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驰保持着单手撑床半扭着身子侧着脸的姿势,趴在床上等林晓的答案。
——尽管这个扭曲挣扎的姿态实在不怎么符合当红偶像的优雅人设,但鉴于此时小小的按摩间里只有两个人,而且对方还看不见,所以素来偶像包袱两吨重的方队长毫不在意,尽情扭曲,肆意挣扎。
他半歪着头,一双明亮的桃花眼中映着细碎的灯光,嘴角处还噙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就是最能让千万粉丝“嗷嗷”叫着舔屏的、被歌迷称为“慵懒散漫top1”的雅痞笑容,然而,此时面对小林师傅,方队长就是笑抽了嘴角也没用,毕竟对方“目不斜视”且丝毫不慌。
林晓愣了一下,开口说:“这个……恐怕不行?”
方驰饶有兴致:“为什么不行?”
“因为……”林晓犹豫两秒,实话实说:“我们、就盲人……靠听声音只能粗略判断对方的身高体型,要是长相的话,需要用手摸的……”
“哦……”方驰思索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声笑了下,又重新在床上趴好:“你继续。”
林晓:“……”
长吁一口气。
照刚才的聊天趋势,他差点就以为对方要说“那你摸一下”了。
小林师傅:别说,我还真不敢。
别说是摸脸,他昨天只是要求对方脱个上衣,都被举报从事情.色职业了呢!
小插曲过后,按摩继续进行,林晓顺着刚才的聊天内容,又将话题绕回到最初的“职业病”上,毕竟除了这些,他真的不知道还能和对方聊点什么。
“唔……”方驰略略停顿,觉得就算此时自己如实相告,也不是什么不可以的事情,这位小林师傅……似乎是个不错的保密对象,于是说:“是,职业病。”
“您是做什么工作的?老师?运动员?”
“不是。”方驰说:“我是鼓手。”
“鼓手?”
这个回答确实有点意外,林晓诧异了半晌,逐渐明白过来。
在小林师傅单纯到甚至有些单调的日常生活中,唯一接触过的“鼓手”大概就是……在他很小的时候,社会精神文明建设还没有达到如今这个蔚然成风的高度,在老城区这一带,二十年前,谁家操办个红事或者白事,婚丧嫁娶仪式上,还会请一请当地十里八村比较有名的鼓乐班子来奏个乐,聚聚人气。
林晓幼年的孩提时代,就被师父师娘带着凑过这样的热闹,民间的草台班子,吹拉鼓镲,唢呐一吹,大鼓一擂,就算开了场了。
于是在短暂的回忆之后,林晓脑海中立刻就有了画面——
骄阳炎炎的烈日下,“鼓手”张先生打着赤膊,纯黑色的棉质长裤上系着红色或是白色的布巾腰带,手握双槌,汗珠子映着烈阳从额上滚落,岔着腿站在一面落地大鼓前,气势如虹地“噔嘣呛”!
林晓:真男人,够劲儿!
而当下娱乐圈最炙手可热的乐队灵魂人物,优质偶像方队长,对于自己在小林师傅心中已经完美化身为那个“擂大鼓的”事实丝毫不知,见对方不再说话,便悠悠问道:“怎么,没想到?”
林晓:“确实……挺意外的。”
方驰淡声一笑,声音带着几分慢倦:“其实我这个职业——”
“现在挣得不多了吧?”
如今所有演艺事业年收入总和将不过亿的方队长:“???”
林晓兀自开口接道:“毕竟如今不比过去了,现在上级有文件,婚丧嫁娶做寿庆生的不兴大操大办了,尤其是这几年,连老市区这一片上都基本听不见吹弹班子的响动了,所以,收入肯定不如原来了吧?”
方驰:“……”
你等会儿、等会儿!
你刚说了什么——吹弹班子?
