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闻琛琛也有过贪玩的时候。我记得闻琛琛十一二岁的某天早早做完了功课,兴高采烈地要去采莲塘吃莲子羹,吃完了来不及抹嘴多摘了几只莲蓬带回道门。
他爷爷来得比他回得快,大手一伸就把他提溜回去了,发了好大一通火。
他爷爷说:“我已经有个不肖子了,你还想我有个不肖孙吗!”
骂声那么大,连罚堂屋脊上站着吹风的我都听见了。我觉得门外边儿刚伸进去一只脚又缩回去打道回府的他爹也一定听见了。
骂完就是罚跪,我偷偷溜进去看他,用耳朵蹭他的手,他也没有抱我起来顺毛。于是我知道他真的很不高兴。
后来他娘来看他,他委屈得在蝴蝶似的眼睫下蓄起一层薄薄的雾。
“为什么别的孩子随心所欲,我已经很勤奋了,却连出门吃一碗莲子羹都不行?”
他娘便温温和和地说:“你不一样,你有本分,你一定潜心修行,好继承大业,弘扬道门。你爷爷、你父亲,和娘亲都对你寄予厚望,不要让我们失望。”
十一二岁的闻琛琛没有说话,我依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只看见他娘走后他眼里的雾气渐渐浓起来,最后凝成一滴酸涩的水,只有一滴,落在他放在膝盖上的手背,我替他舔去了。
翌日他爷爷问他错了没?他梗着脖子不认,于是继续跪。第三天没认错,他爷爷就叫他跪着抄那些看着就眼晕的道藏。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日复一日,第十二天的时候闻琛琛终于说知错,于是被放了出来。
那天他抱着我絮絮叨叨了很久。
那是他十二岁的生辰。
我去找他去采莲塘吃羹时摘的莲蓬,有三根,全都衰败枯死,再也不能吃了。我只好偷偷地去采莲塘叼了一只新鲜的莲蓬回来,放在他手边,他摸了摸我脊背上的毛,最终没有吃莲蓬。
他只是莫名其妙地盯着我的眼睛说:“爹娘又不知道上哪儿玩去了。”
他问我:“外面好玩儿吗?”
我回答不了他。他似乎也不打算要我答,他自言自语:“可惜我不知道。”
他的声音明明平平淡淡,听着什么情愫也没有。可我的心又一次被烫着了,这一次被烫得疼了。
闻琛琛被扣在他爷爷的模子里继续一天天地长大了。
闻琛琛十五岁那年,他终于从爷爷的模子里脱出了身。
魔界一王被同族挤压,离开魔界,来上修界扩张势力。
大宗有心无力,小门派有力无心,日渐式微的道门成了最好的选择。
那日天净风远,花红柳绿,是个很和美的初夏。
血腥气却在这样和美的天气里漫浸了整个道门。
他看着他的爷爷被魔王一手抓出了心脏,又看着他爹从天而降挡在了他身前,叫他娘带着他走。
于是他娘拖着他,而他抱着我,我们一起开始短暂的逃亡。
一直逃到魔王布下的结界边缘,他娘献祭了血肉去破结界,他昔日的师兄弟们用血肉为他筑起了护卫的城墙。
他向前一步是尸山血海,向后一步是绝路无生。
熟悉的不熟悉的躯体一个个在他面前倒下去,摧枯拉朽的大火烧毁了他人生最初的十五年。
他的娘颤颤巍巍地塞给他一枚鸽子蛋大的珠子,然后伸着血淋淋的手去摸他惨白的脸。只差那么一点儿,功败垂成,那只手在距离他面颊分毫之近的时候垂落下去,再也没抬起来。
再后来佛门领着大宗的援兵来了。
他们看见十五岁曾赞誉满身的少年跪在破碎的结界之前,成了一尊泼了血的白玉雕。
面相那么俊,眉眼那么稚嫩,初夏微热的风吹起他破落的银白发带。
他把发带从头发上摘下来,束在了额头上。他跪着,向尸山血海折下了腰,额贴着地上血水,这样静了很久,一直到我以为他已经死了。
那枚珠子捏在他手里,放出他那一向不作为的懒散父亲的声音。
“琛琛,琛琛,爹说生你来分担子不假,但爱你亦不假,此若事平,上下无恙,你前几日道想吃莲羹,便做与你,一角冰糖,是不是?“
我一直想告诉闻琛琛,我之所以聪明,不是因我自己,只是我身上带了他娘送的三分灵识。
所以我能陪他这么久,能听懂他的话,能知道……我是爱他的。
我爱他,源于他的父母。
其实他爹自小就知道他自己根骨下庸,下修界天赋高些的人都比不上。他爷爷看重资质,而他唯一的儿子不中用。
所以他爹耽于玩乐,不用心,不上进,不努力,那么他是个不中用的儿子便是正常的,是他自己的错,不是他爷爷生错了儿子。
他结道侣生子,一开始确实是为了道门,为了给他爷爷一个长脸的孙。在他之前,他与他娘还育有一子一女,都因为资质平庸被他亲手杀了,他爹用了很多法子,最终才有了他这么根骨奇绝的孩子。
他娘又因为生他伤了身体,道门人多口杂,为免落人口舌,于是之后他们外出游乐,是为了给他娘补身子。
他爹以为可以不爱他,可人心不是铁石做的,那些送给他的走物生灵,他屋子里的那盏他莲心灯,盼他莲心泽质,盼他慧明灵章,为他藏了符,每月可以看他三个时辰。
他们这一家人都犯了别扭的病。
温情不做数,爱也不像话,不能向一个孩子透露一丝他们爱着他的蛛丝马迹。
所以冷漠对待,暗里偷窥。我猜我的闻琛琛会想:多么残忍的温情。
他们一个个乘上西去的黄鹤,再也不回来了。
闻琛琛在时光的这一头目送他们逐个远去,眼里又蒙上深重的雾气。
这一次没有再凝成水滴,十二岁的闻琛琛就流完了最后一滴眼泪。
分给我三分灵识的女人死了。
在闻琛琛和我十五岁这一年,我再也听不懂他说话了。
再过了百年我修成妖身,再次懂了人话。
我看着闻琛琛主持着道门的大典,青衣无尘长身玉立,红尘困不住他了,再也没有人能让他折腰。
我听见一旁的小弟子无不羡艳地称赞他:“青衣霜剑玉拂尘,谁人不知闻琛琛。”
我便知道我该走了。
我的闻琛琛,穿秋香色的小袄子站在厚厚雪地里,向树上的我张开怀抱的闻琛琛,已经死去了。
他死在十五岁那年的初夏,我永远失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