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重回熟悉的混乱。
瞿飞走过去就要动手抓人, 坐在席上的翁承先突然沉声说道:“好了,先坐下。把会开完。”
他的声音不算严厉,甚至没有一丝呵斥的意思。
瞿飞却停了手, 眼神凶狠地瞪得夏英杰脸色发青, 才踩着拖鞋回坐去。
“我会把数据重新整理之后, 发给国家设计院。”
翁承先的话,直接给这次事件定调了基调,“然后, 瞿飞写一份情况说明上来, 我们审议之后, 给国院回复。”
总工程师的话还没说完,夏英杰听到板子落在了瞿飞身上, 顿时得意洋洋起来。
“还是翁总工看得清楚, 我怎么可能搞鬼。这数据啊,肯定是——”
“情况说明不是处罚决定。”翁承先打断了他的发散思维,“但是, 瞿飞在把你们的数据传给国院前,没有做好核对,导致设计师收到错误的数据, 这确实是他的失职。”
“数据是谁篡改的, 改成了什么样子,董主任负责跟进, 给我拿出结果来。”
他可没打算跟彭同方似的两方斡旋,直接点了办公室主任的名。
翁承先平时都笑眯眯的, 温和慈祥。
唯独看向夏英杰说话时候, 冷厉严肃。
“南海隧道项目组不允许存在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谁干的, 谁就得负责任。”
“散会!”
由委员会发起的会议,以翁承先的严厉要求结束。
所有人噤若寒蝉般离开会议室,根本不敢多加议论。
毕竟,这是多个单位、跨越两岸两省的复杂项目组。
表面上是瞿飞和夏英杰的矛盾。
事实上,却是国家设计院和宝岛中央研究院的冲突。
南海隧道确定不了动工方案,这两人的矛盾,就会一直持续下去。
没办法。
两方都有自己推崇的隧道选线方案,两套方案迟迟无法达成一致。
如果这是普通的国家项目,一锤定音,谁也别不服谁。
偏偏,里面还掺杂了更多的利益纠纷。
等人走完了,瞿飞慢慢跟着翁承先出门,伸出手扶着他老人家,开口道:“我那个情况说明……能不能不写啊?”
翁承先乜他一眼,“递交错误数据,换其他项目你都要被除名了。还想偷懒?”
“我怎么可能偷懒!”瞿飞挺直腰板怒上眉梢,“我只是没想到夏英杰胆子大到敢造假!这可是给国院的数据。他连国家部门都敢骗!”
他怒气冲冲,眉毛竖起。
翁承先却平静地看他,视线里写满了无奈。
“师父……”瞿飞心中一通发泄怒火,都在他的眼神里偃旗息鼓,“真不是我干的。”
“你警醒点。”翁承先背着手往外走,空荡的穿堂走廊,空无一人。
他往宽敞的栏杆边走去,抬眸便能见到辽阔无际的南海。
蔚蓝的海洋衔接了雾蒙蒙的天空。
一眼望去看不见的地方,正是南海隧道想要连通的宝岛。
“这不是一般的桥隧项目,每一个单位都是我们的合作伙伴,又是我们潜在的敌人。”
翁承先的声音很轻很低,带着他这个年龄常有的疲惫,“你并不适合做南海的桥隧设计,我还是把你要了过来,因为,你是我最信任的人。”
这话说得瞿飞愧疚无比。
他尴尬地摸了摸鼻梁道:“我怎么知道这么点儿数据,岛研院都会动手脚。我下次一定好好检查这群人给的所有东西,回去就写情况说明。”
翁承先看着他,显然还不满意。
瞿飞眉头一皱,说:“师父,我真不明白了。这隧道这桥,宝岛的人根本不想建!今天说台风频繁,方案不能从澎洲群岛过;明天说项目设计水平不够,研究院的人不通过;后天又说什么桥隧环境污染严重,影响了宝岛,导致他们连续下了半个月的雨!”
“老子靠了,他们拇指大的那么一点儿地方,刮台风下雨不是常有的事?我们隧道和桥还没开建,就来未卜先知,说南海隧道影响环境了?!”