方驰陷入了短暂而迷幻的沉默当中,开始深刻思索,他们之间的信息交流究竟是在哪一环节上出现了如此始料不及的质变。
林晓将对方的沉默不语理所当然地理解成了“直面赚不到钱的事实心酸”,于是刻意放柔了语气,十分善解人意地安慰道:“没事,您现在还这么年轻,哪怕擂大鼓这条路最后彻底走不通了,转行也还来得及,不用难受。”
方驰:“……”
有一说一,现在我竟然有点分不清究竟是“擂大鼓”让我比较悲伤,还是终于能“不擂大鼓”让我比较沉痛。
“我……”方驰做了老半天的心理建设,终于才能勉强出声,可刚一开口,就发现自己的思路已经成功被小林师傅带跑偏,“可是转行的话……我是队长,那……”
“嚯,您还是队长呢?”林晓笑着小小惊讶了一下。
方驰:“……”
莫名想要羞耻退圈是怎么回事?
既然已经聊到这了,林晓再接再厉,积极献计献策:“唔,您这个职业吧,局限性是有点大,不过也不是一点出路没有。”
心如死水方队长:“……来,你详细说说。”
林晓仔细想了想,道:“干这行的,臂力和肩部力量一定够强吧?那实在不行的话……抡大锤也是可以的,就,搞装修拆改的那种您知道吧?据说一年下来也能赚不少呢!”
方驰:“……”
曾经有一个经典的春晚小品,其中有两句流传多年的家喻户晓的台词,不知道你听说没有——
“既然已经从‘范乡长’变成‘三胖子’了,就别当头再给‘一棒子’了。”
同理可证,既然方队长已经摇身一变成为了“擂大鼓的”,那这“装修的大铁锤”又何苦再迎面夯来?
方驰趴在按摩床上,一边感受着被揉得深入肌理的酸爽,一边听着对方认真地给自己做的未来“职业规划”,渐渐地,嘴角慢慢上扬起一个弧度。
这样指鹿为马似是而非的交流内容,竟然真的让他觉得……很有趣。
渐渐地,林晓也感觉到了对方肩膀又开始加快抖动的频率,并且还有愈演愈烈之势,立刻停手,茫然问道:“我、我又碰到您痒痒肉了?”
方驰再次支撑着转过身来,当看见小林师傅脸上确实是一副懵懂单纯完全状况外的表情后,终于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林晓:“您……肩周附近也有痒痒肉啊?”
“……”方驰没来由地心情极好:“没,不是痒痒肉,是笑穴。”
林晓:“……”
究竟该不该告诉你,人体一共七百二十穴,只有这个穴位是杜撰的。
林晓:“行吧……那您多笑会儿,笑完了,就能下床了。”
方驰嘴边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收回,闻言倒是一愣:“嗯?时间到了?”
林晓:“嗯,给您按了四十多分钟了。”
方驰倒是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此时居然还有几分意犹未尽。
林晓用脖子上挂着的汗巾擦了擦汗,问:“您试着活动一下肩膀和脖子,感觉怎么样?”
方驰照做,转了转脖颈和肩部,实话实说:“好像真的轻松了不少,不过还是有点疼。”
林晓笑了笑,说:“一次按摩肯定不能去根的,毕竟您这毛病也是原来日积月累擂大——”
“哎打住。”有趣归有趣,但是方队长此时拒绝再听到与“擂大鼓”和“抡大锤”有关的字眼,毕竟这几个字杀伤力太强,容易让他产生对不起歌迷粉丝的冲动。
林晓非常配合地适时闭嘴。
方驰坐在床边,看看他几秒,忽然笑着说:“不能一次根除治愈,所以我得多来两次?”
林晓轻笑道:“其实……这种毛病,就没有治愈这么一说,只能是长久的理疗和维持,如果什么时候调养不当的话,依旧有复发的可能。”
方驰长长的“哦”了一声:“所以说,我最好坚持长期的、不间断地来找你……按摩?”
