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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 47 章
    所有人脸色变了。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刷刷’的答题声,窸窸窣窣的讨论声,仿佛倏地被人按下暂停键, 他们脸上呈现出难以言喻的表情。



    好奇, 诧异,愤慨, 想要破口大骂又不得不憋回去, 以及对规定时间内完不成试卷的焦躁……



    情绪复杂极了。



    接着就听压抑着怒气的声音说道:“你们继续答你们的, 还有二十四分钟。”



    这可怎么继续啊?



    他们想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试卷上, 但耳朵, 眼睛都不受控制地往龚和平所在的位置飘。就见这位德高望重的工程师扔开孟耀祖的试卷, 手伸向下一份……



    而跟他一起来的几个研究员见状,主动帮着审核其他人的答案。



    没有人注意到,答题的人里, 并不只有孟耀祖脸色灰败。



    “姓孟?小孟啊, 这个考了六十分却连燃机基础都答得狗屁不通的人才, 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李为民问道。



    有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他看着那行乱七八糟的回答,一个连左右支撑腿的内壁和外壁之间有水套都不懂的人, 居然能拿第三高分,说没有猫腻?



    谁信。



    这时候,他脸上的慈祥温和不再,表情和语气已经带着很强的威势。



    尤其是“人才”两个字,轻飘飘地, 却砸得孟江脑袋一懵,脸色霎时变得苍白, 四肢百骸的血液全被冻住了, 脑门上更是冷汗淋漓。



    “厂长, 我……”



    “看来,今天我和龚工来得正好嘛!不然这里头的魑魅魍魉妖魔鬼怪不晓得要怎么横行霸道呢。你说呢,小孟?”



    李为民问一句,屋子里有那么一部分心里有鬼的就忍不住发颤哆嗦。



    恨不能马上出现一道地缝,让他们钻进去藏起来。



    孟江大脑宕机了一会儿,要怎么说,是承认还是不承认呢?



    如果承认,李厂长根本不需要查就知道是他给了耀祖及格分,那私心太重的罪名他肯定逃不了。



    如果不承认……



    不、不、不。



    孟江赶紧将这个想法否决掉,血缘亲戚哪是不承认就能瞒天过海的?何况家里大嫂那个人,粗俗又没内涵,从乡下来城里后就爱在家属院里吹牛。省一机家属院就没有人不知道孟耀祖是他侄子的。



    他意识到自己不管说什么都撇不开关系,顿时更加慌乱。



    下意识往孟耀祖的方向看,见他低着头身体佝偻成一团,那副畏畏缩缩欺软怕硬的模样,气得孟江心里一抖,这就是妈夸得天花乱坠的好孙子?



    他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孟江扯着僵硬的笑容,迟疑道:“李厂长,他……他是我侄子。”



    “哼。”李为民丢开试卷,也不理会他,直接坐到龚和平对面,低声问:“如何?”



    这是问还有没有别的猫腻了。



    前几年厂子里大小事务几乎被孙福海把持着,招工考试次数不少,但工人质量都不太行。加之厂子里乱,不是文斗就是武斗,而武斗之风尤其盛行,厂里断断续续折了不少人进去。



    虽说生产任务没有完全停摆,但效率却大大降低了。



    如今厂子的话语权一回来,李为民办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省一机吸纳新鲜血液。



    这次招工远比其他人以为的更加重要。



    因此才会让龚和平亲自出题,难度系数是前几年招工的好几倍。



    那边龚和平愤怒的点也在这儿,他出的题自己心中有数,理论和实践各占一半,能得四十分已算合格。



    哪里想到,一次招工,作假成分竟如此之高。



    四十分以上的六个人里,除了姜糖跟卓壮分数无误,其他都或多或少掺了水,其中最夸张的便是这个孟耀祖。



    而低分段,真实度反而相比更高。



    龚和平沉下脸,在名单上或勾或叉:“就一两个还将就。”



    “一说到厂子发展,一个个推三阻四,苦衷能说出百十个,对外就更厉害了,一个个成了劳苦功高的老人,指手画脚有你们,踏踏实实办事没你们。”



    李为民将茶杯重重搁在桌上,指着孟江大骂:“把省一机当自己家了是吧,想塞谁就塞谁?举贤不避亲,那你得先贤!一份试卷填得满满当当。晃眼一看我还以为遇到了多少年才能遇上的天才,结果细细一瞧,嚯,好家伙!”



