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意病了确实有几日, 荀彧见到刘意派来的人时还有些恍惚。要知道，他近半年有没有接到刘意的召见。



    即便刘意归来，身为刘意的左右手, 荀彧照样也见不到。



    这也是导致城中暗涌的原因之一。



    领导者喜怒不定，踪迹难测, 又是生病。下面的人很难没有想法。



    收拾好文书，荀彧随侍女一前一后离开，还在办公的官员终于议论开，“那是长公主的人？”



    “能召见别驾, 看来长公主病情在好转。”



    这话没人接下去，有人在心里嘀咕, 谁知道是不是恶化的更厉害。



    前有公孙瓒紧盯, 归来的刘意生病, 简直是多事之秋。



    荀彧同样心事重重，刘备数回求见都没能成功, 现在突然叫他。荀彧担心这交还州牧会有风波。



    比起刘备，荀彧还是希望刘意重掌大权。



    刘备再好，也不是刘意。



    见面地点安排在院内的凉亭里, 刘意脸色虽然白, 但精神头不错。荀彧注意到，原本该侍奉在刘意身边的侍女全被打发到边上，无人在左右。



    那位叫阿史的侍女, 也没有一同回来吗？



    刘意没有注意到荀彧的脸色，她正提笔在纸上书写, 即便是荀彧来了, 她也没有停笔。



    好在荀彧没有等多久, 没过一会刘意搁下笔来。她见荀彧身后的仆人抬着几斤竹简, 失笑道，“别人是学富五车，文若倒好，送我五斤文书。”



    荀彧不卑不亢，“非也，只是三言两语说不清。”



    许久不见荀彧，她这位别驾还是老样子，政务没将他整出双熊猫眼，人倒是越发神采焕发，就刘意晾他这会，不少侍女频频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恨不得立刻帮这位别驾入座。



    可人家都老婆孩子热炕头了。



    刘意被自己的想法逗笑，顺着侍女的意思指了位置让荀彧坐下。



    在翻看政务之前，问了荀彧一个问题，“我若割让渤海，河间两郡，公孙瓒会答应停战吗？”



    荀彧下意识想接话，刘意却不慌，她把手下的地图连带一些杂想一起推给荀彧，然后看起荀彧带来的文书。



    这是给荀彧思考的时间，这种模式荀彧有段时间没接触了。再触荀彧有种恍惚之感，待蔡侯纸重新入手，荀彧才有刘意重归冀州的真实感。



    长公主终于回来了。



    当然，字还得再练。



    刘意自然不知道她这位别驾又要找胡昭讨论书法了，她翻着这近半年来的公文。大多是各郡情况，还有刘意在意的农事和盐铁，荀彧都有做记录，写的最多的是中山郡的新赋税。



    除去刘惠的洋洋洒洒，还有荀彧的批注。书面语又是文言文的格式看的刘意直掐眉头，虽然很想对荀彧说说话直白些，考虑到这年头大家都是这种风格，刘意这个没文化的闭嘴了。



    读了大半天，刘意差不多明白了。



    两人同时放下手里的竹简，荀彧下意识道，“长公主先说。”



    习惯了郭嘉放荡不羁的性格，荀彧的规矩让刘意有些不适，她合上手里的竹简，“你讲，这些事不急。”



    荀彧倒也不再推脱，行礼后道，“您打算引流民入乡？”



    刘意勾勒着冀州的地形，“黄巾起义到现在，冀州不少土地荒芜，引百姓回来，也不会没有住处和土地。”



    荀彧提了个问题，“您知道流民的危害吗？”



    刘意当然知道，兖州那群青州军就是流民，凶残到直接把刺史杀了。荀彧的担忧她也明白，怕引狼入室，平民不可怕，居无定所的流民才可怕。



    无所事事的人很容易成为社会的不安定因素。



    “让麹义派军队镇压。”



    这也是刘意要求停战的原因，她需要军队做其他事。



    这勉强算一个答案，荀彧还有别的问题。



    协议停战，割让渤海，河间两郡，引流民归来，另外就是屯田。



    “您说的军屯，武帝时期曾用于边疆军队。少有人用于内地。安置流民也可。只是……”荀彧指出一点， “相较新赋税，军屯的赋税过重了。”



    军屯赋税极高，官民对分，新赋税按照从前的习惯，三十税一，并取消了原先的人头税。



    如此大的差异，长此以往必有后患。



    即便是这样，刘意也打算吸纳流民，不仅是为了提高粮食产量，还有扩大军队数量的意图。



    这年头打仗拼高科技实在有限，更多是拼人数，拼后勤，而后勤和人数，绕不开一个吃字。



    “只是暂时之计，时局稳定后一律改用新赋税。”



