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迹消失后, 摆在餐台上的一个原本不起眼的沙漏忽然缓慢地掉了个个,仿佛无形中有人窃笑着伸手拨了它一下。
细沙无声漏下,小个子有些着急地开口, “这支舞曲有二十七秒序章, 这沙漏看起来也就半分钟的漏程,大家快点组队!”
一语惊醒尚在茫然状态的玩家。
二十九人原本杂乱无序地站着,此时不约而同慌乱去抓身边人,抓到一个立刻紧攥彼此, 长松一口气。
千梧自然地被江沉拉入怀, 余光里钟离冶牵住了彭彭的手, 却不见屈樱。
江沉牵着他的手忽然一顿,千梧心里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扭头回望, 在人群之后看见了屈樱。
二十九人, 注定有一人落单。
流落在外的竟然是屈樱。
其余玩家全部有舞伴,纷纷回头去看是谁落下, 屈樱在众人掺杂着怜悯和后怕的注视中脸色苍白。
“我……”她不安地向后退, 直到身子抵住摆满餐品的长桌。
江沉让大家各自去寻找线索时, 她原本是在他们身边的。但千梧说话时嗓子很哑,刚好她从往昔之门里带了自己做的白梨布丁, 想回去拿给千梧吃,所以落在了后面。
没想到落后这几步, 却垫成了生与死的距离。
彭彭立刻拉着钟离冶的手走到她身边,朝她递出手。
屈樱嘴唇剧烈地颤抖着, 泪水已经挂在眼睫上。
“彭……”
彭彭笃定道:“不落单就可以了, 来一起。”
屈樱眼泪掉下来, 带着转危为安的笑容向彭彭伸来的手走去。
钟离冶忽然痛呼一声。
“有手!”他皱眉挣扎着叫道。
而后彭彭也察觉到了, 仿佛有两只阴冷的手分别拉在他和钟离冶的胳膊上,随着屈樱的手靠近,阴冷的手劲越来越大,眼看就要将他和钟离冶分开。
江沉叹了一口气,用只有千梧能听见的那么轻声。
“华尔兹是双人舞。”他说。
彭彭伸在空中的手僵住了。
他脸色惨白,比屈樱更白,看着面前笑容忽然消失的屈樱,又扭过头看着忍痛的钟离冶。
救一个人,意味着要亲手松开另一个。
圆舞曲的节奏越来越轻快敏捷,沙漏已过半,预示着正式舞曲即将到来。
屈樱忽然收回了手,她忍住泪意盈盈一笑,又向后退回桌边。
“那我就到这吧。”她声音很轻很轻,垂头抿了抿唇,又看向小队四人,“你们——”
“努力活下去,走出神经,替我再看看真实的世界。”
千梧从未见过这么红的眼,屈樱多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说完这话就蹲下抱住腿,将头埋进了双膝间。
江沉忽然在千梧耳边道:“我的福袋在左边口袋。”
千梧恍然明白过来,他一只手攥着江沉的手不能松开,另一手伸进他口袋把福袋摸出来,江沉配合他拉开了系带,掏出那本法典。
沙漏中的沙越漏越快,眼见着已露底。江沉把法典搭在千梧伸直的胳膊上飞快向后翻,千梧则吃力地用手指够到法典中夹着的羽毛笔,反手抽了出来。
那是神经允许篡改生存法则的笔,羽毛上依旧写着起初那两行小字。
“不可无中生有。”
“限用一次,时效短暂。”
细沙只剩最后细细一撮,落单者亡必是第一条生存法则,只要江沉一笔将规则划掉,或许可保屈樱一线生机。
千梧余光里一直关注着沙漏,还剩最后几粒沙时,江沉终于翻到了那一页。
他立刻将羽毛笔递过去,江沉却没有接。
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瞬,沉毅稳重的男人眼眸中仿佛有一根弦骤然缩紧。
“没办法了。”江沉低声说。
伴随着他的话音,千梧也看清了这个副本的第一行法则。
【#1 华尔兹之夜,与人组队可保平安】
神经仿佛早有预谋,前面所有的法则都是以死亡触发的视角书写,偏偏这一个副本,改成了真正的“生存”法则。
划掉这一条,全部玩家都将丧失平安符咒,极大可能全员死亡。
冥冥之中,宴会厅中好像响起了一声阴冷的笑声,嘶哑刻毒,像一个卑鄙狭隘的中年男人。
那笑声止歇时 ,最后一粒沙落入下面的容器,摆在千梧胳膊上的法典终于失去平衡砸在地上。圆舞曲的分贝骤然提高,轻快而迅捷的节奏迫使所有人不约而同地迈开腿舞起来。
千梧满心空荡,他仿佛无意识地在江沉带领下回环,江沉亦神色严峻,只在回环的间歇用眼神扫向屈樱那边。
蹲在地上的屈樱忽然站了起来。
她原本垂着头一直在低声自言自语似的呢喃,第一个八拍后,千梧旋转到她正对面,却见她忽然抬手,用指腹沾着泪水向眼睛旁边轻轻抹去。
触发死亡条件时冷静温柔地抹去眼泪,保持风度,这确实符合屈樱的脾性。
但千梧却觉得说不出的怪异,他又一次在江沉臂弯间回环,再转到屈樱正面时,又一次看见了那个动作。
很奇怪,却说不出哪里怪。
