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偌大的灵丘山里, 大抵找不出一只比狸圆圆更不称职的狐狸精。



    她如今四百来岁，整天吃喝玩乐、不思进取，身宽体胖, 还总学不会化形。而化不了形，自然就勾搭不了俊俏有修为的小和尚，勾搭不了小和尚，她就只能像一只普通的狐狸那样吃鸡填补, 仗着辈分高, 还总爱挑厨房里最肥的那一只，往洞里一蹲, 格外惹狐生气。



    但狸圆圆觉得自己前途无量，她之前特地问过族中长老, 问他, 为什么我们狐狸精要去勾引小和尚, 而他们为什么要姓狸，为什么不能姓狐, 不能姓蛋、姓兔、或是姓胖头鱼。



    族中长老聪慧非常，看她一眼, 回答得十分具有狐生哲学——你平时但凡少吃点儿，早日化形，尝过了和尚的好处，屁话也就不会这么多。



    狸圆圆于是不说话了，狸圆圆很忧郁。



    她一忧郁就腹中饥饿，一饥饿就越发化不了形，这事儿简直恶性循环, 没完没了。



    上个月, 狸圆圆二哥的曾曾曾孙女化形成功, 穿着轻薄勾人的衣服在狸圆圆跟前一晃，漂亮极了。



    狸圆圆眼里艳羡的目光让人心疼，曾曾曾外甥女心有不忍，偷偷邀请自己这位惹人怜惜的祖祖祖姑母去参加山下的“花魁会”。



    狐狸精擅长与人欢/好，但这欢/好的经验也需积累，山下的“春风楼”就是他们一个重要的聚集地。平时灵丘山里刚刚化了形的孩子，都会去那里待上一阵，开个花魁会，招揽招揽来往的客人。



    他们也不作恶，至多与过路人春风一度，吸一吸对方身上的精魄，点到即止，等有了一定修为，就上路出远门，找那些经得住祸害的小和尚继续提升自己。



    狸圆圆过去除了幼狐时期，从没下过山，如今听见曾曾曾外甥女的话，忍不住问：“那你们那儿是正经的秦楼楚馆吗，会被上头路过的神仙查封不？”



    曾曾曾外甥女拍着胸脯回答，“您放心吧，这么几百年了没查封过。”



    然后，一群身姿妖娆的狐狸就被抓了。



    “春风楼”几百年没被查封过，如今也不知是撞了什么鬼，不但被路过的崇明上仙跟清和上仙一锅端，甚至连狸圆圆这只没化形的无辜围观狐也没放过。



    崇明上仙飞升前是个酒肉和尚，相好的据说从天上能排到地下，平日里见了这些算不上“恶”的小妖精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偏偏清和上仙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严格些说，是眼里揉不得狐狸。



    清和上仙飞升时日不长，平日里不爱与其他仙君来往，一向独居一隅，不管他人事，唯独与世间狐狸精有着“血海深仇”，路过遇见那些吸人精魄的狐狸，不论修为几何，他都要亲自举剑上去，一脸冷漠的将其打回原形。



    清和上仙飞升之前不是酒肉和尚，他不苟言笑，是个将军，在做将军前，据说还是皇子。



    清和上仙的母亲是个娘娘，模样倾国倾城，亡了国就要被史官们拿去当做“红颜祸水”堵悠悠众口的那种。



    娘娘或许过分受宠了些，孩子一生下来，便被国师夜观星象，掐指断定，此子乃是克兄克父的命格，换而言之，留他在宫里，皇帝跟他的那些宝贝儿子，一准活不长。



    老皇帝害了怕，即便娘娘哭得撕心裂肺，依然坚持将三岁的儿子发配极寒边疆，配了个死生不见的将军名号。



    娘娘心怀愤恨，熬过老皇帝和老皇帝的儿子，临死前，留下遗言，希望自己的儿子可以一直好好地活下去。



    清和上仙十分听话，他一活几百年，现在成了仙，眼看朝代更替，老皇帝的子孙都没了影，他还好好活着。



    崇明上仙是清和上仙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两人平时偶尔结伴出行。要不是他实在了解清和上仙的仙品，一准要以为他是来人家“春风楼”里头刷业绩的。



    毕竟，灵丘山的这群大小狐狸虽然的确属于违规成精，但他们武力值低，祸害也不深重，顶多与凡人欢/好几次，吸些精魄，却也不会真致人死地，与那些作恶多端的山河精怪相比，实在不值一提，天庭里谁要想凑数提高一下自己当年的收妖指标，才会把主意打到他们身上去。



    狸圆圆不知道这些神仙们的龌龊心思。



    她认为自己一个四百八十多年还化不了形、连男人手都没摸过一下的老狐狸此时被当做典型就地正法，简直没有天理，于是气愤地扬起自己两只爪子，胖乎乎的身体炸了毛，啾啾啾的就开始叫唤起来。



    那头一脸冷漠的清和上仙听见她的声音，侧脸看了一眼，握着剑柄的手指往里一收，指着狸圆圆的身体，终于开口说话了：“这个，还未化形，并无罪过，交给我。”



