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梁分院迎来安静繁忙的又一天。
律风依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查看南海隧道项目的海洋数据。
他研究这些数据接近三天,已经能够背下起点立安港到海岛富云县沿途的所有暗礁、岛屿。
它们清晰散布在项目组发来的海图上,与修建成形、计划修建的人工岛一起, 成为了大陆连接宝岛的最佳途径。
然而, 这样顺遂的线条, 未免过于简单。
简单得不像一个耽误了二十余年的项目, 清晰完整地给出了这片海域所有的强涌和急流。
按照要求, 律风大可挥手连线, 直接在最佳途径上,根据数据设计出一座简洁美观的桥梁, 连通隧道。
可他迟迟没有动手。
除了查看这些数据,他最多只是去找找关于海洋隧道、跨海大桥的论文, 根本没有动手作图。
安静得像一位沉浸在书本学习的学生。
冯主任过来看情况的时候, 正见到律风埋头看资料——
《桥墩冲刷与波流力试验研究》
他觉得奇怪,说道:“南海隧道桥梁段的波流力实验数据不是都给你了吗?”
那份资料他仔细看过, 给的数据巨细无遗,完全不需要律风再进行别的验证,直接就能上手设计。
律风闻言, 从厚重的资料里抬头。
他拿过手边计算结果,递给冯汉林,“但我觉得……数据有点奇怪。”
“哪儿奇怪?”冯主任诧异地接过来,
律风晃了晃笔,“根据他们给出的水深、波高、流速来看, 桥塔能够承受的波流力应该在六千到七千(千牛)之间,但是我重新查了南海不同跨海桥梁的论文, 发现它们承受的波流力普遍差不多, 也是这个数。”
冯汉林低头翻看律风的计算, 经过复算之后,波流力保持在六千到七千范围内。
与项目组给他的数据保持一致。
“你说这个数有问题?”
“嗯。”律风点点头,“冯主任,这可是横跨南海海峡,长达135公里的海平面,为什么项目组给出的波流力模拟数值,会跟其他的内海跨海大桥相差无几。”
律风对数据不敏感,也没有经手过跨海桥梁。
但是,他深知海洋瞬息万变,越是远离陆地的海平面,越是湍急深邃。
“而且这一段……”律风指了指毫无异常的数据,“竟然是沿海平原到澎洲群岛的数据,我怎么也不会信。”
澎洲群岛作为南海海峡之间散落的珍珠,除了旅游和物产资源丰富,还盛产社会新闻。
昨日商船触及暗礁,海警奔赴现场紧急救援。
明日海上浪涌打过,渔船钢缆断裂,危在旦夕。
律风随手一搜,澎洲群岛附近都是海难、台风的新闻报道。
作为繁忙的海运航线,往来沿海省市的船舶,在澎洲群岛附近发生事故的几率,远高于其他地方。
然而,手上的数据平静无波,仿佛温和友好的海洋静谧安详。
只需要他轻松划过去一道桥梁线条,就能完成这个简单的任务。
律风一提,冯主任也认真重看了这份数据。
那些密密麻麻的水文、地质、航道、航线数据,完美勾勒出了一幅美好的建设环境。
略带困难,但能实现,他顺着这些数据,都可以开始考虑最佳的桥墩落位与桥塔桥型。
如果,律风没有指明这是沿海平原到澎洲群岛的数据,冯主任绝不会陷入与律风相似的困惑。
“等一下,我去找两个人来。”
说着,冯主任拿着资料走向隔壁办公室,律风紧随其后,没法安静等他回复。
隔壁办公室不少结束了项目,悠闲享受准点上下班时光的设计师。
冯主任一进来,他们立刻放下手机,鼠标点点,每一个都专业认真地忙碌起来。
一看应付查岗经验丰富。
“别装了,过来看看这数据。”冯主任拍了拍杜志学,“你负责过海南的佛海大桥,算算这组数据有没有问题?”
杜志学刚忙完佛海大桥的项目,听完冯主任的话,他也不装了,马上放弃了假装繁忙,接过资料。
风小、水浅、浪平,水流稳定。
杜志学瞥了一眼便说:“没问题吧,这些数据跟佛海大桥的海域差不多,斜拉桥建起来没什么难度。”
“我看看?”同办公室的人,也伸手接过资料,“这地方不错啊,海平层这么稳,岩面适合打桥墩,建连续梁桥更省事。”
专业的设计师,一看数据就能开始列桥梁方案了。
斜拉桥简单,连续梁桥省事,悬索桥壮观。
按他们的说法就是——
这地方四平八稳,让他们来做三年必成!
