,有时晚上起来跟姚信和目光偶尔搭上,还要不动声色地撇开,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她知道姚信和得知这件事情之后心情也不怎么好。
一个人大半夜地坐在后院吹冷风,接连抽了好几根,回房洗澡之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自己进了房间,他才转身关上台灯,一声不吭地伸手抱过来,拍拍她的后背,亲了两人这几天里第一个吻,低声说到:“别怕,有我呢。”
陈老爷子十点多钟被陈超开车送了过来。
陈超如今进了市六医院,平时忙得见不着人影,可一听见大学老同学的呼唤,立马带着自家老头儿过来,进了门也不客气,对着沈倩上来就是一句“姐”。
陈老爷子倒是不像自己儿子这么自来熟,他脱鞋进了姚家之后神情就有些拘谨,对着姚信和跟沈倩这两个病人点了点头,跟在他们身后去了后面的阳光房,直到坐下来开始看病,才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沉稳淡定。
陈老爷子看病的时候不爱说话,先是挨个给姚信和跟沈倩摸了摸脉,然后,一一细看两人的唇舌、眼睛、手掌,最后,询问他们两个人平时的饮食习惯和生活作息。
陈老爷子看起病来,神情有一些严肃,这是他这么多年的职业病了。
沈倩坐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生怕自己患上了什么大毛病,她下意识的去找姚信和,等姚信和主动包裹住她的手掌,她才心思稳定了一些,轻声问到:“陈医生,我们两口子这病…”
陈老爷子抬手阻止她说话,听完姚信和的左手,又招来他的另一支手,侧身仔细听了一会儿,沉默思考一阵,才点头让他放下,叹一口气,咳嗽一声道:“小伙子不容易啊,以前有过肾心亏虚的状况吧。”
姚信和见状,点点头回答:“三十几岁的时候有过,那时候找了林和好医生给开过一个温补方,这些年一直在吃,效果还不错。”
陈老爷子点头写着手里的东西,“林和好的医术还是可以相信的,只不过,你小时候体质一般,这里头又多加了两个要不得的东西,阴虚体旺容易相火妄动,加上七情内伤,心神不宁是小,肝肺受损可不得了啊。这样,我先给你开个方子,你也不要多喝,是药毕竟三分毒,你就每天喝着看一看,等你手上这一块儿淤痕没了,就停下来,我到时候再过来,给你继续做调理。对了,我等会儿还留给你一个单子,单子上的东西平时在你们吃的饭菜里面,也要记得避一避。”
沈倩见陈老爷子这么说,低着脑袋咬了咬嘴巴,脸上露出些许担心:“他这病这么严重吗?”
陈老爷子一摸自己的胡子,诚实道:“严不严重我不清楚,但至少我之前接触过的十个这种病人,五个嚷嚷着要上吊,五个明目张胆的在外头找情人,像你家先生这样硬生生忍了大两年的,我还真第一次见。”
沈倩听罢垂下头去,不让人看见她有些红起来的眼睛:“你怎么一直不跟我说,我…我以为你只是…”
姚信和把手放在她的背上,低声安慰道:“你也听医生说了,这是外在因素造成的,和我们谁都没什么关系,我其实一直没觉得很难受。”
陈老爷子以前给人看病,见过不少浓情蜜意的小年轻,可到了姚信和这个年纪这个身份,还能这样体贴老婆的,着实不算多,他也不好在这个时候说人家夫妻的不好,于是琢磨了一会儿,便开口宽慰起来:“是啊,沈老师,您就这么想,你们两口子连这个坎儿都能过,那以后,也没什么大事是你们过不了的。夫妻夫妻嘛,能一起到老,互相理解这才能叫夫妻,那些找着借口在外面乱来,到老了混不吝的,充其量就叫个饭搭子。”
沈倩被陈老爷子一段话开解得心情松开了不少,她见老爷子挥手,就很是听话的把自己左手放了上去,右手被姚信和一整个包裹住。
姚信和兴许是担心她害怕,手指一直在一根一根轻柔地给她按着摩,大拇指搭在她的手背上来回安抚,目光看着她细长的睫毛,沉沉的,没有说话。
陈老爷子在听沈倩脉象的时候,表情没那么严肃了,放开她的手腕,一边写字一边还低头笑了起来:“您这边情况要好上一些,沈老师平时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挺喜欢往嘴里塞是不是?”
沈倩脸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老爷子乐了:“能吃是福,挺好。”
沈倩听见他的话,却是有些愣了,傻乎乎地问:“所以说,原来我爱吃东西,还是有好处的呐?”
