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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真是够幽怨的, 渚幽心道。她一边把书卷拿了出来,食指一勾,让长应靠过来认字。
长应冷着脸, 似是十分不情愿, 可即便是百般不愿, 还是低头朝那书卷看去,两手乖乖放在膝上, 十分乖顺可人。
渚幽心里觉得好笑,这小龙明明是不想学的,可硬是摆出了一副龙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可怜模样, 似在委曲求全一般。
长应木着脸念了一阵,读得一板一眼的,过了一会又不愿开口了。
渚幽回头睨她, 颇有种自家小孩儿不学无术的焦灼。
长应被她瞪了一会,才勉为其难开口:“不想认字了。”
“你若想待在我身边,这便是你该学的。”渚幽估摸着这龙不是黏她黏得紧么,若是不让黏了, 兴许就知怕了。
好好一条龙,若是连如今的字都不认得,也太不像话了。
长应垂下眼, 眸光冷飕飕的, 似要将那书卷盯出一个窟窿来, 过会她苍白的唇一张,从喉咙里吐出了个字音, 还真就念起来了, 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好乖。
渚幽忍不住抬手摸了她的头, 连根根发丝都柔软乖顺。
尽管长应如今已不是稚儿模样,可还是乖得紧。
不过话说回来,这龙长得着实快,才一晃眼,这就已及她肩了,再过一阵子,她怕是连这龙稚儿时的模样都记不得了。
还是稚子模样更讨人喜欢,头发乱腾腾的,个子又矮,她走一步,这龙便得走上两三步,紧赶慢赶地跟着,像极了怕走丢。
撼竹着实怕被这龙给惦记上,听自家尊主说无需将第三主截下,便自觉退至一边。她想了想,还给殿门旁的那株荷花添了点水,回头见渚幽正和那龙大眼瞪小眼,便自个儿到殿门外守着去了。
惊客心早该回到魔域了,可却迟迟没有过来。
渚幽听长应念了半晌的书卷,悄悄传出心音喊了殿门外的撼竹。
没想到她这心音才刚传出去呢,长应的声音忽地一顿,一双寒凉的眸子倏然一抬,一转不转地盯向她。
渚幽不慌不忙地迎上她的目光,一边又继续用着心音吩咐撼竹。
“你去看看,惊客心回来了么。”
门外,撼竹对着殿门躬了一下身,哪知道自己明明老老实实在外边待着,却还是被那龙给惦记上了。
她转身踏入黄沙之中,朝惊客心那停在沙洲中的画船步去。
大殿里,长应慢吞吞地收敛了目光,装作无事发生一样,又念起了她的书卷。
渚幽见她说什么,便未多怀疑这龙是不是又听得见她的心音了。
那惊客心若是机灵一点,兴许已经得知龙宫丢了蛋的事,若真如此,想必她还会对长应心生怀疑。
罢了,渚幽转念一想,那惊客心能聪明到哪去。
撼竹去了半日没回来,想来是为寻到那只魔。
大殿里凤凰火煌煌而燃,明亮而刺目,风吹不灭,水浇不熄。
魔域里四处刮卷的狂沙没少丁点,烈风呼啸不止,似要将沙丘都搬移一般。
又过半日,渚幽正盯着长应念书的时候,殿门忽地被推开,撼竹神情紧张地挤进了门,小心翼翼往外瞅了一眼,回头便将门关上了,像防贼似的。
撼竹焦灼地走到了大殿正中,说道:“尊主,那第三主不知去哪儿了。”
“罢了,不必理会她。”渚幽摆了一下手。
“还有一事,长明街里来了几个生面孔,似有古怪。”撼竹连忙又道。
渚幽那素白的手指正点在书卷上,她指腹一挪,长应便不情不愿地念出下一行。她闻声眼皮一抬,“你亲眼见着了?”
