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那你还挺威风。”渚幽将这凉飕飕的龙爪甩开, 伸手去捏了长应的脸颊,也不知这么张小嘴是怎么嚷出那声音来的。
长应往后一仰,本是想避开的, 可刚微一仰身,又巴巴地凑了回来。她眼里煞气稍稍消隐, 顿时又成了副可怜乖巧的模样。
分明是装的, 方才还耀虎扬威的, 怎么这殿门一关,就可怜下来了。
像极水里的气泡, 看着气鼓鼓的,戳一下就啪的瘪了下去。
渚幽见惯了这龙装模作样,实在猜不透她这小小的脑袋里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干脆不予理会。她纱袖一拂,施出灵力将倒在门边的撼竹扶了起来。
撼竹才刚昏了一会就被倒腾醒来,她两眼一睁, 连忙战巍巍地爬起了身,不敢去看那只坐在她家尊主身侧的龙。
这龙属实有古怪, 不是她惹得起的,惹不起, 难道她还躲不起么。
屋外三主似已走远,撼竹侧耳听了一阵, 才道:“尊主为何……就这么将魔主那一魂交出去了?”
分明是好不容易拿回来的东西, 怎说给就给, 撼竹实在是气不过, 心说这不就白忙活了么。
“给他们了。”渚幽微一颔首, 眼里无甚波澜, 似乎方才丢的芥子里装的不是魔主的魂, 而是什么破烂一般。
她按了按眉心,心烦意乱地说:“若是不给,那三魔还得在这站着,长应免不了又要嗷嗷乱叫。”
坐在边上的长应蓦地转头看她,不单皱眉,还抿起唇,一副气得不轻的样子。
渚幽却不以为意,还气定神闲地说:“我只要魔主醒来,这么一魂给谁不是给,他们总归不会害了魔主。再说,过一阵他们还是会来求我的。”
她撘在雕花扶手上的手臂一屈,将下颌撑了起来,“如今就缺最后一魂了。”
“尊主可算得出那一魂今在何处?”撼竹小心翼翼问道。
渚幽微微皱起眉,“不能,这最后一缕魂虽是入了轮回,可却不在人间,也不在魔域,不知究竟诞在何处,即便是起了卦,也占不出其所在。”
撼竹瞳仁微颤,缓缓吞咽了一下,眼皮一掀,战战巍巍道:“会不会……诞在天界了?”
“不可能。”渚幽摸了摸眼梢,那儿正是凤纹所在,“一个魔轮回成仙?这像话么。”
确实不像话,况且天上神仙又哪容得魔主一魂转世入九天,九天是沾不得污浊的,那魔主身上罪孽深重,福缘甚浅,就算是修个十世八世,也未必成得了仙。
撼竹连忙收敛了眸光,“属下不过是胡猜的,尊主莫要当真。”
她话是这么说,可心里依旧有些担忧,就怕找不着魔主那一魂。
“若我连你这话也能当真,这数百年真是白活了。”渚幽一哂,“不过说来,缺了神魂的仙着实少见,即便是长应,也仅仅是灵魄不齐。”
撼竹一听,不由得朝长应看了一眼,就轻飘飘一眼,不敢多看。
长应坐得笔直,模样又长得乖巧好看,这么一言不发的模样怪像是泥捏的人。可泥捏的人又怎能变得成龙,又怎会胡乱吼上两声便令人险些命丧黄泉。
“灵魄不齐之人,或是不知喜,或是不知怒,不知哀惧为何,心里或还无爱无欲。”渚幽低垂着眼,缓缓道来。
她稍一停顿,又道:“可这样的人,就算是缺了七魄也能是聪慧的,而神魂不齐却会憨傻痴呆。”
撼竹立即想到她在华承宗里见到的魔主一魂转世,可不就是个傻子么。再一看长应,虽是灵魄不齐,可却狡诈得很,屡屡将她从尊主身侧挤走。
这龙,着实是半点仙的样子都没有,哪有仙是这么小心眼的。
渚幽侧头朝身侧坐着的龙看去,想从长应面上找到些许别扭,可这龙却一脸淡漠,面上丁点别的神情也没有。
她摆摆手说:“撼竹,你到门外去,别让旁人近大殿一步。”
撼竹愣了一瞬,不知自家尊主要做什么。
“去吧,省得长应闹脾气,一会憋不住声,多嚷嚷几下就将你的命给嚷没了。”渚幽像讽刺一般,她嗓音单薄,那语调一扬,像个钩子一样吊在人心头。
长应双目一抬,立刻朝渚幽看去。她苍白的面色如缟素一般,身子又甚是娇弱,就算是将脾气起来,也凶不到哪里去。
她那瞳仁一缩,圆溜溜的瞳仁倏然又成了根竖线,向来平静的面上竟浮现出一丝难以置信,问道:“你是不是要同我换心头血了。”
撼竹这才听明白,换心头血?
