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魔门上黑雾重重, 穿过之时,身上如遭寒气侵蚀。
渚幽穿门而过时,眼前忽地漆黑一片, 似是彻底瞎了。她手臂一抬, 臂膀上黯淡的魔纹骤现,缭绕在前的魔气猝然被挥开, 待魔气散去后,她才大致看清了周遭种种。
飞沙扬砾,逶迤连绵的沙坡直连天边,顶上苍穹已与神化山内大不相同, 天幕如被墨汁泼洒,入目全是黑, 连一颗星也见不着。
是魔域。
没想到,从那魔门一穿而过,竟就回到魔域了。
渚幽回过头, 只见身后的魔门已经悄然隐去, 浓黑的雾气已然不见, 似是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长应偎依在她身上,仍被魔气牢牢缠绕着, 却不曾吭出一声,安静又冷漠。
渚幽这才撤去了裹在长应身上的魔气,心有余悸地收敛了眸光。
若不是这龙腾空后又忽地跌落,或许还砸不出那样的沟壑, 沟壑未现,底下魔气便不会被她嗅到, 她也便见不到那藏在神化山里的魔门了。
也幸好她走前将那沟壑合拢了, 否则, 若是被天界知道了,那魔门未必能保得下来。
长应被推开了些许,小脸冷淡如冰,见状连忙伸手去扶身边站着的魔。她微微皱着眉头,似乎紧张得不得了,生怕这灵力亏缺的魔身子一软又倒下去了。
软是好的,可若这一软就没了气息,可就不好了。
她在神化山中尝到了点儿神力,似是开了胃口一般,却偏偏不得多吃一口,如今饿得头晕脑胀。
可她倒也不会为了一己私欲榨干渚幽的灵海,只得忍着饿攀上了渚幽的胳膊。如今长高倒是挺好,至少抱胳膊的时候,抱得更顺手了。
渚幽不知这龙在想什么,她身上的魔纹渐渐又清晰了些许,兴许是取了山谷底下魔气的缘故。
她手臂忽地一凉,见是长应把手挽了过来,也未将她推远,甚至还想捏捏她的小脸。
及她胸膛高的小姑娘面容模糊,小心翼翼挽她手臂的模样还挺贴心,看起来……兴许还是能养得熟的。
“你的灵力为何总是消耗得这么快。”长应仰起头,一针见血地问。
渚幽睨了她一眼,只能看见一个穿着黑裳的轮廓,也不知长应现在长什么模样了。
长应长得倒是快,这就及她胸膛了,也不知过段时日会不会就能同她一般高。
“让我看看你的识海。”渚幽将手一抬,朝长应的额头点了过去。
长应也未避开,即便是长了爪子,还乖顺如稚儿时一般,还微微仰起头,朝那素白的指尖迎了过去。
渚幽将温热的食指抵了上去,又看见了那片白茫茫的识海,识海中的白雾似乎又稀薄了些许。只是白雾仍旧裹那灵丝裹得紧,叫人触碰不得。
她手一收,不再尝试驱散这识海里的雾,若再被反噬一次,可就得不偿失了。
长应见她收了手,问道:“如何?”
话仍旧是说得一板一眼的,只是嗓音和稚儿模样时区别甚大,已不是那么糯了。
渚幽嘴角一扬,低头看向长应的发顶。这龙的头发被风刮得乱腾腾的,却瞧不见那两个离经叛道的发旋了。
怎这个头一长,连头发也跟着多了许多。
长应见她不语,眉头略微一皱,苍白的唇浅浅地抿着。
“你这识海生得还挺周正。”渚幽胡扯着。
长应总觉得这不像是夸人的话,面色一凝,话也不说一句了。
渚幽笑了起来,心道这龙还是那么好逗弄,又乖又傻。
她这才答了长应先前问的话,只是答得不太诚心,半真半假的,“你方才问我灵力为何消耗得这么快,那是因我双目不能视物,全凭灵力来探路,灵力耗得自然就多了。”
长应听愣了,早知这人双眼不太好,没想到竟是半个瞎子,若是身无灵力,那不是连路都走不了了?她金瞳一抬,冷冷打量起眼前的魔那双略显迷惘的双目,“为何如此,是天生这般,还是被人所伤?”
渚幽好笑地说道:“若我说是别人伤的,你还能替我报仇不成?”
