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阿威叶醒来的时候, 窗外的天空仍然是深夜。



    他勉强撑着续不上力气的手臂, 将自己从床上抠起来。



    房间内漆黑一片，周围全部是他最喜欢的气息，这里所有的布置他都无比熟悉，因为这些东西全部都是他一手设计的——宣子龙身边的东西没有什么是他不熟悉的。



    来不及了。



    这是穆阿威叶能够想到的唯一一句话。



    不论是追上他的阁下，还是立刻采取弥补的措施，甚至是直接向天上城示警，全部都来不及了。



    他拨开手腕上的通讯器, 在属于他的内线里果然看到了预料到的东西。



    穆阿威叶从没有忘记, 他真正的职业仍然是间谍，是听命于王室的走狗，像他们这样的人，一旦失去意识超过二十四个小时，档案就会立刻启用应急状态。



    而他因为负责宣上将的缘故，档案直接挂在陛下的通讯器上, 如今他的异常早在十个小时前就已经被上报给了陛下，陛下必然引起警惕，此时再联系一下很可能也失联的宣子龙, 还有什么是陛下不能够推测出来的呢？



    反叛军愈演愈烈, 帝国神枪对净化令心寒不满, 蜀族态度暧昧不明, 朝野中人人醉生梦死只求自保……



    法哈德这个男人只是疯了, 又不是傻了。什姆桑怎么样他的确不会在意, 因此即使他有能力他也要冷眼旁观着帝国毁灭, 但是假如宣子龙背叛了他，那么穆阿威叶都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最可怕的莫过于清醒的疯子，一个执掌天下大权又敏锐暴虐的疯子。



    穆阿威叶从清醒过来的那一刻就在迅速地思考，手中更是毫不犹豫通过应急状态的通道验证自己的信息回馈，十分钟后，他的身份终于被确认。



    通道恢复正常，各种紧急情报挤满了他的信息列表。



    这几年来日子过得太舒服了，穆阿威叶此时竟然有一点不适应。



    他划开了列表最上方权限最高的东西，那是陛下亲手的政令——他宣子龙副官的身份已经被撤除了，新的任命已经下达。



    穆阿威叶被派遣去辅佐王子阿塔依，封锁一切与间谍有关的职责和权限，阅后即生效。



    在这个任命被点开的那一瞬间，间谍营里属于穆阿威叶的身份立刻注销，帝国里只剩下王子阿塔依的新幕僚穆阿威叶，再也不存在间谍艾哈迈德。



    穆阿威叶浑身的血液都开始发冷。



    既然他仍然能接触到阿塔依，说明法哈德仍然信任他，那么为什么不让他继续辅佐阁下了呢？



    穆阿威叶在这一刻突然就想起了许多他可以忽略的东西，比如陛下的年龄，比如蜀族的平均寿命，比如宣薇将军的逝世。



    当上将不再存在的时候，副官也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啊。



    —————



    缪宣并不知道的是，他每个月的身体健康报告会被送到法哈德手上。



    不经过任何转手，甚至连副官先生也不没有过目的资格。



    宣子龙大限将至了。



    这听起来悲哀而嘲讽，但是这真的就是事实。



    蜀族没有晚年，他们会直接在壮年的时候就突兀地去世，仿佛他们强大超凡的力量就是透支了生命得来的一般。几千年了，蜀族都没有出现过哪怕一位因为岁数到了而白发的人。



    缪宣这几年，浪得很开心。宣子龙的寿命对他来说就是一个强制弹出的时间点而已，因为他的各项机能一直处于巅峰状态，缪宣对这个寿命将至没有一点概念，他和他的小系统都快忘了这玩意儿。



    再说了，哪个末世人不是把每一天当成最后一天过的呢？



    但是法哈德，他却在每一个月里，亲手拿到了缪宣的身体报告。



    时至今日，能够延缓蜀族寿命的方法仍然没有被研究出来，但是测量寿命还剩下多少的技术却有了不小的突破。



    法哈德在每个月初都能看到那一张张他不能够拒绝的表格，仿佛宣子龙的寿命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在他手中慢慢流逝，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它停留片刻。



    他多么想、什么都不管不顾地把子龙禁锢在他身边——反正宣子龙从来都不会拒绝他，而他也有无数让他不拒绝的手段。



    但是每当他熬过一夜后这么想着的时候，眼前却出现了薇姨死前的笑容。



    她那时是如此疼痛，却仍然撑着最后一口气：“法哈德，答应我……尽量不要勉强子龙好吗？那孩子从小就不懂得什么拒绝，他的心太软也太温柔，请你守护他……”



