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父姜母因为她大吵一架的事, 姜糖远在几百公里之外,自是不晓得。
不过就算知道了,恐怕也是一笑置之。
她对姜家谈不上怨恨, 毕竟她不是原身,实在很难切身处地的体会原身的痛苦, 姜糖为原身的遭遇不值愤怒, 但仅此而已。
人活着要超前看。
即便亲朋好友去世, 也不过是难过上一阵,往后的日子照样该咋过就咋过,何况她跟原身这种阴差阳错的关系呢。
她心里没有怨恨,更不会产生亲情。
所以不管姜家发生什么事, 姜糖既不会感到痛快, 也不会难受揪心。
只要他们不上赶着给自己制造麻烦,姜糖可以完全做到无视他们的存在。
不管从心理, 还是行动上。
她都将自己和姜家切割得明明白白。
而眼下, 她更没空去想姜家那边是啥情况了。
姜糖到农机站时,两个师兄正在帮其他生产队检修拖拉机。文成县周围有八个生产队,每个大队至少有一台拖拉机, 个别生产队有两台。而为何安排在同一天检修呢,主要还是因为能修机器的技术工少,整个文成县就这么几个人。
哦, 如今又多了姜糖。
而在农用拖拉机上最在行的还是得数赵师傅。
其实, 每个生产队的拖拉机手在学习开拖拉机时便会同时学习如何修理,若是简单的问题, 老司机还能拿着扳手自己捣鼓。
但若是零件坏了, 车子罢工, 或者检查不出的大毛病, 那就不得不到农机站请赵师傅检查。
顺便打报告申请换零件。
如今买配件也不容易,生产队得先批报告盖章,再送到农机站,农机站核实无误还得上报到农机局,农机局再派干事出去合作的五金厂子采购。
但是,如果坏了一两台拖拉机,就让人出门采购一趟,那路费得多贵啊。
因此哪个生产队的拖拉机坏了,就只能等。等农机站统一安排检修,再看看要换的配件数量多不多,多的话就尽快采购。
而采购前呢,就需要懂行的老师傅将所有配件的型号标注清楚。
不多的话,那就只能等了。
有时候一等就一年半载。
这样一来,效率那叫一个低。
赵师傅在其中便是起这个作用。
姜糖这边刚到,赵师傅抬头看了她一眼,直接扔了套工作服过去,就把她也赶去修车了。
这边几个大队的拖拉机手没见过姜糖,只是偶然间听说光明大队的拖拉机手换了个女人,本来心中带了几分轻视,再看她一点不客气,上手就拆发动机。
这里动动,那里紧紧,有小心眼又直男癌的当场发作了:“……女人不在家洗衣做饭侍弄庄稼,耍什么拖拉机啊,赵师傅,你就放心让她修啊,她懂啥啊,万一修坏了咋办?女人就该找个踏实能干的男人嫁了,好好照顾家里才是,跑出来跟一堆大老爷们混啥啊,不像话。”
他跟林大柱关系还成,两人之前一起出去拉过私活儿,当时还说好以后一起干,统一收好处,免得坏了行情。
结果林大柱的饭碗眨眼就没了,还是被一个女人抢走的,这哪行!
断人财路,无异于杀人父母!
葛癞子对姜糖那是一千一万个不爽,遇见她不免想刺上几句。
说完还故意不屑地“哼”了一声,就是想让姜糖闹个没脸。
其他人笑笑,不说话,显然他们也不觉得女人克服体能上的缺陷,去开拖拉机值得称颂褒奖。
他们不愿承认这有损他们的自尊心,便认为姜糖抛头露面不检点。
“我为啥能跑出来跟一群老爷们混,那还不是因为你们太差劲吗?否则,就算我有为人民服务的心也无济于事嘛。”
她笑着,不紧不慢说道,像是开玩笑的语气,但细细一琢磨,那嘲弄之意快溢出来了。
姜糖不是怕事的人,明明听出对方话里的恶意,要是不反唇相讥还叫姜糖吗?
如今这个环境,重男轻女简直是社会基调。但凡林大柱靠谱一点,即便她依旧比林大柱强,即便她舌灿莲花,也当不上这个拖拉机手。
一个c-和a ,当然选a 。
但一个b 和a 呢,前者自己人,后者外来户,选谁?
