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光忠正缓缓地拜下, 由哉雪禅师教导的礼仪优雅又没有一丝漏洞。
这一切仿佛往日重现:熟悉的主位上端坐着装模作样的老家伙,熟悉的视线屡屡落在他的身上,只不过曾经阴森森的会议室换成了夏日烈阳下的本阵,一个个家臣都成了人模狗样的统领……
至于他这个曾经最孱弱的小东西, 如今也已经无所畏惧。
羽光忠正侧了侧头, 在他的身后找到了龙枪。
这久别重逢的场面就像是野兽之间的审视,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们的头领先开口。
在一片良久的死寂后,津前的大名总算是先说道:“吾儿……犬千代, 你长大了。”
缪宣在羽光忠正低垂的面孔上看到了不屑。
“后田氏罪不可赦,讨伐他们的大战即将开始……”津前大名细数了一串敌人的罪名,随后沉重地道, “犬千代,你也准备好了吧?为你的生父报仇, 为我们的家族尽忠。”
羽光忠正仍旧垂着头,但是他的声音却很响:“是!”
“很好!在这一次夺回出羽、讨伐后田的大战中你也将率领一支部队。”津前大名做出一副满意的样子, “你即将成年, 我都要为你举办元服了, 等你得胜归来, 我要赐给你新的名字!”
羽光忠正不低头了,他直接抬头,就这样直愣愣地与大名对视,黑白分明的眼眸中一片冷肃
而他的这个模样也让津前的大名回想起了那个曾经顶撞他的幼童。
羽光忠正突兀地笑起来:“那么, 我需要跟随在您身边吗?……作为您的先锋?父亲大人?”
这个笑容实在是有些瘆人, 连津前的大名都忍不住一愣。
——把这个孩子放在身边?
场面一时有些僵硬, 而就在这时津前亲泰突然站起身来。
“犬千代!父亲这是很看重你!还不赶紧感谢父亲大人?”这位阴鸷狠毒的大公子此时竟然满面笑容,他朗声笑道,“天下再也没有比我们津前更勇猛的军队了!但从今天起他们就是你的部下!”
周围的附和声也纷纷响起,有了台阶下,津前大名便慢悠悠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你还是留在墨屿吧……等到需要你的时候,我自然会允你出战的。”
羽光忠正闻言无所谓地低下头:“是。”
威严的父亲与仁爱的兄长,这是多么和谐的场面
而就在这虚伪的掩饰下,羽光忠正拥有了他的第一支军队。
分配给羽光忠正的先锋军足足有五百人,这数量听起来是不少,然而在这五百人中却有将近一大半是失去战斗力的士兵,有人疾病缠身,有人因征战而残疾,但更多的则是年老体弱。
——简直就像用筛子把津前的所有军队筛了一遍,最后抖出来的边角料聚拢在一起一样。
羽光忠正在看到这些士兵的第一眼,立刻就明白了义兄义父的“良苦用心”,打发乞丐也就这样。
他冷笑一声,不声不响地吃下了这个亏。
现下他什么都缺,只要是送人他来者不拒。
不能上战场怎么了?就算给他五百个垂死的老头儿他都有用上的地方。
龙枪一如既然地守在他身边,操心老父亲一样地询问:“需要我的帮助吗?”