“属下亲眼所见,先是听小魔们说起长明街里有几张生面孔,属下便去探了究竟,果真发觉那几人不大对劲。”撼竹说得急,险些打了个嘴瓢。
她这慌张的神情不假,可魔域里时常有生面孔,有人修仙得道,自然也会有人转身入魔,无甚稀奇的。
“你说说,那几人如何古怪。”渚幽又挪了一下手指,圆润好看的指尖转而又落在下一行。
不知是不是撼竹来了的缘故,这小龙合该被刺激一下,她眼中的不情愿少了些许,本来闷闷沉沉的声音稍变得清亮了点儿。
撼竹忽地记起这龙长吟时的声音,这会儿还未听见龙吟呢,耳朵就已嗡嗡作响。她连忙定神,心道这龙如今是在读书,不是在嚎叫。
她一时不知自己该不该说话,这要是不开口吧,不就忤逆尊主了么,可要是开了口,就不得不打断这只龙了。
她很是为难,眼一闭只好硬着头皮道:“那几人虽是随便看了些东西,可什么都未买,还鬼鬼祟祟的,似是在打探消息。”
“我变作他人模样去会了会这几人,他们自称是从上禧城来的,可身上魔气稀薄,不大像是上禧城出来的魔。”
这就古怪了,上禧城来的魔,哪个不是有通天修为,就算修为不高,也不至于魔气稀少。
“尊主,这几人不会又是东海君派来的探子吧?”撼竹踟蹰问道,当真怕了龙族再派人来。
她话音刚落,渚幽便朝身侧那龙睨了一眼,一时拿不定主意。
长应话音一顿,细眉微微皱起,她哪会不知道自己是从哪来的,即使先前还未破壳,但却是能听见声音的。
不论她是怎么被带出来的,她心里都无甚波澜,莫名觉得身在何处都无甚所谓,她似乎本就是居无定所的。
渚幽见她未往下读,便翘起食指往书页上一敲,催着她赶紧开口。
长应心里别扭,虽说去哪儿都无甚所谓,可还是更甘愿在这魔身边。
即使……
即使心里那降魔的念头已愈来愈强烈。
这魔身边的人太多了,似乎谁都能将其掳走,降魔……难道是为降其身旁的魔吗。
长应凉飕飕地睨了撼竹一眼,脸色苍白如缟,活像是念书要命一般,沉默了一阵后,她才不乐意的又接着念起了书卷上的字。
撼竹被她一瞪,心口险些梗住,紧张得厉害。这龙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余光似仍落在她的身上,让她本就慌张的心绪更是乱成一团。
“东海来的探子?”渚幽问道:“倒也说不准。”
撼竹抿起唇,慌得不行。
“他们在打探什么消息?”渚幽想了想。
撼竹眼眸一转,连忙答:“他们似是想知道魔域如今做主的是谁,还有意无意说,魔域大不如从前兴许就是易了主的缘故,若是旧主仍在,想必不会如今日这般。”
这话有意思,怎么还踩一捧一。
可魔域里的大抵都懂,问心岩里那一位久未苏醒的旧主,是轻易不能提及的存在。
渚幽收回了抵在书页上的食指,捻了捻银白的发梢,“他们如今还在长明街里?”
撼竹连连点头,“此时应当还在,走也走不了多远,我在长明街时还见到了第二主手下的魔,二主骆清似乎也察觉到这几人有些问题。”
渚幽沉思不语,她在神化山里将镇魔塔给炸了,芝英仙应当会将此事禀报天帝,毕竟镇魔塔事关三界,芝英仙又向来懂事,不可能会瞒报。
神化山里出了那么大的动静,那芝英仙定是要受处罚的,天帝得知镇魔塔被毁,也必会追查。
不论来的是龙宫的探子,还是天兵,此事都会变得极其棘手。
“尊主,那几人不会是从天界来的吧。”撼竹小心翼翼问道。
渚幽未亲眼见到那几人,也不好给个准话,只道:“不无可能。”
“他们还问了什么,可曾提及别的什么事。”她又问。
撼竹竭力回想着,双目转悠个不停,“似乎还想知道魔域禁地在何处。”
魔域禁地可不就是问心岩么,问心岩里除了魔主肉身及二魂,便再无其他,那几人总不该是为了问心岩里的灵石来的。
“有意思,看来他们此行是为了魔主。”渚幽道。
“那该如何是好,他们会劈开问心岩让魔主余下的魂和肉身彻底泯灭吗。”撼竹心急如焚。
渚幽倒不担心问心岩,魔主生前何等风光,濒死前还将一魂和元神封存在了法晶之中,他既然有能力保全元神,再保下一个问心岩又有何难,他总部会将自己往死路上推。
她只是有些迟疑,若是龙宫借此向她讨龙,那她是给,还是不给?
多好的龙,她好不容易将其从蛋里孵出来,喂了灵力又教了写字,若真要交出去,还是有些不舍的。
毕竟,她极有可能捡不到第二只这么乖巧的龙了。
撼竹紧张兮兮地抬眼,却瞥见自家尊主正意味不明地盯着那只龙。她暗暗吞咽了一下,没好意思接着问话。
渚幽心觉可惜,她早料到会天界会派人来,魔主始终是天界的眼中钉,这钉不拔不行。即使不为魔主,也该为了他们所丢的龙蛋而来,若这龙真的非同一般,天界不可能放任不管。
她如今纠结的便是,这龙给还是不给,丢还是不丢呢。
长应抬起眼,颜色极淡的瞳仁忽地变得金灿灿的,“你为何时不时看我?”
“有脾气了,竟还不给看了。”渚幽叹了一声,忧心忡忡。
长应本是想瞪她的,可面无表情惯了,一时竟不知瞪眼该如何瞪,于是冷冷睨她,“你扰我念书了。”
渚幽:“……”
这龙在说什么?