    狸圆圆听见这话热泪盈眶，高高兴兴的寻声望去，然后一瞬间愣了，满心满眼只剩下清和上仙那一张绝世出尘的脸。



    这不能怪她，狸圆圆生来是个狐狸，虽然化不了形，但色心一点儿不比其他狐狸少。



    她平日里见过模样最好的异性，除了他大哥、二弟、四舅舅，大概就属隔壁山上的兔子精，可如今清和上仙往她眼前一站，那些家伙就合该没有了姓名，合该被人当做是妖精。



    清和上仙毕竟是单纯依靠一张脸就惹得天上一众小仙女心驰神往的人物，他是武将飞升，身上杀孽过重，不可轻易靠近，可即便如此，仙子们热切的目光也从未因为减少过。



    当年清和上仙尚在凡间的时候，据说上阵杀敌，就曾把敌军将领迷得神魂颠倒过，他一刀把人头颅砍下来，眼睛眨都没眨一下，手上万千亡魂，可身上白袍一穿，偏偏就成了个给人教书弹琴的模样。



    狸圆圆觉得自己临死之前，能见着这样的美人也算不负此生，于是脑袋一软，那些愤怒挣扎的动作就此消停下来。



    崇明上仙难道见到好友清和有法外开恩的时候，一时大感意外。



    他将手上的狸圆圆递过去，也不会怀疑清和上仙这是生出了什么私心，毕竟，手里这只狐狸胖得实在有些过了分，与那些婀娜窈窕的狐狸精浑不一样，你要说他手里拎着的这个品种叫狐狸猪，他也觉得不会说不过去。



    于是，清和上仙一脸冷淡的将狸圆圆收下，带回自己的仙府。



    狸圆圆被带回仙府之后就地被散养，在后山上战战兢兢地待了几天，没见清和上仙过来提她的头，又路遇后厨的小红，深受这位小丫头的喜爱，两人感情日益加深，她放松警惕，就又开始胡吃海喝了起来。



    厨房的小红原本是一颗百年红树，一场火烧得半死不活，恰逢清和上仙飞升，将仙府选在此处，她由此得了大造化，不仅活下来，还被点化得以修行，平日里在府中，做些后厨打扫的活计。



    可清和上仙的府中小仙童本就不多，座下一众弟子也与他一样，早早辟了谷，平日里自律得很，除了山涧泉水，就连树上野果也不随意往嘴里放。



    狸圆圆的来到让小红找到了知己，她倍感自己的重要性，平日里那些偷偷琢磨出来无人分享的吃食，一下子献宝似的拿出来，摆在狸圆圆跟前，看她吃得一脸满足的样子，只觉自己的树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狸圆圆吃人嘴短，一边躺在地上老老实实的让小红摸毛，一边问：“小红，你觉得你们仙君几时准备把我烤了？我四百来岁，肉可能有些柴。”



    小红一脸震惊，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回答：“你怎么会这么想。仙君把你带回来，怎么会是为了吃你呢，你看着还不如我们后院养的山鸡味美。仙君把你带回来，肯定是迷上了你，我妈妈以前跟我说过，你们这些狐狸精很不得了，生来就会勾男人的魂，仙君虽然平日里不与人亲近，但他也是男人。”



    狸圆圆有些意外地挺了挺自己的胸脯，神情恹恹：“但我还化不了形。”



    小红思考一瞬，劝解起来：“仙君可能也不爱化了人形的。”



    狸圆圆愤而炸毛，“原来他想要的是我这一身软乎乎的皮！”



    小红连忙开口解释：“我的意思是，仙君口味独特，他看上的，是你的心灵。”



    狸圆圆不相信，她歪了歪脑袋，告诉小红：“但我听前门的大哥说，你们仙君从小习得绝情剑谱，不通人欲，应该不会看上什么东西。”



    小红“嗐”了一身，抖落自己身上几片树叶子，咬了一口手里的野果，回答：“这都是人类话本子里胡乱写的，仙君若是真不通人欲，他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就应该把你直接咔嚓掉，毕竟仙君以前是最看不得狐狸作乱的，你长得这么胖，还尤其爱吃鸡，如果不是看上你，仙君没有理由留你一条狐命。”



    狸圆圆想了想，觉得十分有理：“那他的确对我不一样。”



    小红继续信誓旦旦：“那当然。咱们做精怪的，平时人类的话本子一定要少看，特别是你，多研习房中秘术，千万不能做那些没出息的读书人，早日在仙君的点化下化形，与其欢/好才是根本。”



    狸圆圆咬着鸡腿儿的动作微微一顿，然后耳朵也跟着红起来，她一害羞，耳朵就会一抖一抖的，此时耳朵飞速煽动两下，连落在上面细小的花瓣儿也跟着簌簌地飞了下来。



    狸圆圆意识到仙君没有将自己赶尽杀绝的意图，于是尾巴一甩，终于又开始在清和上仙面前欢快地溜达了起来。



    她在追鸡逗狗的空当，就会偷偷去看仙君。



    看他舞剑，看他习字，看他处理公文教导弟子。



    狸圆圆想到过去族中长老追求母狐狸、为她们日夜弹琴的模样，一时七窍通了六窍，转身就跟小红讨了一根断木。



    清和上仙随着她的琴声舞了几日的剑，有一日，终于福灵心至，面无表情地走过来，看着石头上的狸圆圆，沉声问她：“你…这木头还没有锯开？”