心思单纯的小林师傅哪能听得出方驰这种千年浪荡老狐狸的弦外之音,一五一十地回答道:“是的,尤其是您现在这个疼得比较严重的阶段,最好能每天坚持来按摩四十分钟,等到这个疼痛期过去了,就说明症状缓解了不少,那时候要想巩固治疗的话,隔天来,或者一周来两三次就可以了。”
“嗯。”方驰问:“是楼下结账吗?”
林晓:“……”
话题转换的这么迅速且生硬吗?
一锤子买卖啊。
“是楼下。”林晓向前走了两步,主动推开按摩间的门,“您下楼小心。”
方驰重新带好口罩和帽子,跟在他身后下了楼。
方驰站在一楼电脑桌前,看着台上摆着的两个扫码牌,问道:“多少钱?”
林晓在电脑椅上坐下,拿过耳机,却只用一只手握着,将一侧的耳麦覆在耳朵上,另一只手握着鼠标,停顿两秒钟后,敲击了几下。
方驰不经意地偏头一看,微微愣怔——林晓面前的电脑屏幕是黑的。
林晓根据读屏提示进入了记账软件,才回答:“单次肩颈按摩八十。”
方驰掏出手机,一抬头,就看见隐藏在电脑屏幕后方那张清秀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欲言又止的表情。
方驰心中暗笑,状似无意地开口:“有优惠吗?”
林晓一愣,随即立刻回答:“有的,单次八十,办卡的话八百十二次,一千十五次!没有时间限制,计次卡长期有效,您什么时候有空过来都可以!”
“嗯。”方驰极力忍笑:“果然还是办卡比较划算,那就……”
林晓微微仰头,灯光碎芒下的一双眼睛璨若星辰,纤长的眼睫微微一忽闪,表情中流露出的是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些许期待。
“……”方驰磨牙,本来到了嘴边的那句“那就下次再说吧”的故意打趣,瞬间被就小林师傅无辜地忽闪了回去,转口就变成了“那就办一张吧,方便。”
“好嘞!”林晓瘦白的手指在键盘上摸索敲击,语气中带着愉悦:“姓名这栏,就给您填张远先生行吗?您留个手机号码,哦对了,您办几次的卡?”
方驰微微皱眉,正思考着手机号码要不要也留张远的,听见他问,随口说:“最多几次?”
林晓:“……”
实不相瞒,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按你按到天荒地老。
“一般的客人……都是十次或者十五次的。”
“那就十五次。”
方驰最终把自己助理小游的手机号留给了他,扫码付钱后,临出门又想到什么,推门的手忽然一顿,偏头说:“明天还是这个时间,可以吗?”
“晚上十点吗?”
“或者……可能会更晚一点。”
林晓:“……”
行吧,看在刚刚入账的一千块份上,晚一点也没什么关系。
林晓点点头,表情略显茫然无辜,似乎不太明白,一个在失业边缘反复横跳的“擂大鼓”的“传统民间艺人”怎么会只有晚上有那么一点可怜的时间。
不太科学啊。
方驰看他坐在椅子上呆萌模样,觉得有点傻,也有点……乖,于是一只脚都已经迈出玻璃门了,还是没忍住,逗了他一句。
“明天再来的时候,换个称呼。”
林晓:“???”
方驰笑着说:“能不能正常的喊我一声‘你’,去掉底那个尊称的心字底?”
“哦……”林晓也笑,抬手摸了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我……习惯了。”
“改了。”方驰说:“你是按摩师傅,进门的都是来求你治疾祛痛的患者,据说有的人还曾经被抬着进来走着出去过?那真要客气,也应该是他们和你客气,你犯不着。”
林晓:“……”
他愣怔失神,呆呆坐在椅子上,整个脸冲着门口的方向,半晌说不出话来。
方驰回头看他一眼,嘴角一弯,转身出门,身影消失在月华清飒的夏夜之中。
“小林师傅,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