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攥着纸巾的手顿在嘴边, 整个人如遭雷击,霎时被这个“是”字劈成了一只呆鸡。
方驰一乐,随口道:“你那什么造型?感动的泪水顺着嘴角流出来了?”
张远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声“要了亲命了!”, 伸手重重凌空点了方驰两下,气急败坏:“你……拎不清啊你!”
方驰从容自得:“扯淡呢, 没人比我更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
“那你倒是给我说说!”张远疾步走过来, 重新往沙发里一坐,强压着声音,“你到底怎么想的!”
方驰看他一眼,拧开水中的矿泉水,润了润嗓子, 神色松散道:“这种事……还需要怎么想吗?我喜欢, 我愿意, 我想要,就这么简单。”
“你想……”张远被他噎得气闷, 心焦阵阵:“这种事, 想想就行了,你要是真……不行,太冒险!”
方驰觉得他这说法简直匪夷所思, 滑天下之大稽:“想想就行了,凭什么?我喜欢一个人, 不能说不能追, 就只能放在心里自己惦记着琢磨着——啧 ,我是这么委屈自己的人?”
张远沉缓地叹了口气,循循善诱道:“不是让你委屈自己, 是……”
“是什么?不委屈自己, 那委屈他?”方驰哭笑不得:“太看得起我了, 渣男那套我玩不来。”
“别贫!”张远蹙眉,正色道:“我直说了吧,你要是看上别人,甭管是男是女,我都随着你,但是……林晓,不行。”
方驰失笑:“你还别说,我要看上了谁,甭管是男是女,谁说都不管用,经纪人也好,我爸妈也罢,这件事,还真没人能做我的主,行不行,我自己说了才算。”
张远呼吸一滞,霎时糟心得无以复加。
方驰的性格,他太了解不过了。
表面上一派皎月清风毁誉由人的做派,但实际上,内心工事筑建的比谁都要牢固,针扎不进水滴不穿,对于他认准的事,从不优柔寡断拖泥带水,更不会举棋不定随波逐流。
方驰靠上沙发软背,打量着张远略略发白的脸色,眸光渐渐犀利审视:“再说了,凭什么林晓就不行?”
张远烦躁地揉了一把头发,沉默几秒,低声道:“为什么不行……你自己真不知道吗?他……他是个盲人……”
“哟。”方驰笑得敷衍,“怎么着,还歧视残障人士啊?”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少给我贴标签。”张远说:“但问题不就出在了他的现实情况上吗?他……他看不见啊……”
纯净水瓶在方驰掌心转了一圈,方驰淡道:“我看得见不就行了?”
“你别一副事不挂心的模样!”张远瞬间又不淡定了,“你俩根本就、就不合适!”
方驰还是原来的松散状态,懒洋洋道:“之前说了,合不合适的,我说了才算。”说完想到什么,自己忍不住一笑,抬眸道:“不是……我谈个恋爱,你跟着激动什么,搞得像我翘你墙角一样,啧——还是说,你真有点什么别的不为人知的想法?”
张远一愣,暴怒跳脚:“卧槽!老子都结婚了两年了!直得明明白白顶天立地,你那‘基光眼’少往我身上看!”
方驰笑得双肩乱颤,毫无人性。
好半天,笑够了,才揉了揉眉心,神色终于正经了半分:“行了,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不过在我看来这些都不是问题,所以你也少操点心,还嫌自己不够显老的吗?”
张远又灌了剩下的半瓶水,无力地摆摆手,心神俱疲道:“就算是一夜白头,我也得把这事给你掰扯明白了——别的不说,我就问你,他看不见,生活上有诸多不便,你们要是真……怎么可能合拍?”
方驰收敛了调笑的语气,沉声道:“和喜不喜欢比起来,看不见这件事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重要,毕竟你身在这个圈子里,一举一动都会成为大众关注的焦点,不方便就是不方便,不需要辩驳。”
“没想辩驳。”方驰道:“没条件就创造条件,不方便就尽力周全,对我来说,这些都不是事。”
张远:“什么意思?”