她见长应一脸肃穆,似是十分认真,忍不住揶揄:“就凭你?连神化山的天穹都撞不破,还想替我出头呢。”
说完,她食指一动,传讯让撼竹知晓她回魔域了,只是不知撼竹有未从上禧城回来。
长应一脸不悦,眸光冷冽得甚是无情决绝,唇色几近于无,像极了将死之人。她嘴一努,着实别扭地说:“我应当是能撞破的。”
言下之意,应该可以,但不知为何偏偏不行。
渚幽当这小龙好面子,没反驳她,只头疼地说:“罢了,你今日着实烦人,莫再说这些有的没的,说点好话听听。”
长应眼皮一掀,眼睛转动的幅度总是很细微,不爱正眼看人一般,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将旁人放在眼里。
她哪会说什么好听会,嘴一闭就不吭声了。
这么傲,可真不愧是只龙,渚幽心想。
魔域风大,烈风呼啸而过时,沙丘似被挪了几寸。
渚幽也不期盼长应能说出什么好听的来,毕竟长应她连撼竹都不愿多学,不学怎么会说。
长应直勾勾地看她,将她的手臂越挽越紧,确实怕极了这魔身一软就跌进黄沙里。
渚幽迈开腿,连灵力也未使上,恰是朝大殿的方向走去。
走了没两步,挽着她手臂的龙忽地顿在了原地,一低头,隐隐约约能看见这龙黑着脸一副忍怒的模样。
长应闷声道:“你骗我。”
渚幽一脸困惑。
“你根本无需用灵力来探路,还骗我你是瞎子。”长应气得一字一顿的。
渚幽面上不见丁点愧意,“谁让我说什么你都信呢。”
长应挽在她胳膊上的手一松,似赌气一般,可松开才一瞬呢,又挽了回来,可真是黏得紧。
远远有个人影在缓缓靠近,气息与撼竹别无二致,渚幽睨了过去,心里有几分期许,也不知撼竹有未从无不知那拿到什么消息。
她唇一动便道:“回殿。”
撼竹急急赶来,在看见那站在自家尊主身边的人时,还微微愣了一下神,满脑子在想,这谁?
印象里,这龙似乎没这么高的,怎无端端又高了一截,像朵花一样,浇点水就能拔高了。
但她很快便说服了自己,这可不是什么寻常龙,想来一下子抽高一截也合情合理。她见渚幽双目无神,连忙站近了些许,好让尊主能将她当手杖用。
渚幽用惯了撼竹,还真将手搭了过去。
长应的面色顿时变得更凉了,微微抿着的唇终于动了动,说了句让撼竹瞠目结舌的话。
她冷着声一板一眼地说:“你这奴仆的衣裳着实粗糙,不如来撘我的肩,省得将掌心磨破了。”
撼竹瞪直了眼,她还是头一回听见这龙讲出这样的话。
渚幽脚步一顿,无神的双目朝长应睨去,叹了一声说:“究竟是何人让你觉得龙鳞比羽毛柔软的?”
撼竹是孔雀妖,这一身衣裳自然是翎羽变的,羽毛怎么说也比龙鳞软上许多。
长应不依不饶,未肯撒手,分明比稚儿时更难缠了。
撼竹见状倒吸了一口凉气,属实为难。她心说,这龙怕是不知她家尊主不喜近人,竟还敢动手动脚。
可下一刻,撘在她肩的手忽然抬起,转而朝那龙的脑袋拍去。
“到右侧来。”渚幽道。
长应面色冷淡地挤进了渚幽和撼竹之间,明明仍是矮墩墩一个,可硬是将撼竹给挤了出去。
撼竹被撞了个正着,脑袋空空一片。
渚幽敷衍地摸了两下长应的脑袋,只觉得小孩儿真难带,尤其是龙族这种娇气玩意儿,还得哄着,省得该用的时候用不了。
但这话不能说出来,省得长应知道自己被当成了个玩意儿。
大殿敞亮一片,原先堆了满地的灰白灵石已被清出去。
壁灯燃得劈啪作响,在渚幽踏进门的那一瞬,鲛纱吊顶中央的凤凰火也燃了起来,亮得格外刺眼。
撼竹转身想去将殿门合上,好悄悄同自家尊主说说那无不知,可门还没碰着,就听见自家尊主道:“给三主留门。”
她脚步停顿,讶异道:“三主不是仍在人间么,尊主怎知他们会来?”
