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初歇,第二天就是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
鉴于昨天的客人几乎都临时取消了预约,所以隔天的按摩店里从早上八点半营业开始,就可谓宾至如云,床床爆满,由于客人太多,就连久不出山的林有余都从后院挪到了前店,和林晓一起忙活。
林有余家里传下来的按摩手艺,是传统的按穴找位,舒筋活络,几乎不借助器具,而是纯手法的力推,而无论是头部还是肩颈腰椎,每个身体部位的一次按摩从开始到结束最短也要半个小时,好巧不巧,今天还有三个做开背的客人,如此一来,对于纯力推的按摩师来说,每做完一个客人,至少要歇个十分八分的,否则身体消耗过大,体力上跟不上。
从早上八点半营业开始,一直到晚上九点多,林晓才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
最后这位是由于感冒咳嗽吃了一个星期的药都不见好转,最终决定来试试传统按摩的胖大婶。
推拿结束后,林晓拉开了隔帘,摸到床边椅子背上搭着的汗巾,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轻声问道:“您感觉怎么样?”
五十多岁的胖大婶一边下床穿鞋一边回答道:“嘶……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心理作用,我怎么就真觉得挺管用的呢?你看我就刚躺下的时候咳了两声,往后这四十多分钟,没再咳了吧?”
林晓笑笑,说:“是,不过您多半还是有心理暗示,就算是有效果,见效也没您说得那么立竿见影,但是您坚持着,连着来做三天看看,效果应该就出来了。”
胖大婶笑呵呵点头,连说一定。
“哦对了。”林晓从床尾绕到床头,想起什么,对大婶说::“来,这两个穴位您记一下。”
说着伸出两根手指,摸到了大婶“深藏不漏”的锁骨处,按在了大婶锁骨外侧下缘的三角窝处,“这是云门穴。”
说完挪动手指,垂直向下量了一横指,轻轻一按,说:“这是中府穴,您回去没事的时候,可以自己用指腹按按这两个穴位,就这样——把食指放在中指上,交叠着用中指指腹点、按、揉、运穴位的酸胀处,每次三分钟,对您这咳嗽胸闷的毛病有疗效。”
大婶跟着小林师傅的指示,自己试了试,不禁喜笑颜开:“哎行!好家伙,小师傅你这服务够到位的,买一送一啊!”
林晓笑起来格外好看:“必须到位,您明天过来,我给您熏个艾灸,不出五天,基本就好了。”
大婶深信不疑,自己按着穴位问:“那我这药还吃不吃了?”
“吃啊。”林晓说:“中医西医各有所长,关键是您现在咳得这么厉害,中医穴位按摩见效没那么快,所以药您该吃吃,双管齐下吧,等过三天效果出来了,药就能减量或者不吃了。”
林晓语气柔和,神情专注,丝毫没有半点自我推销的玄之又玄,而偏偏胖大婶就吃他这不卑不亢的一套,最终早早约了个明天的理疗时间,满意归家。
林晓将单人床上的床单和枕套换下来,师娘蹒跚着从后门进店了,手里还拎着晚饭的餐盒。
林晓将床具收到洗手间的脏衣篓里,又用消毒液洗了手,才回到沙发区的茶几后坐下。
一直到晚上九点半才吃上晚饭的小林师傅,既疲惫又满足。
师娘看着他一口接一口,知道儿子是饿坏了,一边心疼一边说:“慢点吃,不够我再去后院给你盛,别烫着!”
林晓嘴里含着饭,“嗯”了两声,速度却没见慢下来多少。
师娘看着他叹了口气,眼神又是欣慰又是心酸,坐在旁边跟他说着话:“听你爸说,你又把课本拾起来了,怎么?还想考一次?”
林晓握着勺子的手一顿,含糊地“嗯”了一声。
“考!”师父师娘在关系到林晓未来人生道路的大事是向来开明通达,从没有“你是个残疾人以后靠着这小店安稳过日子就行了”的消沉思想,否则也不能不遗余力地供他读书,一直到他考上普通高中。
师娘顿时豪情万丈,一巴掌拍在自己萎缩且毫无知觉的左腿上:“我儿子心气高,成绩好,本来就是块状元料,金榜题名是早晚的事!”
林晓被她这句“状元料”逗得笑了半天,等吃完饭,师娘收拾好餐盒,回后院前问他:“忙了一天,这都九点多了,要不今天早点关门吧?”
“不用。”林晓说:“我再待会儿,万一还有人来呢,没人也没事,我看会儿书,就当消食了,今天天好,十点半我关门,您回去和我爸早点歇着。”
“行吧,那你趁着这会儿没人,赶紧躺沙发上歇会儿,哎对了,昨天改了预约的客人,都挪到今天了吗?昨天晚上你快十一点才进屋,下着雨还真的又有人来啊?”