方驰平静开口,语气中不见半分的玩笑戏谑之意——
“我的人,吃饭穿衣我照顾着,日常琐事我料理着,大到衣食住行,小到剪手指甲,有我在,必然不会委屈他一分半毫。”
张远一口气憋在了心口处,脸色逐渐涨红。
他是真没想到,方驰表面不动声色,但是暗中已经筹划打算到了如此细致的程度。
“你……”好半天,张远深深喘了一口气,咬牙问道:“你自己忙得每天像个永动陀螺一样,哪有那么多精力和时间关照他!”
“有啊。”方驰声色不变,笃定道:“走哪带哪,寸步不离,我怎么就没有了?”
“疯了疯了疯了……”张远麻木道:“我之前怎么不知道你他妈还是个情种呢!走哪带哪?万一被拍了怎么办!这个圈子的大众舆论是你我可以控制的吗!你要是交个女朋友,曝光了,顶天就是粉丝流失,我咬咬牙也就忍了,但是你——”
“但是我他妈就喜欢男的。”方驰目光冰冷,语调却极为轻缓,“这事无解,所以远哥,你还是百炼成钢吧。”
“而且,被拍到了又怎么样,被质疑了又怎么样,就算是被人撞破,又能怎么样?”方驰夺命三连问,而后自己冷静给出答案:“这个圈子里,喜欢同性的少吗?谁不是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没必要特意公之于众,但是遮遮掩掩的同样大可不必。再说,现在漫天飞的媒体通稿和那些所谓的爆料里,哪天不掺杂着几条‘同性密云’?更别说哪些位刻意卖腐艹人设吸粉的……”
方驰将一直握在手里的纯净水瓶放在茶几上,结案陈词:“这个行当,名利场是非圈,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又说得清楚,又有谁真的较真呢?只要还在这个圈子里混,盛名虚名骂名,就样样都逃不过,所以,我这点事,真不算什么。”
张远缄默良久,挨过窒息般的那几秒后,叹了口气,皱眉道:“没成想,你到看得开。”
“看得开的前提条件,是看得清。”方驰嗤笑一声,“都说娱乐圈里花无百日红,这句话一点没错,所以,为了没准哪天就人间蒸发了的流量和人气,错过一个……”
他停了一瞬,像是忽然想到什么,莞尔之中都夹带着一丝春日的暖意,笑容亦不自觉地温柔莫名,“错过一个……我从没这么喜欢过的人,不是亏大了?”
张远忍了老半天,心中的疑惑现在终于到了临界点,不由地冲方驰一挑眉,问道:“不是……你说说,你究竟看上……喜欢上他哪点了?”
方驰嘴角一扬,悠悠道:“你倒不如问问,他有哪一点是我不喜欢的。”
张远:“哪一点?”
方驰:“真没有。”
张远:“……”
你大爷!
方驰笑得神清气爽,心满意足道:“怎么,还不许人说实话了?小林师傅……长得好、心地好、性情好、手艺好、脾气好,你非要问我有什么不喜欢的地方,大概就是……”
方驰嘴边的笑意扩大,神情不像是在细数小林师傅的优点,反而更像是将自己捧在手心的奇珍异宝偷偷给外人看上一眼,珍视之中难掩嘚瑟:“大概就是他处处都长在了我的喜好点上,所以有点忍不住,总想欺负吧。”
张远:“……”
极度无语之后,张远目光变得晦涩艰难:“算我求你了,偶尔要那么一内内的脸,行吗?”而后又知道多说无益,只能不住地叹气道:“不过真是没想到,就你……你这种人,真对谁动了心思,竟然是这副调调?”
方驰来了兴致:“怎么个意思?”
张远一语中的:“羞中带骚,纯中带浪。”
方驰笑得肆意张扬,谦虚道:“别夸我,也就一般操作。”
谈心半天,减寿十年,张远心力憔悴,苦笑道:“你说的也对,虽然他情况特殊,但也并不是全无好处,就比如……万一有哪天,这事按不住了,舆论滔天的时候,起码他……眼不见心不烦吧……”
“什么意思?”方驰看向他的眼神带了几分怪异的嘲弄:“这是变相提醒我,即便有一天东窗事发了,面对质疑如潮,我只需要三缄其口?反正网上那些事,他看不见也就不需要理会?”
张远点点头,纳闷道:“不是吗?”
方驰忍不住唏嘘,眼神冰凉:“我的人,因为我的事,在网上被人指指点点,然后我躲在屏幕后面,大气不出……啧,咱俩到底谁该要点脸,这种话,你是怎么坦然说出口的呢?”