渚幽颔首,“这不是你心心念念的么。”
长应闷咳了一声,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淡淡的红晕。她硬生生将脸咳红了,瘦弱的肩还略微一抖,还挺像病入膏肓的样子。
“尊主,可……”撼竹是不大想让自家尊主冒这个险的,换了心头血,那可就是福祸相倚、死生相系了。如今这龙究竟什么底细还不清楚,日后若是出了什么差池……
她不敢往坏的想,到底还是不想将这龙当自己人。
渚幽摆摆手,催促道:“去吧。”
撼竹仍站着不动,眉间神情挣扎着,心底竟涌上了一丝荒唐的念头来——
她不知道渚幽为何执意要换这心头血,但与其同这龙换,还不如同她换,再说,若是出了什么事,她定会站出来替死,哪会让心尖上的这大妖受什么委屈。
长应看她欲言又止还一走一顿的,心头忽地一阵烦闷,金瞳中又腾起煞气,一口玉白的牙死死咬着,似要将人嚼碎成烂肉。
可她却又觉得茫然,不知这贪欲是从何处来的。迷惘之下,她手一伸就将柔软的掌心撘在了渚幽的腕骨上。
这只手冰冷非常,像是刚从冰窖里挖出来的,所撘之处还是渚幽的命门,渚幽却没有拨开她。
于是长应得寸进尺,五指一收,握住了渚幽的手腕,那腕子细细一圈,她已勉强能圈得住。
将那腕子攥紧后,她忽地觉得合该如此。
合该——就这么将人困在掌中。
自破壳后,她便一直无所欲求,虽知自己本不该是这模样,但究竟要做什么,究竟该是什么样子,她一无所知,无恨也无怨,心里也不知喜悲,可如今这心却似乎腾起了一丝焦灼。
不错,她似乎是得要些什么的。
渚幽见这龙鬼鬼祟祟将手伸过来,小脸上还泛着迷茫,也不知她究竟想做什么,干脆抬手点了点她的额头,示意不要再靠近了。
长应又被点住了眉心,像是被戳了穴道一般,刹那间从方才那古怪的魔怔中走了出来,转而乖顺了些许。她将冰冷的手一收,端正坐了回去。
门边站着的撼竹仍未走,抿着唇执拗地低着头,心底有些慌乱,“还盼尊主三思。”
渚幽能不知道这孔雀妖在担心什么么,可她如今寻不到那寒眼,找不到驱散眼中毒雾的圣物,已是走投无路了,便只能赌上一赌。
“出去将门守好了。”她道。
撼竹铆足劲抬了眼,深深望了她家尊主一眼,尊主那皎皎银发似缠在了她的心头,让她收不得心。她抿了一下唇,这才打开门欲要出去。
门一开,站在外边的一个身量高大的魔顿时露了脸。
撼竹被吓得后退了一步,瞳仁猛地一抖,立即回头朝渚幽看去。
渚幽见她慌张回头,这才懒懒抬眼,瞅见了门外站着的第一主悬荆。
这悬荆常常来无影去无踪,修为高深莫测,常不在魔域之中,似在外寻什么人什么物一般。
她同这第一主也未碰过几次面,兴许正是如此,同魔域里其他魔相比,她对这第一主还是颇有好感的。
只要这些魔不上赶着寻死,她都能生出些好感。
悬荆身着黑衣,满头黑发未束,被风吹得颇有几分疯意,偏偏他眉眼生得张扬,看着不像是能沉得住性子的人,看着更像个疯子了。
这样的魔,渚幽见得多了,定是心有执念还不肯解脱的。
只是站在殿门外的这悬荆看的不是她,而是她身边的龙。
莫非真有什么渊源?
