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龙套被两个救生员提溜着, 连呛带咳地从水里爬上来。
刚才一脚踩空落了水,周身寒意包裹,在塘里她吓得话都说不出, 忘了大声呼救,现在终于脱离水面重回岸上, 旁边热哄哄的人围着, 小龙套傻愣愣地撑着胳膊坐在地上,浑身湿哒哒,眼眶一红,终于想起来要哭上一嗓子。
只她刚一张嘴,倏然察觉旁边投来一道强烈的视线, 转头看见不远处的台阶上坐着的男人, 鼻高眼深, 浑身湿透,几缕碎发贴在前额, 水珠顺着鼻梁滚落, 嘴唇抿成一线,一身黑衣正襟危坐,气场强大又摄人。
他目光如炬, 从她身上的大衣扫过,最后在她脸上定格一秒, 像是审视。小龙套被这眼神看得后脊发凛, 肩膀一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泪都吓飙出来一串。
“坐这吹风?兴致不错。”秋棠吸着咖啡走过来, 手里毛巾一把盖在秦易铮头上。
听到她的声音, 看见她的人, 秦易铮浑身紧绷的肌肉在这一刻终于松懈,如同噩梦解脱,他嘴角线条柔和:“我以为刚才是你。”
“我在机位后面,怎么会在取景棚里?”
“万一呢。”
“我傻吗?”
“是我傻。”
秦易铮脸上淡淡含笑,虚惊一场后的释然。
确实傻,回顾刚才的乌龙,他自己也这么觉得,傻到来不及思考,仅凭一眼背影一件衣服就以为是秋棠,就往下跳,太好骗了,若是想让他失去理智,想令他臣服于股掌间,秋棠一个名字就够了。
这是气温八度的户外,水边,夜风擦着水面梭过来,秋棠围巾棉袄全副武装都牙关瑟瑟,而他衣摆淌水,唇色泡得发白,却闲闲坐着像是乘凉一样。
他不会冷的么?
秋棠在秦易铮身旁蹲下,伸手去触碰他的右手,指尖碰上的那一瞬犹如针扎,结冰冻骨似的冷,她倒吸一口凉气。
也就是在那一瞬,秦易铮反握住她的手,带进怀里紧紧抱着,按在他的心口。
秋棠挣脱不开,秦易铮手臂犹如钢铸,圈着她,她手背缚在他坚硬冰冷的掌臂里,手心贴在他强劲炙热的心跳上。
“别动。”他闭眼叹息,“让我抱抱你。”
其实他不剩多少力气了,厚重大衣浸了水之后像秤砣一样,饶是他游泳技术过人也架不住里三层外三层的束缚。
彻寒湖水灌进口鼻,那一刻他都忘了冷,麻木的神经只剩下着急。他在一片漆黑中高声呼喊,而四周死一样的寂静。
原来得不到回应是这种感觉吗?头顶是广袤漆黑的天空,身下是暗流涌动的深潭,伸手不见五指,听觉视觉通通沉入水底,一直沉到最森冷的尽头。
那次在伯里岛,他不想下水,放任秋棠一个人在海里一口气游到很远,远到快到危险的深海区,她害怕了,回头望一眼岸上,岸上空无一人,当时她是什么心情呢?那天是她的生日,而秦易铮记忆最深刻的是她惊恐的眼神。
无形之中,他的消极和自我给秋棠造成了莫大的伤害。
秋棠缩了缩脖子,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在这跟秦易铮一起傻坐着,风吹得她眼睛都睁不开了。
“你有完没完?”