    “问他压气机转子组件有哪些。他答:只有大量地消灭敌人,才能更好地保存自己!”



    他说一句,就用力拍桌子一下。



    孟江又惊又怕,心里后悔不已。



    他没细看,哪里知道侄子这么没脑子?亏妈说他聪明机警。孟江在心里把孟耀祖骂得狗血淋头,但这个时候,他只能硬着头皮走到李为民身前,老实承认错误:“厂长,这事是我做得糊涂了,我保证,下次一定不会。”



    “下次?”李为民道:“你还想有下次?”



    孟江身体一僵,情急之下心思陡转,竟抹泪示弱了:“厂长,你不知道啊,我难啊。家有高堂她眼下身体状况特别差,心心念念的就是家里唯一的男丁能有份养得活自己的工作,我这……那是我亲妈,生我养我的妈,我真的不忍心让她失望。我知道,我不该愚孝,因为怕她受刺激选择铤而走险,损害了厂子的利益,我确实让您失望了,我真的悔恨莫及……”



    姜糖一心两用,听见这话都不知道是该夸他机灵还是骂他脸皮厚。



    满屋子里,将近百余人。



    他竟舍得下这个脸,还真是能屈能伸啊。



    不过,她觉得孟江算盘打错了,李厂长一看就是个心有丘壑的笑面虎,这事肯定不会轻轻放下。



    果然——



    “嗯,小孟啊,你的处境我理解。这样吧,既然你家中母亲状况不乐观,那你就先回去照顾她一段时间。都说老小孩老小孩,你这做子女的还是要多花点时间在父母身上,免得子欲养而亲不待。至于你的工作,你就放心吧,厂里的同志都是好同志,为了厂子的发展,为了振兴华国而辛勤劳动,这重担啊,我相信大家都乐意担。”



    说完,李为民拍拍他肩膀,一脸“放心走吧”的表情。



    孟江一阵恍惚。



    他不是这个意思,他就想卖惨,让李厂长睁只眼闭只眼放过自己。



    怎么就变成让他回家伺候母亲了?



    短短几分钟,根本不给人思考的余地,他居然被辞退了……



    从一时愤懑点了姜糖出来,到被姜糖的伶牙利嘴逼到不得不替她洗刷污名,再到李厂长突然到访,再到龚院长领着研究院插一脚,发现他在分数上动了手脚……



    孟江的情绪上上下下,惊慌心虚在身体内横冲直撞,直到被龚院长点明,他以为这便是尘埃落定,最差不过是被训上几句,背一个处分,脸面受损。这情绪其实一直悬在半空中,没有落到实处。



    结果,猛地从半空中坠下来,跌了个粉身碎骨,血肉模糊。



    他呆呆地,视线透过门外,不知看向何处。然后慢慢转头去看李为民,动作僵硬得就像卡顿的机器人,如果配上“咔嚓咔嚓”的bgm就更像了。



    他语气艰涩:“……您的意思是,厂里要辞退我?”



    “怎么是辞退呢?”李为民微笑,不赞同道:“咱们华国人是最讲究孝顺的,你的行为是值得表彰的。”



    孟江想为自己辩解几分,就见李为民摆手阻止他开口,继续说道:“我没有将对厂子,对国家的忠诚与孝顺放在同一个天平上比较非让你二选一的意思。只是家中的事处理不好,影响你在工作上的表现,咱们是省一机人,要为省一机着想,要想办法开源节流,否则就是浪费省一机的资源,浪费人民的资源,浪费国家的资源。”



    “而不是像隔壁硫酸厂那样,三年不开工,工资照发不误,这是明晃晃的蛀虫行为。”



    若说孟江起初是做戏,这下是真哭了:“厂长,我……”



    “好了,我了解你对厂子不舍。”李为民安慰道:“放心,让你休息只是一时的。等处理好家中的事,你尽完孝,咱们省一机的大门永远都向你敞开。”