说他们不争气,她真不算冤枉。
再说,这里是农机站。
她这几个月锻炼下来,又不是没有自保之力。就算对方被惹毛了,只要不群起攻之,她自信不会落下风。再不然这群大老爷们如果连脸面都不要想群殴她,那也得看师父让不让!
葛癞子能跟林大柱聊得来,本质上两人都差不多,就是贪心不足蛇吞象的家伙,恨不得把拖拉机当成自家私人财产。
在对女人的态度上,这两人当真是一丘之貉。
他当众被姜糖一怼,脾气瞬间上头了,指着姜糖骂:“你这个小娘皮说啥?信不信老子打得你半身不遂。”
这话一出,姜糖还没说话呢,赵师傅已经一把扳手砸过去了。
“骂啥?信不信老子也打你个半死?我徒弟帮你们修拖拉机,你们几个糙老爷们倒好,不感激就算了,屁事不会,光会对女娃子骂骂咧咧了?觉得自己多了二两肉就不得了了是吧?”
“不服啊,不服气我现在就撵你们出去,拖拉机爱上哪修就去哪修~”
这话可不是埋汰人嘛。
除了农机站,他们能去哪里修啊。
葛癞子被身旁的人拉了一下,才险险避过扳手,还惊魂未定呢,又听赵师傅中气十足的怒骂,脸色一白,只得恨恨瞪向姜糖才作罢:“赵师傅,这是我跟她的事。有本事你让她自个儿出来。”
听到师父维护自己,姜糖本想着不跟他纠缠了,没想到这人不会看颜色,就是个狗皮膏药。
偏偏他觉得自己占理得很。
“师父,没事,我来跟他说。”
姜糖扔下螺丝刀,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取下沾满了机油的手套,慢吞吞从工作服的内口袋里掏出一本□□:“m主席都说男女平等了,女社员应该出工,并且工分要和男社员一样多,怎么,地里的活就男女平等,拖拉机的活就男女不平等了?”
“别装不懂,否则咱们去找县里干部问一问?”
什么都不必说,这本书一出,谁与争锋?
就算不识字,大家没有不认识□□的。葛癞子再蛮横,就算有天大的本事,还能跟主席对着来,还能跟国家对着干?
套句后世直白的话,□□在这个年代简直是尚方宝剑一般的存在。
“革命”派用它当工具,给看不顺眼的人扣现行□□的帽子,而懂得变通的,自然也能把□□当成护身符用。
姜糖下乡前,该准备的革命语录都准备好了,而能证明她思想正确根正苗红,没有反动情绪的□□更是时刻不离身。
这也是她为何一直穿工装的原因。
无他,口袋深,册子放身上不容易丢失。
葛癞子憋得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
前些年臭老九、黑五类倒台时的场景历历在目,近几年革命小将们闹革命闹得如火如荼,这小娘皮也是换个狠角色,竟然拿主席语录来治他。
他满腔怒火无处可发,只能又愤懑地瞪了姜糖两眼。
姜糖冷嗤一声,跟她来浑的?分分钟上纲上线教他做人。
她把书重新收好,继续认真排查别的拖拉机。
所有拖拉机检查完,赵师傅记录下需要采购的所有零件,各个大队的拖拉机手就开着拖拉机走了。
“师妹,第一次见面,今天忘了给你带见面礼,下次我再补上,你别介意啊。”宋志学笑眯眯的说着,心里却暗暗思忖,这新来的师妹性子挺厉害啊,瞧瞧这轻描淡写几句话,直接把找茬的噎得一句话说不出。
才多长时间啊,就哄得师父这么护着,啧。
姜糖嘴角微微上翘,露出浅浅的笑意,说不介意。
扭头给自家师父吹彩虹屁去了。
那一套套地,什么天地灵气于一身,宝刀未老,气势如虹,无所不能,一个吓退几个壮汉……真是一个敢夸,一个敢信。
听得宋志学目瞪口呆。
同样是拍马屁,咋区别待遇呢?
宋志学还没忘记师父骂他本事不大,心思全不用在正途,只会溜须拍马,回回骂得他抬不起头来,而现在,仿佛笑得牙花子都露出来的师父是假冒的一样……
合着师妹拍马屁就是做事认真,说话还好听。他拍马屁就是心术不正,蝇营狗苟?