渚幽觉得有些意思,一柄总是在外找东西的剑,另一个是重塑了肉身似是什么都不知道的龙,也不知能有什么渊源。
听闻这剑在魔主殒身前就常常在外游荡,先前还嚣张得厉害,见鬼杀鬼,见神杀神,后来才沉稳了些许,不像传闻中那般疯魔了。
偏偏长应目不斜视,一双金瞳转也不转,那冷飕飕的眸光只落在了她一人身上。
“一主还有事?”渚幽不咸不淡地问。
悬荆手一抬,指向了长应,“不知这位是何来历。”
渚幽没笑,哄骗着道:“她?我前些日子刚孵化的蛋,怎么,一主觉得不像我么。”
悬荆瞳仁一颤,似是有些难以置信,欲言又止地看了又看,抬手抱了一下拳,转身就走了。
等他走了之后,撼竹才战巍巍地关了殿门,将自己也给关在了外面,心说这蛋的来历是彻底洗不清了。
门一关,长应面上的冷意便又少了几分,看起来分外针对撼竹。
渚幽兴味盎然地看她,方才这龙被悬荆打量的时候,气息似乎骤乱了一瞬。她倒不担心悬荆会将长应的真身认出来,毕竟这龙虽是顶着一双金目,可那双眼似蛇非蛇,身上又无龙气,怎么也不该被认出是龙。
长应别开眼,目光略微闪躲,冰冷可怖的竖瞳一敛,一双眼又如常任一般。
“怕么?”渚幽站起身,没头没尾地问。
长应摇头,平静道:“不怕。”
渚幽笑了,见她眼中并无抗拒,才将纤细的臂膀一抬。
雾縠袖口顿时垂至肘间,她挥了一下手,大殿中顿时出现了一团灰黑的魔气,就如同那日将龙宫搅得鸡飞狗跳的灰烟一般。
长应站起身,不解地望了过去。
那团灰雾越来越浓郁,如同砚台墨汁倾洒,还将壁灯照出的光都给晕得晦暝昏暗。
这便是魔雾别境,别境里另有一番天地,就如同其余两界的洞天福地。
渚幽朝长应勾了勾手指头,“过来。”
长应也不怕自己被卖了,当即走了过去,边问:“这是要做什么。”
渚幽看她一脸迷蒙,这傻愣愣的模样不像是装的,登时觉得这小丫头又可爱了几分,慢腾腾道:“你不是怕死么,我来救你。”
她说得极其随意,根本不像是要救人的样子。
长应果真连自己被卖了也不知道,不紧不慢地走近那团灰雾,在雾气如爪般朝她脸面扑去时,不焦不急地仰了一下身。
渚幽眼眸一弯,毫不怜惜的将掌心覆在了长应的后脑勺上,将她的头往魔雾里一摁,两人身影顿时消失在大殿中。
再睁眼时,四周冰冷一片,入目皆是洁白,周遭的雪松成林,大雪如瀑,旁边却有一方温热的泉水正徐徐冒着热气。
这地方长应眼熟,看天色阴阴沉沉的,地上有一小块地显得有点儿秃,将底下未全然闭合的裂缝给露了出来。
细细长长一道,蜿蜒着如同黑龙。
这……不就是神化山一角么,怎会在魔雾别境里边?