一个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正常人自己擦泪都会选择拇指或食指的手背一侧,手指会平行于眼睛,只有替别人擦拭眼泪,才会用食指和中指的指腹垂直于眼地接触那些泪水,再轻轻擦去。
这个动作如果放在画里,就是人物动作逻辑出错。或许是画家刻意的艺术表达,但放在现实中却显得不太合理。
下一秒,屈樱踩着一个支点音的节奏后退一步,手臂划开优雅的半圆,轻闭眼睛一个人在旋律中舞了起来。
“她怎么了。”江沉眸光愈暗,“她已经被什么脏东西缠上了吗,这么快,我以为至少要到半夜回房,那样我们或许还有希望能——”
坚毅的帝国指挥官话到一半便停止。他从不以脆弱和悲悯示人,如果说出的话难保冷静,便不再说话。
千梧在优美的舞乐中却蹙眉摇头道:“不对劲,她不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上了,更像在自我催眠。”
无数个回环的间歇,千梧一次又一次扭过头看独自起舞的女孩。她眼睛紧闭,嘴唇在细微地翕动着,像在对自己说话。
又一个回环,千梧再看她时,她依旧在闭眼自言自语,但眼睛却没有上几秒那样紧张焦虑地紧扣,神色反而显得从容平和。
这样飞速切换的矛盾,他只在别西卜与壮壮在同一个身体里争夺打架时见过。
千梧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有些疯狂的念头。
几分钟后,舞乐停下,所有玩家自动停下了舞步。
江沉攥着千梧的手不放开,但已经有玩家试探地松开彼此的手。彭彭直朝屈樱扑过去,一把攥住她的肩膀用力摇,“屈樱!你醒醒,你睁开眼,你——”
屈樱睁开了眼。
在她睁眼那瞬,所有人都做好了见到一个附体恶鬼冷笑的准备。然而没有,依旧是那双清澈的剪瞳,含着未消的泪意,有些懵懂。
“哥?”她对着彭彭呆呆道。
彭彭焦急得没顾上听清,只说道:“你还好吧?你看看我,我是谁?!”
江沉仿佛也忽然明白了什么,低头和千梧交换了一个眼神。
“彭彭?”屈樱愣了一会终于回过神来,勉强抬手用手背擦了擦脸颊上未干的泪痕,说道:“跳完了?”
“墙上又开始有字了!”赵冰低声惊呼。
千梧回过头,看着墙上的字显影式地慢慢浮现。
【舞会结束。】
【组队检查中。】
【全员组队。】
【很优美的舞步,多谢。】
【请接受款待,用餐后早些歇息,晚安。】
“怎么回事……”玩家中开始有人慌了,“她明明是自己跳舞,为什么组队成功了?”
“她刚才在和谁组队?”
无人吭声,却有人渐渐后退,试图与屈樱拉开安全距离。
小个子看着她,努力遮掩眼中的哀伤,挤出一个宽慰的笑容,“你看,原来自己一个人跳舞也能算组队成功,安心回去歇息吧。哦对,这墙上说这些吃的喝的是款待我们的,你喜欢吃什么?”
他说的话像是在温柔哄孩子,人群里有人说,“都知道她刚才是跟脏东西一起跳了舞,晚上必死,不要搞这些没用的宽慰人心了。”
赵冰回头怒目瞪着那个人,“就你有脑子?听不惯就滚,找什么晦气!”
小个子沉默地走到长桌旁,把几瓶酒挨个拔开闻了闻,拿起一只杯子倒酒。
杯子里是像巧克力牛奶一样色泽的利口酒,他走过来把杯子塞进屈樱手里,温柔道:“你们女孩子是不是喜欢喝这种酒?有奶茶的味道,你尝尝。”
屈樱愣了好一会,把杯子接过来,喝了两口。
她像是一直处于一种愣神的状态,赵冰以为她吓傻了,侧身过来抱了抱她,低声颤抖道:“对不起,刚才太突然,我完全下意识拉住了离我最近的人,之后才发现你被剩下。抱歉,真的抱歉,明明刚才说过要互相帮助——”
屈樱消化了一会才听懂她的意思,有些茫然地拍拍她的背,“没事呀,我……我没什么事,当时我也下意识去抓身边的人,可惜晚了一步,我离大家都太远了。”
“沙漏又动了!”忽然有人喊。
千梧朝那边看过去,无形的手再一次拨动了沙漏,但这次,沙子漏下的速度却比刚才缓慢了许多。伴随着漏沙声,紧闭的大门再次开启,玩家们可自由通行。
江沉盯了几秒钟后说,“这次大概有四五分钟时限,估计是留给我们用餐补充体力的时间。”
彭彭攥着屈樱的手,低头掉着眼泪说,“你们都去拿吃的吧,她是我们小队的人,我们来照顾她。”
闲杂人等都散去,彭彭抱住屈樱不断顺着她的背,低声道:“别怕,别怕,今晚我们所有人都跟你呆在一个房间里,不管什么东西来了都让江沉把它千刀万剐。实在不行,你躲在千梧背后,神经不舍得对千梧动手的。”
“我真的没事。”屈樱神色仍然有些空洞,许久她起身道:“先拿吃的吧,沙漏还在走,我们出去再说。”
彭彭还要说话,江沉已经一把将他提起拎到钟离冶身边,“就知道哭。”
彭彭抹着泪,“江沉你面冷心热也适可而止好吧,你的心明明也痛得要死。”
“……”江沉瞟他一眼,无情道:“抱歉,我真没有。”
屈樱怔怔地看着江沉,江沉问,“你刚叫了一声哥。是谁在和你跳舞,屈英?”
