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糖心里苦。
她发誓, 她真的不是盯裆猫,就是正巧撞上了。
符横云走过来那么一瞬间,脑子里不听使唤地闪过婶子们的话, 她自己根本没反应过来, 视线就往下看了而已。
大庭广众下,他穿得严严实实的, 她当然是什么也没看到。
不过——
腿确实挺长, 比她的还长。
姜糖默默将自己的腰线和符横云的比较了一番,确认两人站一块,不会有画面不和谐的可能。
还挺登对。
再一次感慨自己的眼光挺好,到了这个年代, 还能找到让她不反感的男人,运气委实不错。
眼角余光瞥到符横云满脸胀红,小眼神乱飞的样子,姜糖理智瞬间回炉了。
他察觉到了。
他一定觉得她是个老色|批, 居然往男人不可说的地方盯。
姜糖觉得脑壳痛。
她要用什么话做开场白, 才不会显得那么尴尬呢?
姜糖低垂着脑袋, 目光微微挪到符横云的鞋子上思索了一会儿,默默推翻了无数句寒暄的话。
不管了。
僵持着更尴尬, 一会儿就有人来了, 他们俩要是还跟木头桩子似的杵在这儿,人家还当他们腻歪,难舍难分呢。
不好, 不好,影响不好。
就当做无事发生吧。
退一万步, 看看怎么了。只要她不说, 他不问……谁知道啊。
至于符横云怎么想她, 姜糖特别光棍地想,都处对象了,总不能老是客客气气永远只露出光鲜亮丽的一面吧。
既然他和她成为战友,那包容彼此的小毛病就是他们目前该试着学习的正经事。
况且,她这算啥小毛病,顶多是意外!
“你裤腿磨破了。”
姜糖清了清嗓子,淡定道。
符横云一愣,撞进姜糖笑眯眯的眸光里,她的眼神依然澄澈干净,亮晶晶地,仿佛刚才那道扫视打量的眼神是他的错觉。
他有点回不过神,“……啊?”
姜糖食指戳了戳他的腿:“这儿刮破了。”
符横云垂下眼,目光定定看着姜糖的手,以及手指旁边不足玉米粒大小的窟窿。
……!!
她的手秀窄修长,指尖如笋,腕似白莲藕,清晨的阳光照过来,指甲微微泛着缺乏血气的青色,柔和得让人心怜。
她就那么俏皮地点在自己大腿上,隔着薄薄的裤子,指尖的温度传到皮肤,不似勾引胜似勾引。
偏生她的眼睛犹如雪山下的冰湖,干净不带一点杂质。
她只是单纯说裤子的事。
可论搅人心潮的手段,她比洪山监狱中最厉害的女敌特还高明。
符横云心绪紊乱,眸色暗了暗。
他视线微闪立即上移,瞥到姜糖衣服口袋里劳保手套露出的一角,已经微微起毛边,看上去又硬又扎皮肤。
再想到那双漂亮得几乎没有瑕疵的手可能会被扎伤。
符横云下意识皱了皱眉头。
顺着姜糖的话说道:“嗯,之前被荆棘划了一下,口子不大。本来想缝一下,后面这天气就越来越热,我想……留着它通通风也没啥不好。”
实则是他这双手只能拿枪,不习惯拿针线,试了几遍都觉得无从下手。
身边又没有亲近的女性长辈,裤子就一直这样了。
姜糖噗嗤一笑,“破洞裤”啊,他还挺时髦的。比起在外面贴一块补丁,江糖觉得破了的裤子也不是真就那么难看,遂没再说什么。
眼看着快到点了,符横云赶紧拿出口袋里煮好的两个鸡蛋,塞给姜糖:“能教就教,实在没天分的直接找陈叔回绝掉,有哪个不服管的,你跟我说,我去找他们聊。”
语气挺温柔的,但话里的意思就一点也不温柔了。
显然,他嘴里的“聊聊”不是那么简单。
姜糖落落大方地接过,当即剥了鸡蛋的壳,在符横云诧异的眼神下,将其中一个递了回去:“你也吃。”
符横云当然不肯。
他高高大大的,没病没痛。除了运输队的工资,部队那边的津贴也是按月在发,相当于领了两份钱。
他又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平时没少打牙祭,哪里用得着吃鸡蛋啊。小知青就不一样了,下乡时就瘦得跟麻杆似的,来了这边后也没闲着,知青点的粮食又是合在一块吃,整整九个人呢,能吃多好?