渚幽捻起那一粒芥子,目光涣散着,斜斜倚着软榻说:“他们若想保住这芥子里的东西,就得来。”
撼竹未入神化山,自然不知芥子里有什么,只点点头,不敢多问。
长应就在软榻的另一边上坐着,似是将自己当作了原先那一颗蛋,将这软榻占得理所当然的。
渚幽也不赶她,反正这龙就这么点大,总不会睡着睡着就睡到她身上去。她捏着手里的芥子,微微眯起眼,却依旧看不清楚,索性不再看了。
坐在边上的龙很是虚弱,脸色苍白得没有丁点血色,单薄的腰背挺得笔直。
也不知怎的,长应平日里连声都不愿多吭,自打从魔门出来后,竟还多咳了两声。
空旷的大殿里,这咳嗽声格外清晰,饶是走到了殿门前的撼竹也听得一清二楚。
撼竹回头看了一眼,只觉得长应那双金瞳的眸光像刀,要将她碎尸万段。她连忙收了眸光,看向了门边花盆里的那株荷花。
这荷花也不知是怎么了,似乎又蔫了点儿,想来是因红蕖久久没拿得她的本体,已颓唐到近乎要放弃自己了。
长应又咳了一声,声音虽已算不得软糯,可仍是嫩生生的。
渚幽本是不想理会她的,可这龙咳得未免太过做作了点,只好掀了掀眼,朝她睨了过去。
长应面色平静,即便是咳得双肩微微一颤,也冷漠得不近人情。唯有咳起来时,她面上才泛起一丝难得的红晕。
“怎么咳起来了,手给我。”渚幽手一伸,示意长应将手撘过来。
长应抬了手,掌心一片冰凉,索性这手还是柔软的,也不知日后要是好起来,身上会不会暖和一些。
也不知世上怎会有这样的龙,打破壳起就没一日是暖过的。
渚幽将她的腕骨掐了个正着,着实喜欢她这乖乖巧巧的模样,虽说面色不大喜人,但还算是个懂事的。
被灵力探入身子后,长应未挣半分,似是将命交出去了一样,确实很是懵懂天真。
渚幽这才发觉,这龙原先溃烂孱弱的五脏六腑竟已一改病态,虽算不上完好,但已不至于像当初那般,半只脚都已迈进棺材。
想来这龙是真的用了什么重塑肉身的术法,只是她自己也未意识到,抑或是……
忘记了。
渚幽神色沉沉地收了手,五指一拢,暗暗将掌心的寒意都驱散了,故意问道:“哪了不舒服?”
“不知。”长应眸光收敛。
渚幽又问:“难不成是饿了?”
长应一双金瞳乖巧垂着,用来瞪撼竹时的气势全无,睁眼说着瞎话:“不饿。”
她规规矩矩平置在膝上的手忽地叠起,不大自然地问:“你先前说,有什么法子可以救我。”
渚幽睨了她好一会,才慢腾腾开口:“换心头血。”
这话一出,撼竹不禁回头。
长应皱起尚显稚嫩的眉,“可若是换了心头血,同换之人会如何?”
渚幽悠悠道:“总归不会有事。”
长应下颌一抬,略微仰头看她,“若那人身子也不好呢。”
“哪儿不好?”渚幽问。
“眼不好。”长应淡声说。
渚幽这才察觉,合着这龙也想套她话呢,只是傻愣愣的,将自己给卖得干干净净。她一哂,说道:“眼未必会好,但也能得些好处。”
“那何时能换?”长应又问,明明冷着小脸,却问得急不可耐的。
“你急什么,是怕死还是怎么的。”渚幽诧异地笑了一声,环起双臂朝殿门外望去,“等三主来了再说。”
长应微微点头,明明肺腑已要恢复完全了,还装模作样又咳了一下,像是不换心头血就要立刻死了一样。
这小模样可怜兮兮的,做戏做得还挺全。
殿门大敞,沙砾迎门而进,却被一道气劲给掀了出去,正是殿门禁制。
门外飞沙走石,可殿里却不染一尘,就连风也未能撼动壁灯的火苗。
三主来时,那粒芥子已经被渚幽揉得快发烫了,这么下去,里面的那一缕魂非得要被蒸熟不可。
那三个魔恭恭敬敬站在外边,为首的俨然就是久久未曾露过面的悬荆。
悬荆这魔,渚幽是认得的,他是由器物妖入的魔。
器物妖这等东西,原是修不得太高境界的,但这魔不知怎的,不单修为不低,还混到了三主其一,甚至比其余二魔要厉害许多。
悬荆的本体似乎是一柄剑,但这剑究竟是何人所铸,又经过谁的手,渚幽便无从得知了,她只知这柄剑成妖入魔后便在魔域呆了许久。