“不必。”羽光忠正自信地回答,“拥有战斗力的还有百余人,这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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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注重礼法宗亲又礼崩乐坏的时代,即使它继承了盛世的余晖,但以下克上的风气仍旧愈演愈烈。
不过在明面上,一切都还得按照它们的规矩来。
一个家庭认下义子是很重要的行为,义子在家族中的关系甚至比侄子还要更进一步,是真正仅次于亲子的下一代。
津前大名又是送军队又是准备元服礼的,一下就把羽光忠正的地位架了起来,与此同时属于他的责任也就无声无息落在了他身上。
要是羽光忠正未来还想有一点能招揽到人才的名声,他就不能拒绝名义上的父兄接下里的指令。
气温越来越炎热,早春的野樱早就尽数凋零,而津前与后田两方的主力已经盘踞在了各自的边界。
两方的试探已经开始,墨屿作为最前线的边缘也受到了小股部队的骚扰,羽光忠正领了一支军队后仍旧驻扎在墨屿,不明不白地算是一个驻边将领。
然而不论外面发生了什么大事,羽光忠正只埋头整顿他手中那位数不多的士兵,全然不考虑出城反击。
除此之外,他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和泉重义的营帐。
这一次的考验对羽光忠正来说完全是自命题,缪宣采取了完全放手的处理,他任由羽光忠正管理陌生的军队,而他自己则在确保羽光忠正安全的前提下更频繁地去接收情报,以及清扫混杂在战场中的鬼。
战争让原本已经趋于祥和的墨屿一夜之间变了样子,新的鬼怪在死亡与鲜血中孕育,越是混乱的地方鬼就越多,仿佛这些鬼怪就诞生在人的尸骸上。
在头几次的交中,津前方既有小胜又有小败,但战局瞬息万变,转折点来得突兀,很快就有情报传来:主力部队在桶狭间边的小山脉下开战了。
羽光忠正得到消息顿时也不猥琐发育了,他当即就从和泉重光的地方跑出来,回来就搭了一个沙盘。
他让缪宣模拟了山脉的地貌,然后死死记住了它们。
斥候已经将敌军的粗略动向带回了墨屿,在沙盘的山脉上能令人清晰的看到不同军队的分布,津前军队呈现出不严重不均匀内向凹陷的分布,而后田的军队则是向前凸起的局势。
至于那一处爆发战争的小山脉则是与墨屿远远相隔,中央隔断了大批的后田军队。
就算忽略墨屿这边角地带的局势,实际上的大局对津前这一方来说也并不友好。
津前的主力部队包括大名就在桶狭间旁的山脉上,后田的大军已经包裹住了那一处山脉,偏偏最具有冲击力的骑兵部队由大公子带领,此刻他也还在前往支援的路上,只靠山脉上的军队是无法冲破围剿线的。
这是一次双方的角力,比的就是哪一方最先得逞,要是大公子先抵达了桶狭间,那么他就能和父亲里应外合击破包围网;但要是后田方先攻破山脉、击败山上的大名,那津前必败无疑。
羽光忠正立刻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把沙盘一推,径直去点兵。
而就在此时,津前大公子的使者到来,直接给羽光忠正下达了军令——在两天之内,立刻前去增援。
增援主力部队无可厚非,所有人都收到了类似的指令,但羽光忠正的军令只给了两天时间。
只走安全的区域绝对会超出时间期限,再算一算消息送达的时间误差,羽光忠正能够使用的时间只会更少。
但墨屿与山脉之间可是隔着敌人的大军,要是直线前进……那简直就是让人去送死。
缪宣得到消息时正在清扫战场边的食.尸.鬼,他急匆匆赶回墨屿的堡垒,正巧见到了点兵场上的羽光忠正。
这孩子竟然已经更换上了铠甲,安藤半兵卫紧跟在他身后,而点兵台下则是他干瘪的军队。
和泉重义也来了,他就站在羽光忠正身边,神情看起来相当难看,他收到的命令是牵制与骚扰墨屿处的敌军,这才是正常的命令。
“你要走哪一条路?!”和泉重义紧紧皱着眉,“赶紧动身,不能迟到片刻!”
“和泉大人,您用不着着急,我必定会及时抵达。”羽光忠正打量着他的军队,竟然还露出了一个笑,“说起来重礼呢?这几天都不见他。”
“重礼被我关起来了……五百人行军最少也要两天整!而信使来来去去又浪费了这样多的时间,如今局势紧张——”和泉重义摇头,“大公子怎么会下达这样的命令!”
羽光忠正立刻之争:“五百人?不,我不会带着这五百人,你的两天是指精良部队的行军速度。”
和泉重义这才想起犬千代那糟心的部队:“那你……”
“我只带八十人。”羽光忠正转身看着军队,“而且我也不会走内城过,我要直接从桶狭间走!”
