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城有动辄毁掉一个区的武器吗?有的。
天上城的防护罩除了王中人外别人能够打开吗?不能。
但是现在的天上城, 就像是剥去了所有保护壳的脆弱婴儿, 所有的密匙被打开,所有的军武被锁定,而逃生与坠落的应急方案更是全部被启动。
如今的天上城,仿佛一个写下了遗嘱的将死之人,只等着最后一刻的到来。
法哈德早在穆阿威叶失去意识的时候就收到了信息,缪宣五年来与他每日不断的视讯,年年新年与宣薇忌日时的相聚, 即使是普通的友人都能看出缪宣的想法, 更何况是法哈德。
有着宣薇这样的老师,法哈德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但是他生来就没有宣家母子的温柔和同理心,他与卡丽妲一模一样的冷酷偏执,即使有着力挽狂澜的实力, 法哈德仍然选择冷艳看着帝国崩溃。
但是如今,他的子龙也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既然他的最后一个愿望仍然是守护地表的蝼蚁, 那么他就算答应他又有何妨?
既然你要给他们平等的生存权利, 那么我就让反叛军轻易地踏上这个王都;既然你要给奴隶自由的生命, 那么我就撤销所有的反抗。
至于我的命, 它早就是你的了。
这真的, 是最后一个例外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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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阿威叶带着宣上将的亲卫军登上了天上城。
在上将不在的时候, 区区一个副官几乎做不到获得离开的权限, 更何况还是带着亲卫军,而且他现如今甚至连副官都算不上了。
此时穆阿威叶无比感激他学过的所有间谍技能,他用了一些肮脏的手段,最后也算是达成了目的。
不祥的预感翻腾在他的胸口,他知道自己在因为什么而慌乱,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紧紧逼迫着他。
“长官!”驾驶舱的亲卫军汇报,“天上城的密匙开放了!我们没有见到戍卫军!”
穆阿威叶猛地转身:“什么?”
亲卫军让出操作屏幕:“……天上城现在大开门户,怎么回事!敌人的袭击吗?!”
“往前!”穆阿威叶大步上前,再次启动了引擎,“立刻往前,不要降低速度!直接驶向王宫!”
一位辅助驾驶的军人疑惑:“可是禁飞规定——”
“事急从权!立刻!”穆阿威叶狠狠锤了一下屏幕,他左手紧紧捏着一把蛇形匕首暗红色的柄,这是他的武器,在宣子龙身边的时候,从来没有机会使用过的武器。
无人忤逆穆阿威叶的决定,航舰以极快的速度直接突破边线,向着王宫的方向驶去。
突然出现在禁止飞行的天上城领域的航舰,成功引起了人们的恐慌,如果不是航舰上绘着军区的纹章,那么引起的就不只是恐慌了。
也许如今已经乱七八糟的防卫力量会因此而警觉也说不定。
穆阿威叶摩挲着匕首,只能够在心中默念“快一些,再快一些”
法哈德这个疯子!他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做下这种决定!这是何等的自私,何等的残忍啊……
至于宣子龙……背负着弑君杀友痛苦的他,绝对不会因为欣然同意去赴死的君主而快慰几分的……
恰恰相反,阁下现在大概也要被逼疯了吧。
穆阿威叶心里苦笑一声。
他这一次,是真的栽了。
不计代价的行为让穆阿威叶很快就降临到了王宫的一个大门口,航舰直接压塌了这里精致美丽的花园,穆阿威叶在航舰舱门滑开的一瞬间就灵巧地从航舰上翻落至地面,完美地诠释了什么是一个顶尖间谍兼职刺客的职业修养。
他单手持匕,一路奔行所见皆是空荡荡的走廊与宴厅,穷奢极欲的建筑里空无一人,所有大门完全敞开。
穆阿威叶越走心底越凉,直到他终于到达了唯一一扇不开放的大门前——那浮雕赞颂着太阳的大门,是这个帝国最高权利的汇聚之地。
王殿终于到了。
穆阿威叶此时什么都听不到,他只能感受到血管里汩汩流动的鲜血,他急促的呼吸和像是要撕裂一样的胸腔,被狠狠捏住的心脏。
他抬起左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推开了这一扇门——
“锵啷!——”
穆阿威叶数十年来从未脱手的蛇匕,坠落在地上。
金属落地的脆响响起,在空旷华美的大殿中带来一阵阵回声,仿佛世间唯一鲜活的声音。
原来您的后背,根本不需要我的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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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里菲兹得到的传承不仅能够让他再死亡沙漠下建造出基地,还能让他构造出航舰。
从五年前起,反叛军就已经开始制造航舰了,到了如今,也是时候验一验它们的威能。
反叛军们伪装成参加葬礼的商队,从各个方向飞向天上城。
“大人,我们的第一部队西南方顺利进入!”
“西北方第二部队准入!”
“东南方没有戍卫军!是陷阱吗?!”
“西南方也没有!”
格里菲兹狠狠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航舰驾驶台边的卡米拉咬了咬牙:“没有!全部都没有!天上城的守护力量全部撤销了!”
楼云站在监视台边上,呼吸越来越急促。
顺利得过了头的消息一个个传来,格里菲兹心里生出诡异的不安:“全部都是真的消息……”
“大人……”楼云突然抬头,双目赤红,声音嘶哑,“葬礼的规格不是王太后的,是、是君主和王后的合葬……他疯了!他们都疯了!!”
格里菲兹猛地抬头,看着失魂落魄的楼云。
他听到自己轻轻地问道:“你说什么?”