提到昨晚,林晓心里突然一抖,下意识地摇了下头:“没、没有,我昨晚听、听课来着,就晚了。”
师娘不疑有他,点点头,让他赶紧歇着,拎着餐盒拄着拐,回后院了。
一直听到后门关上,林晓才躺回沙发里,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不过……被师娘这么一提,关于昨晚魔幻奇遇的点滴细节却像雨后春笋般,在他脑海里走马灯似的闪现出来。
林晓不由自主地开始回忆起那位喝了酒后社会责任感爆棚的“张先生。”
昨晚种种,堪称小林师傅的魔幻奇遇。
他在沙发里翻了个身,闭着眼睛撇嘴腹诽——
就那位“张先生”这不济的眼神,还不如自己一个睁眼瞎,所以肩颈上的毛病还是先放一放吧。
看个专业眼科,早治疗早康复,它不香嘛!
“驰哥,味道怎么样,香不香?”
“心境”娱乐集团的艺人休息室里,助理孙小游坐在方驰旁边的椅子上,一脸期待地看他喝下一口保温杯里的红糖姜丝水,信心满怀地问道。
“香?”方驰揉了揉鼻子,忍住想要被呛得打喷嚏的冲动,皱眉反问道:“谁能把红糖姜丝煮出香味来你告诉我,我心甘情愿尊他一声牛掰。”
助理小游嘿嘿傻笑两声,没敢说话。
经过一整天的观察,他发现了,今天驰哥心情非常、特别、格外的不好。
虽然方驰心情不好的时候,也没什么具体表现,不会乱发脾气更不会没来由地挑剔人,但小游跟了他三年多,对自家艺人的了解还算到位,看着方驰偶尔蹙起的眉间,以及……不定时垂下看向桌面或是地面的目光,亦能洞察一二。
艺人助理都是上辈子火眼金睛的折翼天使——所以,少说话多做事,明智又贴心。
实际上,方驰此刻的心情倒不能用“不好”来概括形容,更像是烦躁郁闷之中,夹杂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地不安愧疚,以及……彻夜酒醒后,回想自己昨晚干得傻逼事时,一股丝丝的羞耻。
居然举报正经盲人按摩店从事——咳,非法经营。
之前怎么不知道自己的思想觉悟这么高呢!
好吧,并不是丝丝——是非常的羞耻。
姜丝红糖水是傍晚时小游特意从家里煮好带到公司给他驱寒的,无他,只因为昨晚真.当红乐队.灵魂队长在凄迷不见一人的雨夜长街里迷迷糊糊地走了多半个小时,浑身的衣服湿透后,才想起来掏出手机,给助理打了个电话,告诉对方来接人。
而那半个多小时,反复出现在脑海中的,都是同一双眼睛。
那双目不能视,却分外勾人的眼睛。
结果从早上起床开始,和悔恨之心共生的,就是没完没了的喷嚏。
上午九点,乐队成员以及公司高层共同听明年初步工作计划的汇报时,连经济公司的高层都忍不住在他接连不断的喷嚏声中问道:“感冒了?下周就第三站巡演了,身体最关键啊。”
方驰能说什么?
只能八面不动地淡然“嗯”了一声,回答道:“没事,人红粉丝多,禁不住歌迷们的无形思念。”
公司高层:“……”
想怼,偏偏事实又无懈可击。
汇报一直从上午听到晚上,整整一天时间都交代在公司了,最后方驰烦得有些坐不住,说了一句“抱歉,去趟卫生间”就出了会议室,在艺人休息室里闭目养神到现在。
等其余几个队员轮番从会议室出来,他已经喝完了一整杯的姜丝红糖水,经纪人张远走在最后,关上休息室的门,看着被迫听了一天高层会议,此时无精打采的几个人,笑道:“怎么了这一个个的,开个会也能给你们累成这样?”
钱松双手捂脸,痛苦哀嚎道:“怎么不能了,在座位上坐一天,比连唱三场个唱都要命——远哥,能不能打个商量,以后再有这种所谓的工作碰头会,你作为经纪人就全权代表我们表态吧,您可劲碰,照着头破血流的力度来,就是别让我们也参加了,遭不住啊……”
张远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笑着问:“我代表你们表态?可拉倒吧,我可是记得去年的时候,我擅自做主给你们接了一场商演,一共三首歌,结果咱们方队长知道后大发雷霆,说什么都不肯乖乖就范,害得我跟主办方打了半个多小时的道歉电话,才让对方把有你们参加演出的那条官方微博换掉,又连夜联系媒体,好话说尽,才勉强没让‘calm集体耍大牌罢唱’的新闻出现在第二天的头条上,记性长一回就够了,经纪人做到我这个份上也是苦逼,你们就当心疼心疼我吧!”