长应脚步一顿,稚嫩未脱的脸上露出一丝错愕,冰冷的眸子微微转动了一下,“你将神化山挖了。”
渚幽也不瞒她,“只撬了这么一角,若是没有这冰雪,换心头血之时,你怕是会被烫熟。”
长应怎会不知道这魔身上常常滚烫似火,但多少到不了将人烫熟的地步。
“不信?”渚幽睨她。
长应头一点,明明面对着撼竹时煞气盈身,还极其孤傲倨傲,可这会儿却乖得好似羊羔。
渚幽当她是刚破壳时对初见的人有了眷恋,再说,小丫头黏人点儿也没什么不好。
“到雪上坐着,将衣裳脱了。”渚幽盘腿坐在了冰雪上,那缠着魔纹的腿隔着薄薄一层绸裙,紧挨在了雪上,冰雪似有消融的迹象。
她银发及地,似与雪融为一色,明明该是矜贵的九天凤凰,却偏偏魔气缠身,眉眼还透着无辜。
长应直勾勾地盯着盘腿坐在雪地上的魔,一会才慢腾腾地坐到了渚幽身前,勾着自己的衣襟愣愣问道:“为何……要脱衣裳。”
“不脱我怎么取你的心头血。”渚幽懒散抬眼,将缠枝纹的外裳褪了大半,肩上和手臂上魔纹尽显。
长应的双目一转不转,甚是木讷地看了好一会,心陡然撞向胸膛。
她面前那本该皎皎如雪的魔,在半褪了衣裳后,顿时就沾染了几分稠艳,她甚至有些想抹去渚幽身上的魔纹,叫它们莫要乱缠乱绕。
姝色可谓勾魂,长应连忙敛了眸光,总觉得这不该是能多看的。
渚幽那纱衣一褪,手臂里侧那道蜿蜒的疤也露了大半,那疤痕生得狰狞,似是皮肉被硬生生剥开后,从里边抽出了什么东西。
这等境界的,不论是仙还是魔,身上是不会同凡人那样留疤的,如今这疤却难看可怖,分明是被神力所伤。
长应眸光微敛,毫无血色的唇微微一动,“你手臂上的伤是谁留下的?”
“怎么,你又想替我报仇了?”渚幽揶揄了一句,无辜可怜全无。
长应未答,她慢腾腾地扯着衣襟,正想着要如何作答时,余光斜见渚幽那只素白的手伸了过来。
她的衣襟蓦地一敞,寒风直袭胸膛。
长应怔了一下,下意识抬手掩在了胸前,接着才发觉,她被扯落的只有外衫,里衣还稳稳当当地裹在身上。
长应连忙抬眼,恰迎上了渚幽揶揄的目光。她面色冰冷,遭这么一扯,活像是被人糟蹋的小白花一样,只是这小白花只是掩了一下,却并未挣扎,甚至在愣了一瞬后,还自个将里衣给拉下来了一些。
“怎么,还怕我吃了你?”渚幽叹了一声,温热的指尖往长应那还略显柔弱的胸口上轻戳了一下。
“倒是不怕。”长应硬要面子地答。她明明仍是孩童长相,却像是饱经风霜一般,冷漠决绝,不像是会动情的。
这样恰好,渚幽心想。
“换心头血后,你兴许会觉得身如火烧,若是觉得烫了,你便在这雪里滚上一滚,我是帮不了你的。”渚幽在魔堆里待久了,此时见她遮遮掩掩的,忍不住揶揄道:“何必遮遮掩掩的,你这豆芽菜模样,求我看我也不想多看。”
长应猛地抬头,一双眼转也不转地盯向面前的人,又怔住了。她欲言又止,竟破天荒地垂头看了自己一眼,隐隐约约觉得,她真不该是这副模样的……
不该是这豆芽菜模样。
渚幽当她是被吓着了,不由得笑出了声。这龙好歹是个神裔,多少听不得这种话,虽说她也听不得,但早已经听惯了。
她就喜欢将这本该纯洁无瑕的东西弄得一团糟,若是这小龙也入了魔,那可就有意思了。
“真不怕么。”她见长应面露难色,还分外体贴地问了一句。
长应摇头,“无甚好怕的。”
渚幽眼一垂,慢腾腾地将绸裙拉下,身上白得像这周遭的雪,似是远山起伏的雪顶一般,底下却被墨色遮了个完全,那赤红的束带紧紧系在腰上,未松分毫。
“看好了。”
渚幽那根素白的食指在自己的胸口上一划而过,登时筋脉似被挑起一般,数道蜿蜒朱红的纹路如蛛网般蔓延开来。
长应冷漠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这魔身上,一颗心被教唆着,想去拂开那片赤红的痕迹。
蔓延开来的蛛网骤缩,凝成了一个红点。渚幽双肩微颤,一滴朱红的血从中腾起,漂浮在她的指尖上。
“该你了。”渚幽面色苍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