他的抱怨不是一天两天。
每次宝岛中央研究院的夏英杰一发话,就能把瞿飞气得火冒三丈。
果然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小地方岛上养出来的建筑师,竟然一点儿逻辑常识都没有,还敢拿着几页打印纸,代表全岛人民冲南海隧道项目开炮。
仿佛国家求着他们这群井底之蛙同意建隧道似的,傲慢得令瞿飞恨不得当场给他两拳头。
瞿飞越想越头炸,他啐了一声,道:“老子早晚把他给剁了!”
“哈哈。”翁承先听到这样暴躁血腥的话,竟然笑出声来。
他微眯着眼睛,海风轻柔拂过带着海洋特有的咸腥味。
“你剁了夏英杰就解决问题了吗?岛研院还有张英杰、王英杰、周英杰盯着这个位置,随时都想过来插一手。”
横跨两岸135公里的隧道桥梁,既是造福民生的实事,又是利益巨大的商事。
只要能在南海隧道项目说得上话,岛上的英杰们,获得的回报远远超过他们在岛研院做一辈子的研究。
瞿飞当然懂得这个道理。
但是,他始终无法明白,为什么还要修南海隧道。
“大陆到宝岛,飞机渡轮虽然慢一点,但是不造隧道节约下来的钱,咱们能造一百座曲水湾大桥,把内河、高山的坑坑洼洼全给连上。”
他声音压得极低,不敢公开宣扬自己的想法,“国家为什么明知这个项目会引来蠹虫,还叫岛上的人主导方案,而且,居然同意岛资实业集团的人掺和!这不是——”
瞿飞戛然而止,左右看了看没有人影,才继续说道:“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多此一举所以就不做了?”翁承先反问。
“嗯。”瞿飞说得很肯定,“我觉得完全没必要!”
翁承先哼了一声,“律风就不会说这种话!”
瞿飞听愣了。
他师从翁承先十八年,读书时候就喊翁承先“师父”,还没见翁承先这么把一个人挂在嘴边的。
他眉头都皱一起了,“师父,您老人家去一趟乌雀山回来,怎么胳膊肘就往肚脐拐了?我可是你亲徒弟,给你养老送终的那种!”
然而,翁承先可嫌弃这亲徒弟了。
“你什么都好,就这颗心跟我想不到一起去。”
他叹息一声,“我们国家很多规划,精神意义远大于经济利益。”
“是,造南海隧道的精力,拿去搞其他建设,获得的回报比这条横跨南海的隧道多得多。但它是连接大陆和宝岛的隧道,更是连接我们和岛民的桥。”
“瞿飞,我跟你说过,桥梁的意义和飞机、轮船是不同的。”
翁承先转头看向身边的徒弟,“国家需要这么一座隧道桥,用它将宝岛永永远远连接在母亲的身边,告诉全世界,我们有能力照顾自己的孩子,让他们过得更好。”
翁承先的声音温和,瞿飞却听得心头沉重。
恐怕全世界也只有中国,经过了铁蹄殖民,经过了纷争战火,还能挺直腰板站起来,夺回属于自己的领土。
无论遭到多少非议,她也绝不会对自己的孩子放手。
只不过……这孩子也太熊了!
瞿飞撇撇嘴,“我这不是看他们一天天的‘用爱发电,大国小民’说气话么。要是我真不想建好这南海隧道,可不是中了岛研院的诡计,隧了他们的心愿!”
“什么大国小民。”翁承先听不懂,“都是中国公民。”
“你知道不能被岛研院牵着走就行,我们建南海隧道,就考虑好南海隧道的事情。你脾气混,不好相处,至少以后给我把方方面面都盯紧了,不要给律风增加负担。”
人还没来,方案还没出,师父就把自己定位为负担了。
瞿飞心里不乐意极了,“怎么回事啊师父,律风是有三头六臂,能耍定海神针不成?”
翁承先扶了扶眼镜,像个小孩似的嘿嘿笑道:“律风脾气好,能力强。去了一趟乌雀山,把困了老吴十二年的项目都给解决了。三头六臂不至于……但他两只手,一双眼,能够变幻出万种神奇,妙哉妙哉。”
这夸得没有边际了,翁承先还轻轻摆头,带了沉醉的唱腔。
瞿飞不服气地嗤笑道:“什么变幻奇迹……您说的不是搞设计的,您说的是小仙女儿!”