旧事重提,队员们纷纷忍笑,方驰懒洋洋地撩起眼皮,反问道:“害得你?那是该得你,商演那天什么日子?去工作室听新歌demo的日子,这种时候临时安排商演,老子态度已经够克制了好吗?”
“……克制?”张远怀疑人生地指了指自己,“您当时指着我鼻子威胁,要不让我去跟主办方谈,要不自己发微博亲自跟粉丝们交待,这态度,明晃晃的威逼不带利诱啊,这叫克制?我怎么这么不信呢!”
“嗯。”方驰点了下头,淡声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信不信的,都受着吧。”
张远:“……”
得嘞,你红你说了算。
眼看墙上钟表的指针缓缓走向十点,队员助理们也已经等了多半天,张远无力地挥挥手:“行了,今天散了吧,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别作妖别瞎蹦跶,下周又飞南边了,这几天都注意点,别被狗仔拍到什么不该拍的,现在巡演的舆论造势一片向好向上,关键时刻别出什么幺蛾子啊!”
队员们疲惫起身,经历了一天的会议室折磨,看上去还真的不像能有力气瞎蹦跶的样子,互相拍了拍肩膀,说声“辛苦”后,接连往休息室外走去。
方驰仰靠在沙发上没动,等人都走出门,才若有所思地问了助理一句:“今天开哪辆车来的?”
小游放下手中正在收拾的东西,回答道:“就你那辆布加迪超跑,我看油箱还满着,好像挺久没开了,带它出来透透气。”
方驰:“……我替超跑谢谢你。”
现在公司写字楼外面的角落里,指不定有多少娱记蛰伏在黑夜里,所以这车肯定不能用,太扎眼,于是他将目标转移到张远身上:“远哥,你今天开什么车来的?”
张远嘴角一抽,被超跑带来的无情碾压感顿生,回答道:“我那辆黑色迈腾——怎么样,这个答案让你身心舒爽吗?”
“啧。”方驰皱眉摇头,不满道:“并不,大晚上的你开什么迈腾,骚给谁看啊,你就没有什么polo之类的代步车,就都市广播汽车栏目里经常介绍的那种,适合上下班的白领青年日常开的那种低调款吗?”
张远一愣,气到结巴“我骚给、我……不是,你一个连到公司开会都要坐超跑的人,到底有什么资格嫌弃不到三十万的迈腾高调啊?!”
方驰叹了口气,慢悠悠地站起身来,揉了揉持续酸麻了一天的肩颈,冲小游一伸手——
小游心领神会,立刻把车钥匙抛了过来。
方驰拎着钥匙,对张远道:“来,让你感受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高调——钥匙换一下。”
“……你干嘛?都说了关键时刻别出幺蛾子……我没开过你那车啊,万一有个什么小剐小蹭,我还得给你掏天价修车费……”张远皱眉嘟囔两句,不过鉴于深知自己这个经纪人对方驰的威慑力几乎为零,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和他交换了车钥匙。
“嘴上说不要,手却很诚实。”方驰笑着做了结案陈词,宽慰道:“放心吧,你就是不小心激动地把车撞得就剩下四个轮,也不用你修,车停哪了?”
“公司地下车库……”张远看着他拎着自己的迈腾钥匙,即将晃出门口,关键时刻还是忍不住吼了一句:“大半夜的,你到底干什么去!”
方驰闻言轻笑一声,头都没回,直接迈出休息的门:“你也说了,这大半夜的……我还能干什么去?”
干什么去——
此情此景之中,张远在心中迅速作答——睡觉、找个人一起睡觉……鉴于方驰不便为众人所知晓的性向,最终将正确答案确定在了“找个男人一起睡觉”上。
心累的经纪人神色一凛,立刻指挥助理小游:“愣着干什么,还不跟着他,别、别让他乱来!”
方驰拿了车钥匙带上口罩帽子出了门,表明就是不想让人跟着,于是小游欲哭无泪:“远哥,驰哥不是那种人……而且他要真想乱来,别说我,你能看得住他不?”
张远:“……”
实话实说,真看不住。
“糟心玩意儿,你给我回来!”
一直到方驰走到直通地下车库的电梯口,张远如梦初醒地惊呼才飘过走廊,传进耳朵。
方驰勾了勾嘴角,电梯门缓缓阖上,将经纪人撕心裂肺地深情呼唤严丝合缝地隔绝在外。
但一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去的地方,马上他就笑不出来了。
“艹,自作孽不可活啊。”
登门道歉什么的,清醒状态下一次就够了吧?
总不至于要效仿先贤,三顾那个……盲人按摩店吧。
就,心无逼数。
且,难得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