估计平时油水都见不着。
吃得少,肚子里没油,每天还开着拖拉机到处跑,身体哪能不差。
姜糖见他犯憨,为了不接她的鸡蛋,竟像小朋友那样两只手往身后一背,差点气笑了。
干脆一只手揪着他胳膊狠狠一掐,趁他吃痛张嘴,另一只手赶紧把鸡蛋喂他嘴巴里:“往后你如果不吃的话,那我就不要你的东西了。”
让她吃独食,她多亏心啊。
她是找了个对象,又不是找了个饭票。
姜糖允许自己坦然接受符横云的好,但她的家教却不允许自己觉得,符横云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事。
人和人相处,不能只由一个人单方面的付出。
不管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都需要双向努力。
“下工后,你把破了的裤子拿到知青点,我帮你补一补。”
千禧年前后,十字绣在国内流行了好长一段时间。当时姜糖刚从国外回来,见家里的太皇太后和太后都在绣这玩意儿打发时间,她也帮着戳过几针。
补个裤子,应该没难度吧?
应该吧……
话音刚落下,符横云静静的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笑了,“好。”
差不多八点左右,陈白术几个到了。
原定的是四人,今天来了五个,新加入的一个是竟是陈秀。
陈秀倒不是自愿来的,而是亲妈蔡冬梅知道这事,回家跟男人商量后,直接把人塞过来了。
她是妇联主任,如今到处都在喊着妇女能顶半边天,给乡亲们宣扬男女平等的思想,但她很清楚,女人想立起来,不仅性子得硬,还得自己有本事,否则不能依靠自己安身立命,到头来还是得靠着男人养。
吃的花的不是自个儿双手挣的,又哪里敢说自己脊梁不弯?
既然人家城里来的知青可以,那她们乡下的姑娘咋就不行呢。
蔡主任见多了乡下汉子打媳妇的事,更见多了婆婆磋磨儿媳的办法,她就希望女儿能跟姜糖学点本事,就算做不了拖拉机手,学学姜糖身上的那股朝气蓬勃的精神也好,别成天只知道跟在男人屁股后头。
这是她作为母亲的一片苦心。
可陈秀却领悟不到。她来得不情不愿,看姜糖将拖拉机各个零件拆给他们辨认,弄得浑身脏得不行,隔老远都一股闷闷的机油味儿,她便更加排斥,学得心不在焉。
姜糖见了,什么也没说。
她对这群人的期待就是老实点,别搞事。不图他们对她尊不尊敬,就图能学个一两个出来,以后给自己省点事。
与这个年代师父对徒弟的期待不同,与师父对她的期待也不同。
对姜糖来说,这几人名义上是“徒弟”,实际上更像学生。她作为老师,该教的不藏私,但学多少就还得学生自己的主观意愿,端着碗追上去喂饭这种事,在她身上是不可能的。
这边姜糖开始了新的忙碌。
而芙蓉市红星镇那边的姜家,日子就不好过了。
姜家寄包裹的事已经过了大半个月,照理,姜糖回的信也该到了。姜父每天下了工就到邮电所问,毫无例外都没有收到光明大队的信。
偏偏今天不凑巧,路上还遇到了王明华的妈——蒋玉兰。
“亲家,你这是……?”
姜万德怔了怔。
稀罕呀。
蒋玉兰哪次见了他们,不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好像他们家真占了王家多大便宜。
是,便宜是占了点。
以前宝珍还在的时候,每个月会给家里捎点东西,给他,给家里老婆子一点孝敬钱。
但更多的,就没了。
可惜啊……这么孝顺的大闺女一下就没了。
“到邮电所打听了一下,亲家母,你是要去接春儿和小伟放学吗?”