    宣薇和卡丽妲的前车之鉴血淋淋地摆在他的眼前。



    宣薇和子龙，他们生来便应当是无拘无束的苍鹰，乘着自由的风而行，卡丽妲用尽手段装痴卖疯，虽然留下了宣薇，但卡丽妲最终还是为她的不顾一切付出了代价。



    宣薇为保护法哈德而死，杀死她的人既包括地表暴民和奴隶们，也有天上城贵族们的手笔，老国王的默许，平民们的冷眼旁观……



    从那一刻开始，法哈德就知道，这个世界背叛了他们，而能够与他相依为命的只有子龙。



    法哈德能用净化令去涤荡地表的奴隶，能用血腥盛宴屠杀天上城的贵族，他早就手刃了老国王，也冷眼旁观着什姆桑帝国的沦陷。



    但是他根本没有办法挽回爱人的生命。



    面对着走在倒计时上的子龙，他甚至连一声爱语都说不出口。



    我要怎样得狠心，才能将你束缚在我的身边，才能眼睁睁看着你在剩下的日子里失去这样自由的笑容？



    我做不到啊，可是我也放不下啊……



    当穆阿威叶的意识丧失应急反射出现的时候，法哈德就收到了消息，他看着天空莹莹亮起的启明星，仿佛看到了数十年前，登基的前一夜。



    他的眼前滑过惨死的宣薇，血泊中的卡丽妲，最后停留在记忆里小小的男孩子身上。



    那时年幼的子龙用黑色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双眼里只能倒映出他一个人，那时他说——



    “法哈德，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



    —————



    缪宣站在航舰的主舱室中，望着天边升起的太阳。



    再一次的，他在高空亲眼见识了什么是万道金光渗透无垠苍穹，只不过这一回，没有人会来打断他的情绪了。



    缪宣很喜欢这个世界。虽然他终归是要离开的，他的家乡无论如何都不会是这里。



    这里生机而鲜活，在这里他遇到了许许多多不同的，个性鲜明的人们。



    而正是因为这份到了极致的喜爱，才让缪宣最后做下了决定。



    也许正是出生在荒芜疯狂的末世，他才希望能在这个充满生机的地方看到一个完美的世界。



    平等的灵魂，不息的希望，循环的平衡，稳定的轮回。



    海清河晏，盛世太平，天人合一，万物生长。



    历史的洪流不可违逆，每一个历史的进步都是曲折而反复的，帝国的毁灭是不可逆的事实，只有两个刺杀目标看起来简单，实际上它深藏着的选择却是：推动历史发展，或者阻碍命运洪流。



    选择刺杀格里菲，阻碍命运洪流。兹格里菲兹倒下了还会有别的抗争者站起来，但是这其间也许就过去了几十上百年；



    选择刺杀法哈德，推动世界脉络。法哈德在驾崩后帝国将立刻陷入分崩离析，反叛军能够在很短的时间里带动奴隶起义，得到一个新的世界。



    反叛军建立的世界一定是公平美好的吗？必然不是的。



    但是畸形的科技垄断就此打破，民族基本平等的时代必将到来，经历了清洗屠杀与大战的人们也必将珍惜眼下。



    缪宣低头，看着胸口幽蓝的萤石。



    他并不知道自己做下的选择是否是正确的，但无论如何，他已经有了承担后果的觉悟，并且这个后果是他能够承担的。



    既然如此，那么就没有什么好后悔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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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上城仍然是一片歌舞平升的样子。



    谁都不知道在属于王室的港口里，一艘航舰安静地着陆了。



    与整个金银交错的奢华港口比起来，幽蓝色的航舰看起来是这么的不起眼，它甚至选择了通过最高权限的自动通道，没有惊动任何一个驻军。



    王室的港口直接连通着巨大华美的王宫，缪宣走下航舰，慢慢行走在巨大的甬道上，这么多年了，天上城的王宫仍然是这样的耀眼。



    漫长而宽阔的走廊似乎没有尽头，一路上尽是华奢美饰和新鲜含着露珠的鲜花。



    其间所有的大门尽皆打开，没有一个人，不论是侍从还是卫军。



    系统接通了这里的信息网，以宣子龙仅次于法哈德的权限，他能查到天上城几乎所有的消息。



    系统：【今天是王太后的葬礼……人们好像都在广场哀悼，防卫力量肯定也集中在那里……好奇怪啊，为什么王宫里没有葬礼的布置呢？】



    缪宣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系统接上了军事内部联络网：【真的好奇怪啊秒哥，天上城各个防护罩秘匙口全部打开，守军力量基本没有，难道是格里菲兹已经动手了吗？他们怎么会这么快？】



    缪宣停住了脚步，在系统疑惑的问题中，他合了合眼，拔出了□□。



    缪宣：走吧。



    系统：【怎、怎么了？】



    缪宣：法哈德……也做好了选择。



    在这一刻，缪宣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明明是你情我愿的事情，但是他竟然觉得胸口闷着尖锐的锐物，正在一点点搅乱着他的五脏六腑。



    法哈德的迁就与赞同，在五年后的今天，像匕首一样捅进了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