这句话顿时惊住了和泉重义,他不可置信地反问:“你去送死吗?!”
羽光忠正哼笑一声:“不,我要去收割人命——你来了龙枪!到我这里来!”
缪宣轻松地翻上了高台:“军队已经整合完毕了?”
羽光忠正:“不错,这一次也是有好东西的。”
和泉重义这才发现五百人的军队早已经分出了批次,最前方的是排列好的士兵,他们看起来身体素质都不错,而且装备完善,武器还是一人两份,不多不少正是八十个。
至于那多出来的四百余人则全站在后方,他们几乎没什么像样子的铠甲,而且也全是战斗力低下的老弱病残。
和泉重义恍然大悟!
这批军队早就被犬千代分好了,他只要能用的,而不能用的累赘就这样被剔除掉。
这少年就这样放弃了人数优势,堪称雷厉风行。
而且他那个老师浅川宣一上来竟然也是夸:“干得不错。”
这有什么好夸赞的?你效忠的学生要去玩命啊!
和泉重义忍不住道:“浅川,犬千代要走桶狭间过!”
所以快管管这小子!
缪宣闻言也是一愣,但他却并没有如和泉重义想的那样反对,他只是看向羽光忠正:“……桶狭间?确定了吗?”
羽光忠正认真地看着缪宣:“龙枪,我决定了!”
缪宣点点头:“那就好。”
他什么也没问,这是完全信任的态度。
师徒二人的对话简单明了,和泉重义根本没想到他们的相处方式是这样的,他忍不住再一次说道:“后田的军队现在就遍布在桶狭间!”
缪宣:“和泉将军,我会陪着犬千代去的,不会有人能越过我伤害到他。”
和泉重义无数句劝阻就这样给堵住了,他知道浅川宣武艺高强,但是——一个人难道还能匹敌千军万马吗?
而就在此时,羽光忠正突然笑出声来。
“你那是什么表情啊和泉将军?你把我看成什么了?又把我的龙枪看成了什么?”这少年披着略有些陈旧的铠甲,但他的精气神却锐利得像是不世名兵,“如今天下大乱,居于一隅必将灭亡!假如我连此次出征都无法胜利,那么索性死去又如何?”
羽光忠正“噌”得一声抽出了刀:“龙枪!你会不会那老和尚最开始给我们弹的曲子?”
那首由《敦盛》改变的、悲壮的乐曲。
缪宣突然间就明白了羽光忠正的意思,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从袖袋里抽出了短笛:“假如你想要听……”
此时天色已经黯淡,夕阳的余晖照耀在练兵场上,所有人都看着高台上年纪轻轻的领将,从和泉重义与他身边的武士,到残次不齐麻木的士兵。
“此去我早有必死的觉悟,我是为了斩杀敌军首级的!”羽光忠正朗声道,“后田的军队必将在我手上溃散!”
很质朴的几句话,但是从羽光忠正的口中说出却无端地令人信服,他双目炯炯地立下这个誓言,话语掷地有声。
羽光忠正挥起了刀,而与此同时缪宣也吹奏起了再一次改版过的曲子。
比起原曲《敦盛》的悲凉与禅师改后《朝露》的怅然,缪宣的乐声要更加辽阔。
刀锋在夕阳下折射出瑰丽的光彩,少年矫健的身影在乐曲中腾挪飞跃,那动作既像是杀敌又像是祷神,凌厉地风声从他的刀锋间刮过,只听他大声吟诵:
“人世五十年,去事恍如梦幻。有生亦有死,壮士复何憾?*”
激昂悲壮的曲调承载了破釜沉舟的信念,远在寺院中的禅师若有所觉,他的耳边像是突然响起了钟声。
“五十年……到底是如此……”
而在场的人却因此纷纷动容,连高台下的士兵都是一片默然。
和泉重义长叹一声,摇摇头不再说话了。
羽光忠正酣畅淋漓地颂完祷词,斜斜挥刀,直接把那柄无名打刀击断在地面上,他朗声大笑道:“全军听令!出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