她掐了一下他的手心,之前隐约瞥见的伤痕此时清晰可感。
秦易铮仍半低着头,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很深沉的样子,秋棠觉得他可能真的脑子游进了点水。
她右手被他握着,抬起另一只空着的左手抓住他头上的毛巾,按着他的脑袋前后左右一顿揉搓,秦易铮猝不及防,被她搓得摇头晃脑脖子后仰。
干什么。他偏头看着她。
你脑子进水了,帮你擦干。秋棠扯下毛巾,“行了吗,能起来了吗?手松开。”
小龙套在旁边看得有点呆愣,从秋总走过来的那一刻起,台阶上的男人浑身锋芒敛去,眼神变得柔软,一把上了膛的枪顷刻间化为绕指柔,他的头被秋棠摁在毛巾里,揉乱了,揪成一窝,他眉头不耐地皱起,眼中却分明盛着笑意。
秋棠叫他松手他便送了手,让他起来,他跟着站起转身,高大的背影罩着旁边的娇小身躯。
霸道与乖顺是怎么揉成一体的?小龙套摸着下巴思忖,那感觉就像一匹体健毛光的狼甘愿磨去獠牙和利爪,只为了在拥抱时避免划破爱人精致的裙摆。
秋棠抽回手,僵得快要舒展不开,手指像是坨在一起,青白交错。料想现在秦易铮身上应该跟冰雕差不离了。该。
她将右手放进口袋里捂着,顺路从灯光师那借了个热水袋过来,转手塞进秦易铮怀里,问他有没有带衣服。
没有。秦易铮说,他明天就得回公司,车里只有应急备用的贴身衣物和鞋子。
秋棠点点头,对助理说:“从秦晟那里拿套外衣过来,灰色的排扣风衣,还有那条破洞牛仔裤,秦晟穿有点大了,他穿正好。”
“不用。”秦易铮一口回绝。
“为什么?”他衣服都快掉冰碴了,秋棠看了一眼,脖子又往围巾里缩进去一点。
“不为什么,”秦易铮沉着嗓子:“被认错一次就够了。”
秋棠愣了一下,才想起来他说的是之前在公司楼下的事,不禁有点想笑。
那天秦易铮在楼下等了一夜,最后在她这没讨着好,挨了一顿骂,转头又被偷拍,记者还眼瞎,将他错认成秦晟,脑补出一场狗血虐恋,绯闻登上头条四处流传,传到吃瓜群众眼前是桃色新闻,传到秦易铮头上那简直绿光盖顶。
秦易铮当时的郁卒心情可想而知,他表面撑起一副大度坦然,背地里不知道怎么咬牙切齿呢。这都过去这么久了,直到现在还耿耿于怀,真小心眼,真能记仇。
秋棠才不管他记不记仇,一码归一码,“那你穿什么,穿着秋衣秋裤跑来跑去?”
实在太有画面感,旁边助理没忍住噗嗤一声,他立即捂住嘴,掩饰他没有笑。
但是有些东西就算捂住嘴巴也会从指缝里露出来。
秦易铮嘴唇紧抿,说不过她又不愿妥协,就这么僵持着,心里吃味得很。
都快冻成冰棒了,怎么还这么多讲究?这不行那不好,要不让你秘书法国空运一套高定过来?
“就拿那套衣服,快去快回。”
秋棠对助理交代完,转头看了秦易铮一眼,将他马上脱口而出的不字堵了回去。
助理抖着肩膀,一溜烟跑了。
进了后台休息室,秋棠接了一壶水烧开,翻箱倒柜找感冒灵。
秦易铮站在她身后的桌边,欲言又止。
他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幽幽道:“你怎么知道秦晟带了什么衣服,连合不合身都这么清楚?”
因为都是品牌方送过来在她这有记录的,秦晟在公众场合穿的每一件衣服,细致到戴的哪副墨镜都得过她的目,这么长时间下来也大概知道他的身量,送的衣服合不合适,至于大了小了用眼睛不是很容易就看出来了?
秦易铮静静地看着她,等一个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他又以什么身份立场来向她要解释?秋棠洗干净杯子,拆开一包感冒灵倒进去,以前她明里暗里问了不下百八十次秦易铮那些破烂绯闻,他又是怎么敷衍的?
就高高在上,不想她过问他从前,不让她干涉他私事。难道他以为她是那种会揪着一点不放的麻烦精吗?恰恰相反,她最怕麻烦,所以希望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秋棠当然知道那些绯闻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是假的,她和秦易铮一天到晚待在一起,秦易铮的电脑平板手机,密码全部对她开放。但除了必要的工作,她从没查过他手机里其他信息。
有些事情是底线。她对自己的隐|私 敏感到极点,更不会试图窥探他人私圈。就算真的发现了什么,这种手段获取的情报很难让双方平心静气地沟通协商;而如果什么都没发现,要么她良心不安自此愧人一等,要么疑心更甚之后一而再再而三地越线,类似打开潘多拉魔盒,既期待,又害怕,很无聊,也很折磨。
其实要隐瞒一件事,方法太多了,秦易铮完全能做到在她面前磊落深情,而对别人又是另一种温柔,如果他真的有,他可以毫无痕迹。
你永远不知道一个人究竟有多少面,深情的背面是不是薄情,专注的背面是不是风流,永远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把温柔切割等分成多少份。在爱上一个人之前,秋棠可没这么多困惑。
秦易铮正用一种很困惑的,曾经深埋秋棠心底,如今浮现他眼中的神情望着她。
秋棠和秦晟?怎么可能,他笃定了百分之九十九的荒谬,但仍需要秋棠百分之一的点头,她很重要。
而她背对着秦易铮,热水缓缓倒进杯子,声音不疾不徐:“你穿什么合身我更清楚,又怎么了吗?”