“方驰!”张远这下真的动了气,一巴掌拍在沙发扶手上,震得自己虎口发麻,“那你还想怎么着啊!除非你能编个金丝笼,像只家鸟一样把他豢养起来,最好捂得严严实实的,任谁都瞥不见瞧不着,要不然,你以为像你这种常年活在镁光灯下的艺人,这事能藏多久,又能瞒过多少人?!”
“豢养……”方驰薄唇微启,这两个在唇畔反复咂摸,片刻后,释然一笑,“你还真是不了解他,更……小瞧了他。”
林晓那人,心似琉璃,但——身若玄铁,眼前虚无又如何,世界于他渺远不可知又如何,纵使浮萍无根,他也从未看轻过自己,从不曾妄自菲薄,自觉生不如人,所以甘愿囫囵一生。
明明脆若蝶衣,却偏要振翅抖擞,逼着自己向上,再向远,去瞧一瞧那群芳争妍,春风百花闻。
他的小林师傅,掠风雨而来,向晨曦而奔。
这样的一个人,他怎么舍得委屈?
张远目瞪口呆,心跳一度失常,好半天捂着胸口,艰难道:“你……卧槽你不是有出柜的打算吧?!”
方驰不无不可:“如果有一天真的覆水难收,为什么不行?”
“艹……”张远直接让他气笑了:“我他妈……你清醒一点!出柜,事业不要了?将来怎么办!”
方驰心中自有一番打算,不过鉴于张远再不是外人,也顶着一个经纪人的头衔,且今后种种,尚无定数,他不愿意多谈,于是懒散一笑,只是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不至于坐吃山空饿死吧,而且……就算坐吃山空,我也养得起他,实在不行我就——”
张远神色紧张:“你就怎么样?!”
方驰粲然一笑:“我就回家服软,在家门口跪个三天三夜,等我爸妈动了恻隐之心,就顺利继承百亿家产呗。”
张远:“……”
一腔热忱喂了狗,我可去你的吧!
“行,我服了。”惊喜连连,刺激多多,张远觉得今天这场谈心,有必要及时止损,否则心脏负荷受不住,“不过……有个事,我挺好奇,就……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春心萌动的?”
方驰想了想,实话实说:“大概……昨天?”
“……”张远再次暴怒:“还能不能有一句正经的了!”
方驰难得噎了一下,转瞬失笑道:“冤枉我了,可真没有比这句还正经的了。”
张远表情持续怀疑人生,方驰也没过多解释,毕竟这件事……要恰如其分地自圆其说,他也觉得有点力不从心。
张远问他什么发现的,他说是昨天,就真的是昨天。
或许,有些秘而不宣蛰伏暗涌的情愫在悄然之间已经落地生根,但是方驰率性肆意已成常态,又因为自己与众不同的“偏好”,所以对于感情上的事情,向来不愿过多深究。
一开始,他觉得林晓特别,或许只是贪恋对方身上所带给他的与众不同的宁静和心安,而后来对林晓处处照拂,更有一大部分原因,是出于当初亲口答应过的“承诺”和一份不由自主的怜惜,但随着相处愈久愈深,千年狐狸方队长,终于惊觉,自己对于林晓,远不止是想要单纯的靠近,他对于他的珍视,也绝非是悯惜那样纯粹。
若是没有别样的隐秘情感,淡定如他,绝不会出现昨天类似于“较劲”甚至是“妒忌”这样的情绪。
他和自己较量,和林晓拉扯,还和一个穴位争长短。
傻逼幼稚,可笑至极。
但也就是在那一刻,他才真切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心底的声音。
——方队长,别怂别躲,你就是喜欢他了。
也只有这一个理由,方能解释全局。
因为喜欢,所以才会忍不住靠近,因为喜欢,所以才想将自己所有的欢愉和他分享,因为喜欢,所以才会无时无刻想让他停留在自己的视线之中。
爱而生妒,也正是因为喜欢,才会催生出莫名不可抑制的占有欲。
方驰逻辑清晰,既然捋清了自己的心,随之而来的,就是神清气爽通体舒畅,再没什么好顾忌和纠结的了。
浪荡人世二十余载,才知道,原来喜欢上一个人的感觉,竟然是这么妙不可言。
张远看着方驰坐在旁边神游天外,嘴边的笑容逐渐变态,不由神色一凛,胆颤道:“你……你想什么呢,笑得那么瘆人。
让我有种立刻跑到对面房间,温馨提示小林师傅晚上锁好门窗的冲动!