彭彭愤怒道:“你怎么还连名带姓地凶人家!你审犯人吗你,你——”
江沉不耐烦地反手用一只泡芙塞住了彭彭的嘴。
彭彭差点被奶油窒息,咕咚咕咚眼了好几口才倒过气来,翻了个白眼。
钟离冶也不明所以皱眉看着江沉,但屈樱却在听见那声称呼后颤了一下,许久抬手拿起旁边的餐盒。
“先拿吃的吧。”她绕过江沉低声道:“我们回去再说。”
虽然副本明确提示可以食用的餐品一般不会出问题,但大家都只拿了能够填肚子的量,不敢放肆。
只有屈樱一人大拿特拿,她仿佛如释重负,用各种餐品填满了两个最大的餐盒,又让彭彭捡了很多新鲜的水果,揣了一整瓶枫糖和牛奶。
“也不知道白天热不热,看这个城堡背景又是不可能有空调了。”屈樱红着眼睛对千梧笑,“热的话明天下午我可以给你做水果捞吃。”
千梧只能对她笑笑,玩家们吃饱肚子后各自匆匆离去,他们踩着沙漏的最后一点时间离开了宴会厅,而后看着那扇沉重的神秘的门再次关闭。
“我今晚不会有事的。”屈樱和众人一起上楼后站在自己房间门口,轻轻抿了抿唇,“我,嗯——我心里有数,我没有和脏东西跳舞,我真的不会有事,你们别太担心。”
彭彭用一种明知道她在说胡话却不忍心拆穿指责的眼神看着她。
屈樱叹了口气,“唉,我跟你说真的。”
走廊空无他人,江沉随手按下她房门的门把手,向里走了两步,再次发问,“和你跳舞的,是屈英吗?”
彭彭皱脸迷惑。
钟离冶却好像忽然明白了,“还有一个屈樱?你双重人格?”
屈樱脸色再次泛白,她回头看向千梧,千梧神情淡然,似乎并无开口的打算。
僵持许久,她轻轻叹了口气,踏入房内反手关上门,低声道:“不是双重人格,是我哥哥。他死了很多年了,也很久没有出来找过我了。”
屋里一片死寂。
彭彭好像花了很大力才把舌头摆正,“你知道你说的话听起来多他妈吓人吗?”
“所以我不想说。”屈樱有些委屈地看了江沉一眼。
江沉继续冷漠。
千梧开口道:“屈英是你亲哥哥,是英之前的老板。你十几岁时还生着病,你哥哥没有对外人提起过你。”
“你们怎么知道?”屈樱脸色大变,“你们一直知道?”
江沉冷静开口,“是我刚才告诉他的。我们的往昔之门刚好回到了那个时间节点,我和千梧在英吃饭,阴差阳错看见了你哥哥。抱歉,我托人查了查。”
屈樱沉叹一声。
“生病时我做不得自己的主,连清醒的时候都很少。后来我重获新生,才知道哥哥把健康的器官给了我。我们是娘胎里带缺陷的双胞胎,必有一死,他把活的权利让给了我。”
她声音很轻,带着压抑的泣音,垂头道:“他刚走的那几年常常出来陪我,因为有他陪伴,我才能一个人坚强地活着,学会了他的厨艺,替他将餐厅经营下去。但几年后,他渐渐很少出来找我了,后来就再也不出来,无论我怎么想办法都见不到他,甚至梦不到他。我常常在想,哥哥是不是做鬼做厌倦了,开始后悔把器官让给我,开始讨厌我了。如果是那样,我愿意和他把命换回来……”
众人皆沉默,女孩在低声自言自语似地诉说,泪水沾湿了眼眶,她努力牵起嘴角说,“刚才我好害怕,但是我竟然在神经里,在那一瞬间又一次见到了他。他陪我跳完了那支舞,原来他还在,只是平时懒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