    姜糖将倒数第二道题的基础机械结构图画完,正好听到这两段话。



    差点没绷住笑出声来。



    李厂长这说话艺术着实让人叹服。



    提都没提徇私舞弊的事,一套套道理砸下来,孟江直接语塞,不想走也不得不走了。



    毕竟,说回家尽孝好歹能留下几分颜面,否则听厂长的意思敬酒不吃就得吃罚酒了。



    他不仅得走,走之前还要谢谢厂长体恤下属。



    姜糖一想,换成自己的话,嘴巴里还不知得苦成什么样。



    这孟主管看上去不过四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如果在厂子里继续待下去,照如今国营厂子僵化的晋升模式,他这种要能力没能力的老油条最后说不得能爬到高位。



    这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活生生断了自己的前途啊。



    姜糖满脸唏嘘。



    “三十分钟到了,麻烦各位将试卷往前面挨个传过来。”



    时间紧,龚和平带过来的试卷数量不够,有选择五人一组发挥团队优势的,也有和姜糖一样单人参考的。



    姜糖的卷子一递过去,就被转到了龚和平手里。



    她没什么感觉,甚至不觉得紧张。



    但其他人脸上的表情就好玩了,有目不转睛盯着的,有面露嘲讽等着她现形的,还有纯粹好奇她到底能拿多少分的……



    龚和平迅速看完,严肃的表情渐渐缓和下来,看到最后,眼底隐隐流露出欣赏。



    怪不得赵冈说起这个小弟子就喜笑颜开呢,确实称得上有几分天赋。



    姜糖阴差阳错下拿到的试卷,并不是对外招工的试题。而是一套研究院内部调岗用的试卷,最后一题是从六零年世界上第一架光武产生时得到的启发,问答者如何看。



    姜糖回答大有前景,还说未来势必会进入空中战争的激光时代。



    这跟龚和平的想法不谋而合。



    他顺手把姜糖的试卷递给李为民,“看看,新血液来了。”



    李为民听出他话里的激动,感到诧异不已。



    连忙接过看了看,拔高音量惊喜道:“不错,总算是有一个好消息了。”侧耳吩咐赵荣,将姜糖名字记下,“先送到燃机组那边吧。”



    燃机组的蒲工和赵冈关系不错,把赵冈的徒弟送过去,蒲工肯定乐得教。



    李为民这样想。



    “不行,去啥燃机组,我看她在设计上很有天赋,这样的人应该到我们研究院来。”龚和平立马开口。



    他在这里,难不成还抢不着人?



    “得一步步来,先到燃机组学习学习,等她通过研究院内部考核,再调岗过去是一样的。”



    龚和平胡子快翘起来了:“哪里一样。燃机组那边大工带几个小工效率低得很!再说,燃机组能学到的东西,我们研究院也会,我们这里的研究员是全能型的。你把她扔燃机组,那是大材小用,是对天赋的浪费。”



    “……”



    两位大佬争得面红耳赤,除了习以为常的省一机人,其他人已经看呆了。



    脑子里不约而同浮出一个念头:姜糖真这么厉害?



    但除此以外,嫉妒的人却并不算多。



    不管是燃机组还是研究院,平时在厂子里的存在感都很低,现在最热门的岗位是啥?



    是工会编制。



    进了工会,就意味着可以坐办公室,而在大部分人眼里,坐办公室是文化人的象征。



    什么燃机组,研究院……这些部门哪有工会体面啊。



    姜糖听得目瞪口呆,之前她只考七十七,也只是刚刚超过合格线而已,怎么突然就成香饽饽了。



    简直不真实。



    她掏出手帕,擦了擦汗。



    就见龚院长笑得一脸慈祥,问道:“小糖是吧,我是你师父的朋友,你叫我龚叔就行了。如果让你到研究院来,你愿不愿意?”



    怎么会不愿意呢。



    姜糖连忙点点头。



    龚和平一听,高兴了,但嘴上还是提醒道:“咱们研究院的工作量大得很,而且做研究嘛,一定要有毅力,要有接受失败的心理准备,你还愿意吗?”