    狸圆圆把手里的木琴使劲往地上一扔，眼泛泪花，追着自己的尾巴，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往地上一趴，垂着脑袋，气愤地“咿唔”了起来。



    清和上仙听不懂她的意思，见她这一副急切气愤的模样，往前走了一步，蹲下身去，抬起自己常年握剑的粗糙手掌，盖在狸圆圆软乎厚实的头顶，脸上神情虽依旧平淡，目光却跟着隐约闪了一闪，低声问她：“小狐狸，你是真的不记得我了么。”



    狸圆圆原本哀怨的声音停下来，她抬起头来，看了看眼前的仙君，毛乎乎的脑袋左边歪了歪，又往右边歪了歪，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讨好眼前的男人。



    清和上仙于是从腰间香囊里拿出几簇白软的毛发，放在她的鼻间：“当年，你也是这样，把我圈在怀里，让我活了下来。”



    狸圆圆“诶”的一声，脑袋在清和的手掌上微微一蹭，凑着鼻子闻了闻，终于有些记了起来。



    狸圆圆幼时灵丘山遭逢大难，跟着家中兄长去北边大陆避险，半路遇见人类的幼崽，七八岁的样子，觉得新奇，见他冻得快要没气儿，便偷偷凑过去，闻了闻他身上的味道，干干净净，很是好闻，于是一时心生怜悯，学着族中成年狐狸的样子，将他叼回洞中，用身体围成一个圈，把人裹在自己肚子和尾巴的毛里，让他的身体重新一点一点暖和起来。



    第二天风雪过去，狸圆圆怀里的孩子比她醒来得早许多，眼睛平静地看着围住自己的这一只狐狸，也不知看了多久。



    狸圆圆见状嗝叽嗝叽的笑，觉得自己功德深厚，兴奋的用尾巴扫了扫孩子苍白的脸蛋。



    没想那孩子浑然不知感恩，上前就拽了她肚子上几簇最为细软白嫩的毛。



    狸圆圆被疼得龇牙咧嘴，从地上一蹦而起，巨大的尾巴往他脸上打去，细长的爪子把人往旁边一踹，“咿唔咿唔”地叫着转身跑开，自此之后再没了行善施乐的想法。



    狸圆圆实在难以想象，人类的幼崽长大之后，竟然可以变成这样一副浑身杀气的孤冷模样。



    她一时茫然地蹲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她过去看的那些话本，教的尽是他们狐狸怎么去报别人的恩，可书上从没有教过，他们该如何接受别人的报恩。



    狸圆圆于是只能继续心安理得地吃鸡。



    她开始被清和上仙带在身边。



    清和上仙教她识字，教她通晓人间伦理，教她自律克己，他让她多多学习，有朝一日，脱离妖界苦海。



    狸圆圆如今四百来岁，按常理而言，原本早已该是一只拥有无数狐子狐孙的老狐狸精，现下望着清和上仙那张出尘的脸，狸圆圆很难把持住自己，那些过去的情/欲懵懂像是一夜之间得到了解放，有时夜半醒来，她压制不住身体里的躁动，一定要往雪地里钻上好一会儿，等钻完了再带着一身冰渣子出来，才能重新入眠。



    清和上仙没有发现身旁这只狐狸的意动，他还在给狸圆圆低声讲解书上的文字。



    狸圆圆在清和上仙房间满是檀香的空气里，学得两眼发红，耳根发软，连带着呼吸也急促起来。



    有一日她终于忍不住，原本蹲在后架上的身体“嘭”的一声掉落下来，化形仓促，连衣服也没有，只横陈了一具白腻丰腴的躯体，还有一根毛茸茸的大尾巴，在白色缭绕的烟雾里上下甩动。



    清和原本翻动书本的动作忽的停下，原本幽深的瞳孔也跟着细微抖动一瞬，他看着眼前和平日里截然不同的狸圆圆，挥手招来一件白袍，盖在了她的身上。



    狸圆圆第一次化了人形，一时控制不住自己，歪歪扭扭地爬起来，动作无疑还像是一只狐狸，两腿蹲在桌上，双手撑着桌面，只有一只露在外面的大尾巴扫来扫去，一边从清和的手背上划过去，一边随着尾巴的摆动收缩着十只无处安放的脚趾，头上两个白乎乎的耳朵也跟着耷拉下来，清和上仙看她一眼，那耳朵就跟着抖动一下，等清和上仙过去将她的衣服往上提了提，她就眼泪汪汪的，浑身打了一个颤，到处泛着粉红，小声哼哼唧唧道：“长、长老说了，尾、尾巴不能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