宋志学觉得自己委屈大发了。
转身想找大师兄郭明诉苦,却见郭明拿着扳手咧嘴傻笑,在一旁点头附和,那排大白牙真是刺得人眼睛痛。
宋志学:……
完了,老实敦厚的大师兄也变狡猾了。
***
这天回去前,赵师傅跟姜糖透露了一件事,说是洪书记很欣赏她,想把她调到省一机去。
赵师傅问她是咋想的。
姜糖心里明白,这话就是幌子。
洪书记是什么人啊,文成县的一把手,成天日理万机。她又是谁啊?无名无姓的小知青一个,省一机的事,肯定是师父出了力。
“我觉得你该去。只有见识更广阔的天地,你的思想才不会局限在小角落。有些东西我想教你,但农机站条件有限,没有动手实操的条件,而你必须进入更高更深的领域去学习,丫头,不要辜负你在学习上的天赋。”
赵师傅语重心长。
他的心灰意冷不在于对国家的无望怨愤,而在于他的思想陷进了黑暗里,找不到光点,无法理解自己所在的这个国的病症在何处。
但唯有一点,赵师傅始终不曾糊涂。
帝国主义亡华之心不死啊。
省一机是军工厂,军工厂需要的是什么?是源源不断富有创造力、坚定奉献的技术人才。他们的使命便是设计最先进、最厉害的武器,保家卫国。
姜糖呢,有高中文化打底,记性好,学东西快,立场也坚定。
这就是一个绝佳的好苗子。
姜糖沉吟一会,说出自己的顾虑:“师父,我怕我……”
她想报国的心志未变,热血未凉。但当这个使命真的降落在她肩上时,姜糖却又不可避免地怀疑起自己的能力。
赵师傅:“担心自己不行?”
姜糖沉默。就听赵师傅笑了笑:“不逼自己一把,你怎么知道自己的潜力在哪里?你知道省一机如今的一把手以前是干什么的吗?”
“是大字不识两个的放牛娃。”
姜糖诧异地抬头。
赵师傅:“当初苏|联专家撤走的同时也带走了厂子里的管理团队,这现代化管理啊,咱不懂,以前因为有老大哥那边派来的专家,咱们也没人学。你看,靠山山倒啊,咋办咧,不得硬顶上去啊。”
“靠的啥,靠的信念。你有基础,有文化,又能看得懂书,还有我这个师父,你还觉得自己不行吗?”
姜糖被震在原地。
是啊,她又不差,为什么不行?
想到不断发生的边境摩擦事件,即将到来的南边反击战,以及直到2020年,国内各方面实力都上去了,西方各国仍在不断抹黑,不断挑衅……
作为“先知”,她难道要嘴上说着奉献牺牲,却畏畏缩缩不付出行动。呆在舒适圈里冷眼旁观其他人的平凡度日,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点评他们活得糊涂,庸碌无为吗?
或者,她甘心做一个普通人,谈对象,结婚生子,而后再沾沾自喜于自己多有远见,多么会明哲保身?
不,她不想这样死水波澜地度过一生。
姜糖之前给自己做的规划是,安心呆在乡下,等恢复高考便正大光明回城。
可回城做什么,她一直没有清晰的概念。
难道,她仅仅是为了含金量最高的这张大学生文凭吗?那有了文凭呢,她是从政还是做纯粹的学者呢?这么多问题,陡然呈现在姜糖眼前。
她突然想明白了。
她或许能力有限,改变不了历史长河的流向,但至少,她可以拼一把,让它的速度不那么湍急。
“我去,师父。”姜糖眸光坚定。
赵师傅欣慰地点点头,伸手在她瘦削的肩膀上拍了拍:“所有比你强的,都是你学习的对象。不管厂子里把你安排在哪个部门,你都要戒骄戒躁,虚心学习。有不懂的可以问燃机所的蒲工蒲豁然或者研究院里的龚和平龚副院长。他们都是我的老朋友,也是非常不错的人,最欣赏爱学能学的学生。”
姜糖点头,语气郑重:“师父,我知道了,我绝对不会丢了您的脸。”
晚上,赵师傅拎着一瓶二锅头找老朋友喝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