更可怕的是,他们没有开玩笑。
“冯主任,这项目缺人吗?我盘靓条顺干活快啊!”
“学哥你让让,这种繁重的项目就不劳您大驾了,应该给我长长见识,多锻炼锻炼。”
本来,他们说这简单省事还轻松,冯主任不太信。
结果,这群恨不得天天宅在办公室,永远都不接项目的人,都对这平坦无波的海洋动心,主动请缨参与项目了。
他马上信了。
冯主任把资料递给律风,“看来这数据真的有问题。”
“嗯。”律风收回资料说,“所以我才想找点跨海桥的实验数据,看看究竟差距有多大。”
设计师们垂涎的事少风险小的项目,回到了律风手里。
杜志学都惊了,“这是律工的项目?”
“到底哪个地方又要建跨海大桥了?”
律风也不介意和同事分享情报,直接说道:“澎洲群岛。”
“草!这不可能!”
杜志学赌上自己十年跨海大桥设计经验,拍桌而起,原地跳得三丈高。
“澎洲群岛的台风、浪涌、急流、水速、暗礁、淤泥沉积数据得在上面翻十倍!”
“啊不!至少二十!”
“那儿怎么能建桥啊?”
做过跨海大桥设计的人,最恨海洋复杂的情况。
水流冲刷桥墩,就必须考虑桥墩腐蚀性寿命期限。
浪涌急流存在,就得想想桥拱间距与水流惯性之间的影响。
而且,跨海桥又要保航道、又要保生态,天空之下飞机航线同时来插一脚,能把设计师乌黑头发弄掉半壁江山。
最后,再来全年无休七级大风,吹起十米海浪。
那简直了。
美不胜收。
钻研了好几天数据的律风,终于得到了有效进展——
数据有问题,根本不能用。
果然项目委员会给的考察不会轻松,但他没想到,连数据都假得风平浪静,任何一个跨海大桥设计师都不会信。
于是,踩着准点下班的律风,路上都在深思。
这到底是委员会放水,让他设计出方案就准许通过的裙带关系策略……
还是暗藏在海平面之下南海隧道风起云涌、纷争不断的真实现状?
殷以乔驱车回家,发现律风竟然在厨房。
可惜,他不是勤劳贤惠地做饭,而是一脸深沉地盯着案板上的青椒,似乎在思考怎么用它做成一顿美味的青椒拌饭。
“你怎么了?”殷以乔不得不伸手,把青椒撤下来,换上了解冻的牛排。
律风抓了抓头发,烦恼地让开道,靠在墙边不吭声。
“项目不顺利?同事不配合?设计有缺陷?”
殷以乔随口问,同时熟练地用油热锅。
没等到律风的回答,却等到了一片沉默。
情况比殷以乔想象的更严重。
可他仍是煎牛排、打好蛋,在有条不紊的做饭声响里,等待律风主动开口。
牛排端上桌,律风连切割晚餐都显得魂不守舍。
终于,他皱着眉出声道:“师兄,什么情况才会糟糕到,测量给你的全是假数据。”
殷以乔听着不太妙。
建筑行业的任何数据细微误差,都会导致难以预料的后果。
计算失误的承载力,被忽视的风载荷,乃至无法预估的地理环境变化以及暴雪洪涝,全敲响过建筑事故灾难的警钟。
更不用说,假数据了。
“国院得到了假数据?”殷以乔的语气不由自主凝重。
律风有些食不知味,“不,是我得到了假数据。”
虽然南海隧道项目的资料,经过国院传递给他,但是毫无疑问,只有他需要这些东西。
那么,他便会忍不住去想。
如果这也算考验,到底是谁想考验他?
翁承先慈祥的身影浮现在眼前,又被他狠狠压了回去。
律风说道:“我想去的项目有点复杂,听院长的意思是,里面很多派系纷争,各有各的利益,根本不齐心。”
他叹息一声,将牛肉塞进嘴巴,咀嚼得两颊鼓鼓。
直到仔细咽了下去,他才继续说道:“我不喜欢这种气氛。”
会议争吵,甲方乙方。
他在英国学习工作,见过太多这样的项目,参与的各方都在为了自己的利益争辩。
建筑要建,但是得完全按照甲方需求。
设计要改,甚至很可能和最初的构想截然不同。
仿佛在这个行业,只有成为杰出一辈,才会获得尊重。
使他满心喜欢,又满身疲惫。
然而,律风回国之后,在国家设计院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支持,见识了最优秀的集体,更明白了“团结一致”的真正含义。
他们可以为了更好的实现桥梁建设,吵吵闹闹。
却绝不会从中作梗,阻止律风去实现一个天方夜谭。
数据是一切的基础。
没有数据就不可能有设计,更谈不上建设。
他满怀期待想要进入南海隧道项目,没想到他面临的考验根本不是设计方案。
而是一堆根本不可信任的数据。
因为工作,他们晚饭都吃得沉默且闷闷不乐。
无论殷以乔说什么趣闻,律风也显得十分不配合地任性生气。
“我看出来了。”殷以乔十分肯定的说,“就算数据是假的,你还是想做这个项目。”
“否则你也不会这么生气了。”
律风无法反驳。
他灵魂仍旧咆哮:那可是南海隧道,直连大陆与宝岛,超过日本隧道三倍长度的超级工程,他怎么可能不想做!