姚信和见到她这个样子,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平时一向对沈倩有些纵容,好几次顾兰青跟白迎蕊劝着他管一管沈倩的嘴,他都没同意。
一来,姚家有专门的私人医生,定期给沈倩做检查,不会让她吃到影响身体健康的地步;二来,也是姚信和觉得沈倩吃东西时脸上那一脸开心的模样实在太招人疼。
所以此时,姚信和见到沈倩的傻样子,开口就胡说了起来:“当然,你体内摄入的食物来源多,那些有害的东西,相对而言,就会被稀释一些。所以你以后,不能再嚷嚷着减肥了,知道么。”
陈老爷子低头写着字,听见这两口子的对话,一时都被逗乐了。
他行医这么些年,还真第一次见着姚信和这么疼老婆的男人,倒不是说沈倩不好,只是老爷子作为一个曾经也血气方刚过的男同志,自然更能理解一个同性的难处。
所以,在看见沈倩跟姚信和这两口子相处的模式之后,陈老爷子这么个平时有点儿清高的男人一时对姚信和这个后辈高看了一眼。
两人看完病出来,姚小糖“噌”的一下从沙发里站起来。
陈超给沈行检去了个安心的眼神,沈行检点头收下,也笑着给他比了个“好兄弟”的手势,然后,为防止自己的姐姐、姐夫尴尬,立马带着姚小糖跟两个小外甥去了后院。
陈老爷子背着自己的医药箱被送出来,一边吃着手里的苹果,一边轻声跟自己儿子念叨:“超啊,你别说,这个给他们家做工的保姆我还真想见见,我看他们列出来的那个单子,上面好多东西那冲合方式,连我都是第一次见,弄得好啊,还真能成药。”
陈超看他老子一眼,低声回答:“这事儿您现在可别提。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多缺德呐。”
说完,他抬头婉拒了姚信和跟沈倩继续送他们的意思,寒暄两句,带着自己老爷子上了车,见他唉声叹气,便只能开口说到:“行了行了,等您把人家的病治好了,我亲自给您来问。”
陈老爷子以前是个药痴,到了这个年纪也没半点乐趣,如今得到儿子一番话,立马老脸一乐,“嘭”的一下插上安全带,大声保证“那一准没问题!”
姚信和把陈家父子送上车,看着两人的车子消失在路口,才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沈倩跟在他后面,低着脑袋走了一阵,快到家门口了,忽然停下来,迈步上前,从后面猛地把姚信和一下抱住了。
姚信和跨开的步子微微一顿,低头看了一眼交错抱在自己腹前的手,把自己的手掌放上去,拍了一拍,沉声问到:“怎么了?”
沈倩把脸埋在姚信和的后背上不说话,闻着他衣服上面清清冷冷的味道,好一阵了,才重新抬起头来,吸着鼻子回答:“我要你抱我进去。”
姚信和好些日子没有体会过沈倩的“不讲道理”,他此刻脸上虽能维持平日的冷静,可心里却早已焕发出了一股子久违的狂热,他转过身来,轻声答一句好,没有把沈倩抱回屋,只是躲进旁边的灌木丛,低头看着怀里的妻子,在她的嘴唇上亲了一亲。
姚信和过去喜欢和沈倩深吻,他喜欢看着沈倩被自己渴求得双眼湿润的样子,喜欢吸允着她不自觉流下来的津液,然后从意识深处,将她一整个慢慢生吞下去。
只是,沈倩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越来越理智,越来越清醒,她有了一些身体上的抗拒,脸上伪装的敷衍也与日俱增,让依然沉迷其中的姚信和渐渐坠落,心灰意冷。
沈倩像是有些意外姚信和这会儿简单轻微的触碰,她眨一眨眼睛,歪着脑袋“唔”了一声。
姚信和轻笑起来,没有回话,只是低下头去,继续用鼻尖蹭了蹭沈倩的眼睛。
姚信和不懂得女人,但他约莫懂得一点儿**。
现在的姚信和是克制而快乐的,他不希望自己的亲吻在仍然抵触**的沈倩面前变成是一种负担,他之所以会触碰她的嘴唇,只是希望沈倩明白,明白她仍然是他最爱的人,明白她是他即使心灰意冷也不会放弃的固执,明白他这点儿在狂风暴雨里也能保持清醒的卑微虔诚。
沈倩感受到姚信和此时温柔的动作,一时也心软了许多,她靠在他怀里,手臂环抱住他的后背,轻声告诉他:“昨天我去见桑桑,她说,她过完年就要去美国了。”
姚信和听见桑桑的名字,“嗯”了一声没有表现出格外的敌意。
他今天收到陈大泉那边传来的资料,已经得知了刘阿姆的身份,知道桑桑没有跟她有过联系,便也没准备对这样一个女人多做追究,沉默一晌,就开口说到:“她应该有自己的人生。”
沈倩点点头,侧脸趴在姚信和的胸口,回答:“是,我知道。我只是有一些意外,她说,这次她去美国,以后可能就不怎么回来了。她告诉我,她其实不怎么喜欢唱歌,但她除了唱歌,没有别的方式生活。她还告诉我,她有一个喜欢很多年的人,但她永远没办法跟她在一起。”
姚信和抓住沈倩背后的几缕头发,放在手指间揉了一揉,靠在她的耳朵边上,目光垂下去:“人不可能一直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活着,没有谁是可以真正随心所欲的,为了生活,我们总有妥协。”
沈倩问:“那是每个人都这样吗,还是弱者才会这么说?”
姚信和想了想,回答:“每个人都是这样。”
沈倩于是沉默下来,她手指在姚信和的身上轻抚,问他:“那你呢,姚哥哥,你做过什么妥协吗?”
姚信和没有回答。
他抱紧了怀里的沈倩,只是低声笑笑。
姚信和当然有妥协。
他向过去妥协,向黑夜妥协,也向日益老去的岁月妥协。
他老了会死亡,困了会睡去,爱了会心生贪婪。
他的妥协,是在沈倩面前,掩盖内心不断叫嚣的狂热,年复年年,成为一个以丈夫的名义单纯活着的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