一听邮电所,蒋玉兰心念一动,笑得满脸和气:“姜糖给你们回信了?她啥时候回来,我家明华还等着她呢,你看,这一打听到她下乡的地方,就眼巴巴买衣服,买鞋,两个孩子也想她,要不今天咱上你家,就把他俩的事重新定下来吧。”
她完全是自说自话,仿佛笃定了姜糖会回来。
姜万德脸色倏变,瞳孔瞬间放大:“……那衣服和鞋子,是明华买的?”
蒋玉兰以为姜家拿了东西却不想承认,心里不屑,登时刻薄道:“不是明华买的,难道是你们买的?行了,这里又没外人,你这幅样子做给谁看?我又没让你们还钱,你闺女到底说啥了?”
姜万德脸色难看,立马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了。
登时气得不行,偏偏这事是自家人眼界窄没骨气,还发作不得。
他摆手解释:“没回,啥消息都没有。不会是咱查错地方了吧。”
“不可能。”蒋玉兰当即道,“明华做事认真,不可能出这么大纰漏。别是她不想跟你们联系吧?”
“看来,你们家这个闺女心狠着呢,你这当爹的亲自写信,她都不软和些。”蒋玉兰笑了笑,笑声里多了几分嘲弄:“翅膀硬了。要不,亲家公你亲自去那边一趟?”
蒋玉兰自从知道姜糖手里可能有一笔钱后,已经捶胸顿足好几回了。
她后悔得肠子都青了,而这种后悔在新□□上任后与日俱增。
这些年仗着儿子在革委会,她们家没少敛财,就连丈夫能一路升职,当上糖厂厂长,背后也脱不开这层关系。可□□一换人,以前打通的关系没了,新上任的秦书记明显跟他们不是一个路子。
蒋玉兰作威作福了这么些年,对外头的事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最近儿子和丈夫行事都变得小心起来,她也隐约感觉得到,外头的人对革委会似乎不像以前那样忌惮了。
这不出事还好,万一儿子出事,一家老小可咋办?想到当初抄别人家多么快慰,蒋玉兰不禁恐慌自家会不会被清算,真真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
再加上两个孩子成天闹腾,到处欺负厂子里的小孩,闯祸不断。蒋玉兰就想再娶一门媳妇进来帮着管孩子,可双胞胎简直是魔星在世,搅黄好几场相亲就罢了,最严重的的一次竟然用筷子戳伤相看姑娘的眼角。
差一点,就戳到人家眼珠子了。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一点没见着变好。
蒋玉兰真是心力交瘁。
恨不得时间倒退回两个月前,老老实实把姜糖娶了。
如果她手里真有那么大一笔钱,好歹算一条退路。
即便钱的消息是姜宝珍胡说八道,家里多个女人做饭洗衣看孩子,她也能松开手,多活几年。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说得有道理:“没错,你是她亲爹,你可以跟厂子里请探亲假,亲自过去瞧一瞧。”
“那不能,家里事多离不得我。再说,厂里也离不开。三丫头乖巧听话,要是知道我这个当爹的为了去看他,耽误了厂子里的活,她心里肯定难受。”
话虽这么说,但姜万德心里是翻江倒海。
以前觉得小闺女做不出这样的事,但这都快三个月了,她却没给家里来一封信,看来是真跟家里生分了。
再想到蒋玉兰说的话,那衣服竟然是王明华买的,那大儿媳去寄包裹时,会不会还夹杂了别的东西,然后惹怒了小闺女?
姜万德分不清姜糖是恨上家里,还是恨上王明华。
强忍着怒火,姜万德一声不吭回了家。
没想到还没进家门就听见里面的吵闹声:“妈,你倒是说话啊,妹夫说了,只要三丫头回来,他就让我进糖厂,是正式工呢,一个月有33块,你想想咱家里每个月多这么一笔钱,你大孙子说不得还能喝洋奶粉,你就算不为了我想,也得为我肚子里的大孙子想吧。我晓得,你和爸是正式职工,走不开,可咱家还有亲戚啊,让妹夫给他们开介绍信,让他们去苏省找三丫头不就成了?”