    姜糖:“愿意的。”



    做研究哪有不失败的?就算上辈子她国内到处跑去搜集数据,也有出错或者遗漏的时候。



    这种情况下,就要吸取教训迅速纠错。



    龚和平:“好,一看你就跟你师父说得一样,有志气,能吃苦。”



    姜糖脸微微泛红,没想到成天嫌弃她的师父会这样夸她,她都感到不好意思了。



    等她开心完,忽然觉得周围的气氛怪怪的。



    姜糖扭头瞥了一眼,就见那群人用一种“哦,原来你还是关系户嘛”的眼神看着她。



    姜糖:“……”



    她心里有点儿别扭,但面上却没显露,依旧坦坦荡荡地,冲所有打量她的人笑了笑。



    如此一来,盯着她的那些人反倒不好意思地别开脸。



    姜糖也转过身,听赵荣念入选名单。



    “……有几位品行不端,往后不再具备顶岗资格。名单如下:孟耀祖、贡蜜蜜、徐鸾、柯金烨、贺雷……”



    “不能,我没有品行不端,我也不知道分数有问题,我真的没动手脚,呜呜呜……”一个剪着学生头的姑娘猛地站起身,激动地冲到赵荣面前,哀哀哭泣:“我不能没有顶岗资格,赵阿姨,你帮帮我,我真的没让你们帮我改分数……”



    赵荣赶紧看向李为民:“厂长,我没有——”



    李为民没说话,但眼中表达的分明是“好自为之”。



    那姑娘求了好一阵,见龚院长和蔼可亲地跟姜糖说了几句话,就领着自己的人先走了。



    她眼底闪过恨意,突然跳起来,疯了一样扑向姜糖,像是把一切都怪到姜糖身上,那凶狠的模样,像是要把姜糖撕碎。



    可周围这么多人在,她的目的显然无法达成。



    不等她靠近,突然窜出来两个人上前狠狠把她拽住,一时乱成一团。



    李为民脸当即黑了。



    让人把她们拉开,严肃斥责道:“做错事不可怕,可怕的是连自己都不敢面对自己的错误,反而迁怒无辜。”



    学生头又急又怒:“厂长和龚院长跟姜糖认识,她能进省一机,我为什么不行?你们说得冠冕堂皇,说厂子不要关系户,可这个叫姜糖的,不一样是关系户吗?”



    她声音尖锐,哭得撕心裂肺。



    浑身都在发抖。



    姜糖无语地看着她。



    还真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她只看到李厂长和龚院长跟她说了话,怎么选择性忘了他们说的什么?怎么选择性忘了她的分数。



    这到底是随便找一个背锅侠呢,还是她觉得这是厂长的小辫子,抓住了就能达成所愿,为所欲为?



    李为民一辈子经历了太多,几起几落。



    这种小女生哭闹的场景他根本不会放在眼里,但他对年轻人始终是包容的。



    人生才刚开始,他希望走错路的人能迷途知返。



    “小同志,你误会了一些事。首先,我和龚院长都是第一次见到小姜同志,你所谓的关系户只是因为她的师父曾经是咱们省一机的人,赵冈,赵工,我相信你们之中有人听过他的名字。



    其次,她跟你那弄虚作假的分数不同,她确实有真本事。



    我刚才说了,举贤不避亲。



    如果我一早知道她是赵工的徒弟,她不需要参加这场考试,而是直接加入省一机的队伍。”



    学生头面无血色,跌坐在地上。



    心里其实明白李为民没说错,不可能这么多人陪着演戏,那女的肯定有真本事。



    她不禁后悔,孟江点出姜糖跟文秘书有关后,自己不该躲在人群里“煽风点火”。



    如今后悔也无济于事了。



    为了贿赂孟江帮忙改分数,阿妈顶着哥嫂的不乐意,塞了整整五十块钱。



    这下倒好,工作没到手,钱也没了。



    她回家要怎么交代啊?



    学生头肩膀不停颤抖起来,低泣声渐渐转为绝望的大哭。



    ***



    姜糖走出省一机大门。



    外边日头正毒辣,她才走了几分钟,便觉着汗流浃背。



    她将布包举起来顶在头顶遮阳,往榕树下小跑过去。



    “你一直在这里等着?”



    符横云“嗯”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帮姜糖擦汗:“时不时有风吹过来,其实不热的。”



    “考得怎么样?”



    姜糖递给他一个“还用问”的眼神,倍儿得意:“符同志,我要向你正式宣布,从现在开始,我就是省一机的正式工人了。”



    符横云侧首,慢慢靠近她,低低地笑了:“那,符同志想知道,姜同志准备好做他的领导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