若是传言未有错,他……甚至比魔主来得还要早。
问起这剑,魔域里无人得知他的出身,只知这么柄剑先前应当是有主的,只是未曾听他提及过旧主。
渚幽还特地多看了悬荆两眼,她对这魔着实好奇,也不知得是什么样的人,才驯得了这么一柄魔剑。
她一回头,竟看见长应也正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剑,灿金的眸子里冷漠一扫,隐隐多了丝诧异和不解。
只是悬荆不像是认得长应,他冷着脸在殿门外站着,在另外二魔已经单膝跪下的时候,他仍站得笔直端正,没半点要跪的意思,倒是个硬骨头。
渚幽问道,“你在看谁。”
“那个子高一些的,总觉得应当认得才是。”长应摇起头,小巧单薄的唇微微抿着,眼里露出迷惘。
这种话渚幽听多了,只当这龙是在吹嘘。她侧头又朝门外三魔看去,捏着手里那粒芥子说:“我还以为,你们是要长住人界了。”
惊客心跪是跪了,可眸光不见收敛,甚至还直勾勾地盯了过来,目光露骨得很,似想将人生吞活剥。
她刚想说话,一旁不善言辞的骆清忽地开口:“还请大人将魔主一魂交出。”
渚幽原就是想给他们的,可看这几个魔态度不大好,一时又不想给了,“我费尽心思才拿到的东西,凭什么便宜了你们。”
骆清面色骤黑,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成了拳,“大人用此法炼了魔主的魂,就不怕魔主怪罪么。”
屋外三魔被黄沙裹着身,殿里软榻上斜倚着的大妖却闲适至极。
渚幽不觉生气,甚至还嗤笑了一声,“我若不这么做,又如何引得出镇魔塔,如何毁它?再说,就凭棺材里那死人也想怪罪于我?”
骆清不发一言,一旁的惊客心却不是擅隐忍的。惊客心当即收敛了眸光道:“还盼大人识相一些,大人眼睛不好,可还是莫让这么好看的眸子废了。”
这明摆着是在威胁,饶是渚幽再不将这话放在心上,冷若冰霜的龙也怒了。
骇人的威压登时如浪潮一般震荡开来,渚幽原本就亏了些灵力,如今正是虚弱的时候,在听见这长啸时,差点儿直接聋了。
真是好样的。
本就是个半瞎,如今还养了只能把她吼聋的龙。
殿门外三魔面色骤变,悬荆只微微后退了一步,而修为较为浅薄的惊客心竟双耳出血。
惊客心本是单膝跪着的,被这威压一震,身骤然一斜,扑通倒在了黄沙里,匆忙抬手捂住了双耳。
她一颗心扑通狂跳着,双耳嗡鸣不停,只依稀知道是有什么东西叫了,可那一瞬她连声音也听不清,压根不知是什么东西在叫。
有些像先前在淞灵城听到的兽鸣,可这一回似乎更嘹亮刺耳了,就连威压也比之前更可怖。
她连忙抬头,朝渚幽身边坐着的那小丫头看去,心道不可能,那小丫头一副病容,身上也毫无灵力,绝不可能是她。
渚幽也掩着耳,连忙将手里的芥子丢出了殿门,一回头便捂上了长应的嘴。
撼竹险些当场漫游黄泉,见状连忙使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关上了殿门,然后咚一声倒了地。
渚幽那素白柔软的掌心就捂在长应的唇上,长应面色苍白,一双无情的金瞳却是煞气腾腾的。
“还嚷嚷吗?”
话音刚落,渚幽的手便被尖锐的龙牙磕碰了一下,见这龙没再疯叫,她这才垂下了手。
长应眉尾上挑,就连眼梢也是上扬的,若是长开一些,该是一副冷厉决绝的模样。她抓了渚幽方要收回去的手,顿时如冰火相碰。
明明这龙的手掌还又软又小,可气力却不输旁人。
“这么三个魔物也能欺你?”长应捏起渚幽的尾指骨节,冷着小脸说。
渚幽捏起自己的耳朵,总觉得双耳还在嗡嗡作响,心说究竟是谁在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