    军屯目的是短期内聚集大量粮食，为下次攻打幽州做准备。长期肯定不行，士兵和流民混在一起种田，到底是兵还是农？



    麹义的部队凶猛，因为人家是专门用来打仗的，不是种田的。



    荀彧脸上不见忧愁，他只是认识思考过后，同意了刘意的规划。



    刘意不会守着一个邺城一动不动做王八，她不会，官员们更不愿意。



    除去这些外，有一事刘意举棋不定，“假使公孙瓒退兵，袁绍该如何处置？”



    袁绍和刘意关系其实很难说，一方面两人没有深仇大恨，用不着你死我活，另一方面双方都无法容忍这个邻居。



    刘意的改革大部分会触动豪强利益，过程中有不满肯定的。一旦这种不满被袁绍察觉利用，她这个冀州牧直接滚蛋。



    所以袁绍必须滚蛋，但是滚到哪去，或者说要不要直接杀了。刘意犹豫不决。



    “袁公先前也是讨伐董卓一员。”



    刘意倒不是什么心软，是她和袁绍虽然关系不好，是袁绍本身的地位名望影响颇大，贸然杀了袁绍，容易被有心人做文章。



    荀彧沉吟片刻，“长公主可将他送往鲁阳。”



    刘意秒懂，什么叫祸起萧墙，什么叫兄友弟恭，相信袁氏兄弟能给刘意做个很好的示范。



    荀彧的问题问完了，接下来就是刘意该问的。“造册未成？”



    “未成。”



    “隐户不知几何？”



    “不知几何。”



    荀彧又补充了句，“眼下将行未行。”



    新法推行多有阻碍，一开始小片区域还好，刘惠放在老家试验，由于他就是豪强一员，推行没有太大问题，等逐渐推开时，刘惠意识到了困难。



    最突出的就是豪强和平民的冲突，由于刘意新政策要求重新测量土地，原先豪强隐瞒的土地暴露出来，被报出来就算了。还要按地交税。



    突然多交钱谁都不乐意，前面说过，这年头能做官的基本也是豪强，刘惠这个士族出身，又成了长公主代表，在这件事上简直里外不是人。



    被本地豪强甩脸色不可怕，就怕对方集结打手把刘惠做了。



    刘意很清楚，支持她的是这片土地上的豪强，而不是豪强下的平民。可这里也有个问题，黄巾起义这类事情是从平民身上出现的，它能迅速瓦解一个王朝。豪强只会等待下一个天命之子，尊他为帝。



    要先避免这个问题，必须安抚平民。



    百姓其实很单纯，起义的根本就是没饭吃。如果能吃饱喝足，谁又会没事去造反。



    新赋税能帮忙解决平民的问题，但无法平息豪强的不满。



    诚然黄巾起义会让刘意丧命，但豪强手里的私兵也不容小觑。



    她需要拿出使豪强满意的答卷。幽州或许是个不错的突破口。



    “今冀州有难，需先安内。新法容后再议。”



    加之对外战事吃紧，避免新的动乱出现，刘意不得不决定停下新赋税的推动。保证暂时的稳定。



    聊了半天刘意显露疲态，下意识手肘撑着脑袋，食指按住太阳穴。荀彧会意，知趣告退，临走前忍不住出声，关切道，“长公主若是不嫌弃，彧可派人送些香来。”



    刘意恹恹点头，掩袖打了个哈欠，“你将此事告知刘公他们，两日后我会出席，选定人选。”



    荀彧领话退下，回去后把话带到，停战的事果然引起风波。一部分人觉得好，另一些认为是懦夫行为，荀彧把重点放在武将身上。



    从邺城到前线来回需要时间，使者携着羽书骑快马离去。最快预计也要明早归来，这倒是给了荀彧休息的机会，太阳下山后，官员打卡下班，荀彧本是最后走的那个，想起在刘意面前说的话，携了公文打道回府。



    唐氏即将临盆，为安全起见，荀彧将她安置到别院，自己在书房打发过日子。



    考虑到是夏日，荀彧取了些松叶做消暑之用。制香的工具还没被翻出来，不速之客已经坐定。



    郭嘉靠在门边，羽扇遮了大半张脸，只留一双眼睛盯着荀彧，仆人哭丧着脸，见了荀彧如获大赦，“君……”



    荀彧的书房一向不让外人进入，如今郭嘉一只脚踩在里面，另一只跟着进去。就差再来最后那么一下，他见荀彧站定不再往前，于是拖着长长的调子叹气，“文若也要三过家门而不入吗？”



    大半夜的，发怒毫无意义。他让下人把公务搬去书房，自己往外走去，郭嘉果然不再往书房里探，踩着鞋子跟在荀彧后面，取笑道，“文若要去探望嫂嫂？那嘉先行一步，明日再来。”



    “我去制香。”



    郭嘉不再多问了，制香是件风雅的事，很受上流社会推崇。荀彧这种爱熏香的，制香更是手到擒来。



    说起来，这位荀别驾常年带香，郭嘉嗅着鼻尖的香气，凑近笑道，“嘉可否偷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