“而且,你就不担心三丫头在乡下吃苦啊?万一她嫁了泥腿子,以后过得不幸福,你和爸不还得心疼死吗?人家王明华对她可是一往情深,咱又知根知底的,说不得,三丫头现在已经后悔了,只是拉不下脸跟你和爸道歉……”
这事,王明华当然也可以喊人去办。
但不是姜家这边的亲戚,姜糖完全可以装傻不认。
如果姜父姜母实在去不了,那找个关系亲近一点的人带着姜家人的信过去也好。
就说——
姜母病重,想见女儿最后一面!
她就不信姜糖能冷血到不管爹妈死活。
等人回来了,自然有别的办法把她留下来。
“是我不想找她吗?是那死丫头不把我们当爹妈。”李钟秀扔掉手里的抹布,气得眼角渗泪:“都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看看她做的啥事?说走就走,是我上辈子欠了她的,啊?她要是不喜欢王明华,干啥不说,她要是说了咱们可以再商量商量,我又不是那种把人逼死的亲妈,你说那小娼妇咋那么心狠呢。呸,让我去苏省找她,想都别想!她要是不主动跪在门口认错,别想我再认她。”
这话说得……
都开始满嘴污言秽语了。
付红偷偷翻了个白眼,也没把她的话当真。
反正她这婆婆呢,就是嘴上说得好听。要姜糖真在她面前,她指定换一副作派。
不过这些都跟她没关系,她在乎的是,到底能不能把三丫头弄回来。
“哎哟,我肚子疼……”付红捂着大肚子,“妈,你看你大孙子也觉得我说得对,总不能他出生了都见不着自己姑姑吧。三丫头以前可喜欢春儿和小伟了,我相信她要是知道有个侄子,肯定也想见见的。”
说起大孙子,李钟秀脸色稍稍缓和。
但还是冷“哼”了一声:“她狼心狗肺得很,连亲妈都想不起,还会想侄子?”
付红讪笑。
站在屋外的姜万德听了满腔怒火。
他在院子里转了两圈,终于在雨棚下找了根斑竹棍子,想也不想就往堂屋砸去。
“啊——”付红吓得赶紧捧着肚子,尖叫一声。然后猛地回头,就看见公爹站在门外,目眦欲裂地瞪着她。
“爸,你这是……”她转了转眼珠,扯出僵硬的笑容。
姜万德抬起手,想要一巴掌把这心术不正,满心算计的女人打出去,却又意识到他是公公,不好打儿媳,巴掌便转了方向对着李钟秀脸颊甩过去。
“你打我!”李钟秀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尖叫骂道:“姜万德,你敢打我?”
“怎么?我打不得?”姜万德指着李钟秀怒吼:“说,我让你给三丫头捎的东西是不是王明华给你的?”
“……”李钟秀语塞,气势顿时弱了下去:“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你张口闭口说给不孝女捎东西,你嘴巴一张就完了,钱呢?咱家攒来攒去才多少钱,一下子给小娼妇买这买那,她有福气用吗?她不孝顺我,难道还要我这个当妈的想着她?”
“幺儿下学期就高二了,你那些钱与其给那死丫头,不如留着买麦乳精给幺儿补补营养。”
“王明华要讨好死丫头,他乐意出钱,我凭什么不要?”
姜万德:“……”
“你,你……你还觉得有理?”
姜万德看着振振有词的婆媳俩,心情复杂,高声骂道:“说,王明华除了送衣服,还让你们在包裹里放啥了?”
“什么也没有。”李钟秀扭头看付红,就见她表情不太对,心里咯噔了一下。
就听付红小声说道:“……就,大妹夫还写了一封信。”
姜万德眼前一黑。
难怪三丫头不回信,她怕是以为他写的那封信是帮着王明华算计她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