“没什么。”方驰回神,笑笑:“问题都问完了吧,现在可以放我回对面去对面辅导功课了吗?”
“辅导功课?”张远一愣,瞬间警觉:“人林晓又乖又老实,别教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长点阳间的智商吧远哥。”方驰皱眉道:“辅导功课,字面意思,有问题?”
张远对于方老师亲身传授什么奇奇怪怪的知识点并不挂心,他在意的仍是他这宛如钢丝芭蕾一般悬之又悬的感情状况,歇了片刻,感觉自己有回血迹象,于是试探着说:“你俩……什么程度了?”
方驰抬眸,顷刻一笑:“君子坦蛋,被窝相见。”
脑补的画面感冲击过大,张远低喝:“你这个老流氓!”
不是说昨天才发现自己心中所爱吗!
敢情前一秒红鸾星动,下一秒就床上欺压?
这是什么毫无人性的实干速度!
方驰不满道:“纯洁点行吗,我们就不能单纯地盖着被子听海看星星,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然后再单纯地相拥而眠吗?”
张远:“人生哲学还是生人哲学,你说清楚点。”
方驰一愣,笑道:“哟,你琢磨得够远的啊,不过这可真难为我……不是,难为他了。”
张远:“……”
早知你浪起来没边,我又何苦上赶着给你捧这个哏?
方驰叹了口气,淡声道:“我没跟他说过。”
“啥玩意?”张远再一次被方队长出其不意的骚姿势震惊全家,“你们都‘君子之交蛋如水’了,还以为你俩这爱得正深沉呢,敢情说了半天还是先走肾再走心,炮、炮.友啊?”
“炮你大爷。”方驰皱眉,略带烦闷:“真没说过,毕竟……”
毕竟他自己在这方面也是后知后觉,刚刚确定心中所想,不想就这么冒失地将满腔火热的情意一股脑抛掷到林晓面前,怕他会错愕,会惊慌,会……逃避。
方驰淡声道:“慢慢来,循序渐进吧,这种事,时间久了他自己必然能体会出来。”
“说真的,你这一会儿骚出天际一会儿又纯到银河系的恋爱套路,我可真是开了眼了。”张远愁得不行,“方队长,能不能搞快点!”
“不能。”方驰忽然一笑,“快慢什么的,我说了不算,要照顾对方感受,适时而动。”
张远:“……”
刚谁说他纯情来着?
我抽我自己。
“我……只要真心真意对他好,就不怕他的反馈给的慢,反正该是我的,早晚都是,现在人在我身边,我有大把的时间陪着,不急于这一时。”
“诱敌深入,守株待兔?”张远哼笑一声,摇摇头,“你忘了一件最关键的事。”
方驰:“什么?”
张远一针见血:“你不说不问,真的能确定他是弯是直?已婚男士友情提醒纯情方队——迂回试探可以,但是这一脚伸出去,可能踏进温柔乡,也可能……踢到一块大钢板,到时候你预备怎么办,潇洒转身,还是……硬掰弯?”
方驰脸色瞬间僵硬。
张远说的,不无道理。
但回想起这段时间两人之间非比寻常的互动和一直稳如老狗的关系……他动动嘴唇,片刻之后低声问道:“你觉得……他不是?”
“不要我觉得,你要你觉得。”张远拍拍他肩膀,送上真挚劝慰,“哥作为过来人,就一句话,有时候,爱而不得还不如及早抽身……所以,你真想什么都不说,让他自己懵然知晓,发觉自己非你不可之后,再表露心迹,那可就……”
“砰!”
话未说完,一声巨响突然从走廊中传来,石破天惊般,方驰思维停滞一秒,反应过来后,飞快起身,箭步冲到门口,骤然推开房间门——
呼吸暂停。
门口处,散落着一个盲文本,和几张白纸。
那几张白纸上,就是刚才在林晓房间,方驰随手写得解题步骤。
——“有什么问题,去对面房间找我。”
方驰眼神幽暗不明,深呼吸,俯身将地上的物品拾起来。
然后抬眼,看向对面房间那扇原本大敞四开,如今门扉紧闭的木门,无声地骂了一句脏话。
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