身后半晌无言,秋棠挑起一边唇角,尝到了捉弄报复的快感。
她早看清了,秦易铮这人绝不能顺着,他得寸进尺惯了,让他一分好脸色,下一秒他就能厚着脸皮贴上来,强行贴出个真爱无悔破镜重圆来。
谁知道他的卑微委屈是不是装,谁管他爱不爱,骨子里还是坏。
用勺子将药粒搅匀,她转身把廉价粗糙的搪瓷杯给秦易铮:“条件有限,只有这个。”
秦易铮接过,没怎么纠结注意杯子,小抿一口,他说:“你签他是为了气我吗?”
“你有被气到吗?”
他声音沉下去,咬着牙:“你说呢?”快气吐了。
秋棠笑了:“我说挺好的。”
秦易铮:“......”
助理脚下生风,从秦晟那薅来外套裤子,在秦易铮车上取了里衣和鞋子,一溜烟跑回来,这一趟称得上神速,但等他推门进来,醋味已经快把秦易铮的衣服蒸干了。
他从换衣间出来,休息室却空无一人,秋棠又走了。
桌上摆着一份夜宵,还放了一把房间的钥匙。
秦易铮一米八五的身高,不知道他这么长期以来在车里怎么睡的,前面坐着?后面缩着?那把老腰还能不能要了?别下次真换成他落了水,还要她费劲把他扒拉上来吧。那可真令人窒息。
秋棠把还回来的大衣放到一边,问那小龙套刚才是怎么掉下去的。
“衣服口袋被桥上的护栏勾住了,然后我没站稳,就不小心摔下去了。”
小龙□□湿了秋棠的衣服,连连道歉,又敬又畏。
秋总虽然话不多,但人是很温柔的,这经过了剧组上下的一致认定,连群演都知道大老板人美心善。
直到她刚刚看见这位温柔美人把冷面大魔王的脑袋当面团揉。
揉完还翻白眼骂人。
就很像上一秒还在迪士尼电影里跳舞的公主突然袖子一撸身一转,咚咚咚在狗头上狠捶好几下,就很惊悚,又莫名带感。
秋棠没说什么,给了她一包感冒药,让她早点休息。乡下的木桥比较简陋,护栏很低,白天还好,到了晚上的确容易出事,秋棠觉得是该加高一下或者干脆弄个牌子让人别上去。
意外落水事件稍微耽误了一些时间,凌晨一点终于结束今天的拍摄,秋棠打着哈欠回去休息。
剧组住两排翻新的楼房,她给秦易铮的钥匙属于另一栋楼,与她的空间距离拉到最远。
夜已经很深,今晚不用出夜场的其他人都睡下了。楼梯入口黢黑安静,秋棠的脚步也静悄悄的,没有惊动声控灯,她打着手电筒,轻手轻脚上了二楼。
头顶悬着的横杆上晾晒有衣裳,白衫草袖浮在摇晃的夜风里。她穿过散发着洗衣粉清香的走廊,离房间近了,洗衣粉的香气逐渐被另一种花香遮盖替代。
手电筒的光照过去,秋棠一眼看见她房间的窗台上站着一盆花,也一眼辨认出,那是她曾经种下的茉莉。
三束一盆,一束分叉出两至三枝侧芽不等,她种植时有意修剪过。都说茉莉好养,偏偏她这盆多灾多难,种下不到一个月就得了白绢病,险些殃及旁边的铁线莲。
隔离杀虫,补钾换土,她当时在院子里拿着花铲折腾好半天才搞完,换完土顺便给茉莉换了个盆。
秋棠记得她换的花盆不长眼前这样。
她触上蓬勃鲜绿的叶片,来回轻抚,鼻尖凑近那嫩白花苞闻了闻,香气涌上来,她眼前浮现起很多个瞬间。
转头视线越过飘飞的衣摆,对面楼里那间房还亮着灯。
指尖在苞芽上点了点,秋棠打开房门进去了。一番洗漱整理,凌晨两点,她钻进被窝沉沉入睡。
夜色酣酽,星疏月淡,二楼房间的灯熄灭,与之相对的另一栋楼,仅剩的一格灯光也随之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