然而,他只能点点头,说:“我生气是因为,给我假数据的人,一开始就没有信任过我。”
桥梁设计,不是别的什么建筑设计。
它极度依赖测量,任何水文、地质、气象变化都会影响桥梁设计上的取舍。
哪怕律风手上,是一份灾难频繁、暗礁聚集、台风肆虐的恐怖禁区,也远比他得到的风平浪静、温和假象更能令他接受。
那代表着考验他的是大自然,而不是叵测的人心。
“说不定,他不是不信任你,他是害怕你。”
殷以乔的话,令律风皱起眉来,脸上写满困惑。
然而,世界第一i风师兄说得肯定又自信。
“毕竟,你连乌雀山大桥都能设计出来,给了你真实的数据,说不定很快就设计出了举世震惊的桥梁。那他多没面子。”
“所以才不敢给你真实的数据。”
师兄表情严肃地吹捧他,律风听了就十分想笑。
刚才低沉的心情,终于稍微好了一点点。
国家设计院最高级别是什么级别律风笑道:“那我明天得好好问问,哪位大仙这么怕我落了他面子了。”
第二天一早,律风拿着圈画好的报告,递交给吴赢启。
“吴院,麻烦你联系一下南海隧道项目委员会,这是一份错漏百出的假资料,就算要考验我,也得拿点儿正常的数据吧。”
吴赢启诧异地接过资料,上面勾出了一切有问题的数据。
不多,偏偏是最关键的部分。
如果律风依样画葫芦地设计桥梁,恐怕图纸都不需要请审图专家来核验,留在南海隧道项目的工程师们,一眼就能看出问题。
吴赢启脸色忽然就变了。
国家设计院从来没有收到过这种东西,哪怕存在测量误差、计算失误,也不可能将一片众人皆知的危险海域,变成这个样子。
“这事太蹊跷了。”他神情凝重的说道,“我马上以桥梁分院的名义,请示国院,致函南海隧道项目委员会!”
一旦事情发展到致函阶段,就是单位与单位之间的正式对峙。
吴赢启的态度强硬得出乎意料,甚至在问询函里带上了国院的印章,强行拔高行政级别,一定要追究这份假资料的来龙去脉。
就算是南海、宝岛两地共管的南海隧道项目委员会,也得正式开一场会议,研究如何答复国家设计院的问询。
会场坐满了高级工程师、设计师,翁承先坐在委员会主席的旁边,面色和煦地看着会场的年轻人。
他们昨天才在会场上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今天,又要因为项目以外的事情,坐回现场。
委员会主席彭同方说道:“国家设计院就设计师律风来任职一事,发来问询函,说我们发过去的测量数据存在编造、篡改的情况……瞿飞,数据是你传给国院的,你解释一下。”
“老子解释个屁!”
瞿飞穿着灰白t恤,胡子拉碴,恶狠狠地把烟头一摁,嗤笑道,“数据怎么回事该问那边的娘娘腔。”
“诶你可不要乱讲哦!”穿着整齐衬衫的夏英杰反驳道,“我们岛研院的数据是原封不动给的你,出了事情,肯定是你的问题呀。”
瞿飞翻他一个白眼,吐出一口浊气,又抽出根烟来点上。
“老子熬夜加班跟你们干仗,恨不得国院马上来个设计师帮把手。我给假数据?”
他夹着烟头冲自己挥了挥,“要不是翁总摁着我,现在律风就该坐在这里,亲自问问你这个傻逼给的什么垃圾数据。”
夏英杰火了,怒斥道:“你再诽谤我,我会告你啊!”
“你告我啊!”瞿飞一拍巴掌蹿起来,一米九一大汉式土匪体型,跨步上前,吓得夏英杰脸色惊骇往后狂缩。
“来来来,老子马上陪你去法院,咱们打个三十年官司不撒手,省得你特么的尽整些幺蛾子,影响南海隧道正常开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