翁承先瞥他一眼,不悦地眯着眼威胁道:“反正就是比你强,快点,回去写情况说明。我要给律风整理数据了!”
国院火速发函,极快收到了回复。
“因瞿飞疏于检查,导致传递的数据存在纰漏,已进行批评教育。特此更正南海相关数据。”
律风扫了一眼简单的回函,直接点开了更正后的数据。
和他想的一样。
澎洲群岛水势汹涌、台风不断。
然而规划的北线方案,必须经由此处通过,建成长达五千米的公铁两用跨海大桥,为后续的南海隧道做铺垫。
之前风和日丽的温顺海洋假象,消失不见。
摆在律风面前的,是一片极度危险的风口。
桥座稍有差池,必定会引发惨烈的连锁反应。
更正后的真实数据,完全贴合律风对澎洲群岛的了解。
所以,他更不相信什么疏忽、纰漏能够导致之前的传递错误。
不过,吴赢启看了回复格外头痛,之前雄赳赳要追究责任的怒火顿时凉了半截。
他说:“这个瞿飞是我们院的人,翁总说数据是他传的,是他搞错了,我一点儿也不意外。”
“为什么?”律风十分不理解。
“因为他脾气暴躁、大大咧咧、项目开会总会迟到,不好相处。但是……”
吴院犹豫片刻,说道:“但是他做得一手好测量,画图也没出过问题。人能熬,肯干,又是、又是翁承先的徒弟……”
说着,他摇了摇头,“翁承先怎么会收他这种徒弟。”
语气里满是无奈。
律风瞬间明白了。
瞿飞就算是真正给错数据的人,吴赢启也不好去追究什么。
国院的自己人,又是翁总的徒弟,这回复内容虽然简洁,包含的信息量足够巨大。
“那我先看看怎么设计桥梁部分吧。”
律风没多说,拿过资料就要走。
“律风,我会问清楚翁总工,到底怎么回事的!”吴赢启沉着脸许诺。
律风却摇了摇头,“不用。到时候见了,我会自己问。”
无论是问吴院,还是问那个瞿飞,这事不会这么轻易揭过。
只是,一切纷争暗涌面前,数据更重要。
律风从未怀疑自己想去南海隧道项目组的决心,这一段错误数据的事故,反而燃起了他的斗志。
他重新查看了数据,之前就有的念头,迅速成为了草稿,落在了洁白的纸页上。
暗礁、深水、台风。
桥梁要从这样的地方跨过,始终无法回避海水侵蚀与狂风巨浪。
作为公路、铁路两用桥,穿越澎洲群岛的那根线条,注定又粗又壮,才能抵御自然的侵扰。
实用和美感,在这一片海域进行了强烈的争夺。
律风好几种桥梁的草稿,都否决于它们粗壮笨重的躯体。
这么一片蔚蓝的海洋,落下太多的桥桩,毁坏的不仅是海洋生态,还有自然风景。
好几天的准时上下班,律风已经习惯了把思考和问题带回书房解决。
他已经清楚了南海隧道每一个桥座选择的落位,但是他无法抉择的是,到底悬索桥更好,还是连续梁桥更稳。
晚饭之后,律风又关在书房,全自动加班。
电脑屏幕左边显示的是南海蔚蓝风貌,随便一张图片,都像是亲临那片深邃迷人的海域。
屏幕右边,是清晰的中国地图,宽阔的蓝色海峡阻断了大陆与宝岛的通道。
律风晃着铅笔,在手绘的地图上随意连线。
跨海大桥如同水蛇一般弯曲的身体,钻进了隧道预定入海口。
下一刻,又经由律风的笔尖,在贴近宝岛的位置,昂头出海,仿佛吐信般的桥梁,衔接到了海岛边缘。
他脑子里有无数漂亮的桥梁设计,都因为台风巨浪化作泡影。
这片蔚蓝深邃的海域,好像注定只能拥有粗壮的钢筋水泥,作为最后的选择。
南海隧道的桥梁,设计条件极为苛刻。
防风抗雨成为最基本的选择,额外还要考虑海啸、地震、台风、海水侵蚀、泥沙淤积、航道航线。
律风就算想要在桥梁上做一点点个性发挥,也会被残忍资料里提供的数据,劝说得面对现实。
正当他烦恼于要不要进行审美妥协的时候,书房门被人敲响。
“师兄!”