驾驶舱里陷入一片冷凝,卡米拉颤抖着手校对着情报网,楼云揉了揉眼眶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巨大的浮屏上映出王宫外缟素一片的广场,硕大的白色蔷薇到处都是,夸张地仿佛蔷薇组成的沙漠。
凄美得让人绝望。
那一瞬间,格里菲兹什么都想不到,满脑一片空白,只留下“合葬”两个字。
慢慢的,他的脑海里一点点响起了那个男人的声音,他以为他早就全忘了,却没有想到,竟然一字字都记得如此清晰。
……
退下,你挡路了
我不杀你
没有原因
我是蜀族宣子龙
因为你向我求救了
要取我性命么?现在不行
我还是法哈德的枪,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
不知道哪里传来欢呼的声音,格里菲兹恍恍惚惚地想,好像是他的同伴们的?
有人用力地推着他的肩膀,他听到姐姐带着哭腔的欢笑:“他死了!他死了!哈哈哈哈哈!他死了啊!格里菲兹!他死了!”
啊……他死了啊……
早该想到的呀,他们不是契约者吗……
卡米拉跑到弟弟身边,却愣住了。
格里菲兹早已是泪流满面,双眼里却不是喜悦,而是复杂到了极点的愤怒和悲怆。
“怎么了……格里菲兹……怎么了?”卡米拉拉住了弟弟的手。
然后她听到弟弟像是自言自语一般道:“你的性命明明该是我的……”
卡米拉:“什、什么?”
格里菲兹:“……你什么,都不知道。”
曾经是你成就了我,如今,也是你毁掉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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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前。
缪宣走过了长长的走廊,仿佛他重温了一次初到这个世界的经历一般。
富丽堂皇的黄金大厅,水晶与宝石簇拥的大气走廊,装点着天国神铃一般的殿堂。
他终于走到了最后一扇门——那一扇雕刻着厚重的浮雕大门。
伟岸的太阳神捧着太阳,苍鹰与雄豹围绕在太阳边上。
缪宣像是初来乍到那一次一般,轻轻推开了大门。
在那个最高的位置上,仍然坐着那个男人。
同样的军装,同样浓碧翠绿的双眸,不变的傲慢与睥睨。
这个豹子一样的男人,对他慢慢笑了。
他双手交握,手肘撑在王座的扶手上,像是回到了缪宣记忆的第一幕,他说:“子龙,到我身边来。”
缪宣一手持枪,慢慢向他走去,当他走到王座的第一阶台阶前时,单膝跪了下去。
他抬起头仰望,将法哈德看得清清楚楚。
夕阳的阳光正好,照在法哈德身上,勾勒得他原本就刀劈斧凿一般的五官更加冷峻。
缪宣:“陛下,我来了。”
“不愿意到我身边吗?”法哈德单手撑着脸,看着同样被勾勒得清楚的爱人。
缪宣:“……”
缪宣:“我永远是您的枪,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会让任何人冒犯您的荣光。”
“即使我要毁掉这个世界吗?即使我已经毁掉了一半吗?”法哈德抬头,看着缪宣身后长长的、空旷的走廊。
这里走过了无数人,其他民族的王族,什姆桑的贵族们,侍从们,奴隶们,他们的鲜血浸泡着这里的每一寸土地,留下了无数至死都无法解脱的冤魂。
缪宣单手撑在地上,直视着法哈德的双眼:“是的,我永远与您同在,不论是荣光还是罪孽,我愿意与您一同承担。”
法哈德看着他的双眼。
那双黑黢黢的黑玉,在夕阳下竟然倒映出了他的影子。
原来他在子龙的眼里是这样的……真好啊,子龙最后记住的也是他如今最俊美的模样。
法哈德突然就很愉悦,于是他也就笑了,他站起身来,高高地俯视着知道此时仍然认认真真的缪宣,也许此时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眼神竟然能温柔到这样不可思议的程度。
法哈德:“那么子龙,我的罪孽,你可要承当一半。”
缪宣单手按住了胸膛,心脏的位置:“是。”
“你不觉得我选了一个很不错的日子吗?”法哈德道,“今日的葬礼,既是母亲的,也是我和你的。”
缪宣了然:“是。”
卡丽妲死了,法哈德也终于愿意称她一声“母亲”。
没有母后,法哈德的生命里只有妈妈宣薇,和母亲卡丽妲。
法哈德低下头,久久地看着缪宣的双眼,那样缠绵,那样疯狂,像是要用眼神绞死他一般。
良久后,他终于道:“来吧,子龙。”
缪宣反举起了了枪,犹豫了几秒:“陛下……法哈德,你能再抱抱我吗?”
法哈德反问:“走下我的王座吗?”
缪宣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他不再等待法哈德的回答,反手就将□□狠狠地穿过了自己的心脏。
鲜血迸溅,顺着□□留下,浓稠地淌在地上。
他的血液,和那些死在这里的人一模一样,都是鲜红的。
法哈德同样捂住了胸口。
因为契约而带来的死亡缓慢却也温柔,虽然没有一丁点的疼痛,但是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心脏破裂的声音。
喉咙中慢慢泛起腥甜。
他低声笑了笑,随后长叹一声。
法哈德踉跄着走下王座的台阶,同样跪倒在缪宣身前。
缪宣早就没有力气支撑自己了,他如今被串在枪上,全靠枪身的支撑。
法哈德伸手,单手扣住神枪的后脑,将他的子龙和子龙的枪全部拢进了怀里。
缪宣只觉得身上一暖,于是慢慢放松了身躯,合上了双眼:“……谢谢您。”
法哈德低头,深深地看着怀里的人,看着他合上双眼,看着他依赖而感激的微笑,看着他浓密的颤抖着的睫毛慢慢恢复平静。
他垂下头,像是撕咬猎物一般吻住了宣子龙仍然温热的双唇。
晚安,我的王后。
走下王座便走下王座罢……这一次,真的是我今生最后一次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