律风一喊,房门就打开了。
殷以乔远远靠在门边,笑着问道:“有空吗?”
“有。”律风站了起来,思绪从自我挣扎之中脱离,太阳穴都随着走路的步伐变得轻松。
“我头痛死了,新方案真的烦。”
之前烦造假,现在烦抉择。
被迫要放弃漂漂亮亮宏伟辉煌大桥构想的律风,悲哀的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完美颜控。
他为了南海隧道桥梁段,查找了无数与隧道连接的桥梁资料。
英法的粗糙,日本的太丑。
唯独中国桥梁披红挂彩,霓虹闪烁,成为他心目中永远偏爱的no.1。
然而,no.1的隧道桥,做得极为朴实。
好像每一位设计师,都和他一样——
尽享头秃之后,与现实妥协一致,实用性战胜了观赏性。
能建成就行!
律风哀叹桥梁不易,大步走出书房,卷起衣袖问:“搬沙发还是扫地?我现在正想做点家务,醒醒脑。”
“感谢你这么积极。”殷以乔轻笑着把人往茶几电脑旁牵,“叫你来看模型,不是叫你来干活。”
一听模型,律风眼睛都亮了。
他走到殷以乔的笔记本边,丝毫不客气的坐下。
“越江广场还是你的新作品……”
话没说完,就见到屏幕上熟悉又陌生的亭廊。
那是他遗忘在电脑硬盘里的半成品,即使认真记录了醉后师兄给出的严厉批评,也没能找到机会,沉下心来好好修改它。
因为,他的心早就飞向了大山深处那座盘旋桥梁上。
完完全全没有了耐心勾勒亭廊桥影的兴致。
此时,屏幕上的亭廊立于水面,廊顶简洁宽阔。
浑身散发着中国传统建筑的韵味,却因为细细雕琢的材质,透出了现代建筑的清爽纯粹。
它是连接市民中心与青色高楼最佳渠道。
一座建设在现代湖泊之上,身形与倒影同样雅致舒适的亭廊。
“……师兄你改的?”
这话问得傻,可更傻的是律风。
他拖着鼠标,一点一点查看亭廊的建模,无论是廊顶垂质的弧度,还是立柱于基座衔接的力度,都是完美的传统建筑风格。
可它建在湖面之上,突显出绝无仅有的现代气息。
“最近有空,就把电脑存货清了清。看你没空改《山水逍遥》的亭廊,我就随便动了动。”
殷以乔说得轻松,也不知道是多少个日夜的加班加点。
“要是觉得还行,你的《山水逍遥》后续设计,可以按这个风格来。”
“行!特别行!”
律风被现实折磨的感知力又回来了,“果然建筑还是要足够美丽,才能引发观赏者的共鸣。”
“嗯?”殷以乔困惑于他突如其来的感慨。
然而,律风眼睛闪闪,没有解释。
他眼前看的是漂亮的亭廊,心里想的却是远在南海的桥梁。
他将亭廊缩小于山水之间,就是一幅完完整整的微缩画卷。
不过一条短暂的湖面衔接罢了,却穿越了几千年的时空,将过去和现在紧紧咬合,毫无违和感地融入了一方水土。
《山水逍遥》追求的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美。
他做桥梁也当如此!
律风挣扎许久的取舍,忽然就定下了结论。
不够宏伟壮观的桥梁,绝不是他的设计追求。
不能与南海气吞山河的磅礴姿态相衬的桥梁,更不是他的期望。
一个浅淡的念头,从眼前凭栏依水的亭廊悄然浮现。
律风说:“不管是亭廊,还是桥梁,都该在它所在的地方,与自然融为一体。”
而波涛汹涌的海洋,当配一座独一无二的美丽桥梁。
它应身披威严肃穆的铠甲,刻上慷慨豪迈的印记,象征着古往今来所有将士捍卫领土的气魄,巍峨矗立在中国的南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