长应轻咳了一声,苍白的小脸微微扭开了些许,也不知她说那话时是不是自个儿也臊得慌。
“我看你怎么了,看你便是扰你?”渚幽恨不得将这龙打出原形,再捋直了放在外头风干。
长应面不改色:“你方才未给我指着字,我忘记念到哪了,于是便被扰着了。”
渚幽心里十分清楚,明明这龙早就背得了,偏还要她一行一行地指着字,装作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可真够……
真够会撒娇的。
她思来想去,觉得这龙还是不丢为好,毕竟换作是旁人,可忍不得这龙的臭脾气,这么只龙若是被暴打一顿,可就没命了。
“尊主,那几人……”撼竹实在不知该怎么办。说起来,魔主第二魂可是她家尊主带回来的,尊主若是受其牵连……
“莫慌,我去看看究竟。”渚幽着实信不过骆清手下的魔,还是亲自去看看为好,也省得出了什么差错。
长应见她站起身,不慌不忙地将书放在软榻上,紧紧跟在后边。
渚幽听着身后这窸窸窣窣的声音,越发不想将这龙交出去了,这么黏人的乖乖,她还能上哪儿找?
她头一回,正巧看见长应微微一颤的瞳仁。
长应平日里总是一脸漠然,最多微微侧头,眼珠子都不带转上一转的,可在被她逮住之后,那金瞳却颤了一下,似是做了坏事被捉住了一般。
怪可爱的,净只会虚张声势,看她一眼她还慌起来了,渚幽心道。
她手一抬,将食指抵上了长应的额头,“你就在这,待我回来,你将案上最底下的那一册话本说与我听,半个字不得有错。”
长应回头看向案上的那一沓书,双目倏然一闭,一副眼不见为净的模样,过了一会还是认命地睁了眼,也没再跟着了。
渚幽出了殿门,径直往长明街去。
长明街上倒挂的花伞里,一簇簇火正在滋滋燃着,街市一片通明,虽不是人山人海,但也称得上是热闹非凡。
放眼望去,来来往往的全是魔,一个个随性而为,有袒胸的,也有将自己裹得像个粽子一般的,有的凶神恶煞,也有的千娇百媚、风情万种。
街上的小摊小贩在见到渚幽后,全都噤了声,谁都怕触怒了这位主。
闭关了百年出来,这位可真是比先前更吓人了些,容貌似乎也更好看了,肤白如雪,身上魔纹显眼,惑人至极。
渚幽在穿过寂静无声的人群时,面貌倏然一变,变作了一副平平无奇的模样,与身侧摩肩接踵的魔们无甚不同。
先前小心翼翼望着她的魔面面相觑着,都再找不到原锁在眼底的身影,他们连忙四处张望了一番,仍旧见不着,还以为这位大人是施术离远了。
然而渚幽并未离开,只是变了模样。
她穿过人群后掐诀分出神识,试图揪出藏在人堆里的那几位外来者。
她变作的是先前在她大殿里侍候过的一个小魔,一个水灵灵的小丫头,嘴甜得很,只可惜百年不到就跑了。
一旁的小贩似乎认得她那跑了路的侍女,招手道:“你不是道你家那位不许你出来么。”
渚幽本未将这话放在心上,可那小贩目光灼灼,她回头才知晓,原来这话是对她说的。
她唔了一声道:“出来晒晒花灯。”
魔域里连太阳也见不少,自然是晒不到日光了,也只能晒晒花灯。
那小贩狂喜之色浮于面上,“你同他成亲后,我就许久未见过你了,我想你想得紧。”
渚幽一听这话,忙不迭往外站出了一步,也不知这些魔怎这么不知廉耻。
可小贩似是看不出她眼底的厌烦,继而又道:“双修的滋味如何,他可会疼你?”
渚幽就算是再听习惯了这样的话,多少还是有些不适,只能装作习以为常地回头,木着脸道:“不如何,我听闻今日来了好几个生面孔,那几人模样如何,长得可还俊俏?”
那小贩大吃一惊,“你莫不是想……”
渚幽没应声,她也根本不想知道这小魔在想什么,多半又是些腌臜玩意。
“是来了几人,模样吧,长得都还行,只是脑子不大灵光的样子。”小贩压低了声音,朝她招了招手,见她不过来,只好声如蚊蝇地说:“他们竟问起了禁地一事,还提及了魔主,这不是找死嘛。”
渚幽微微颔首,“确实脑子不太灵光,不知他们有几人?”
小贩见了鬼一般,“未细数,似是有六人。”
“六个么……”渚幽转而又道:“脑子不灵光也好,好糊弄,况且他们模样长得好。”
小贩隐约觉得面前的人不太对劲,小心翼翼道:“莫非是你家那位未善待你?”
渚幽未答,只问道:“他们往哪去了,你且给我指一指。”
小贩眼珠子都要瞪出眼眶了,抖着手往某处指了过去,支支吾吾道:“你怎这般、这般……”
渚幽看也没多看他一眼,朝她所指的方向转身去了,挤进人堆里顿时就没了影。
孤立在黄沙中的大殿灰扑扑一片,那玉瓷白瓦皆蒙上了尘,殿门里却是整洁明亮的。
长应将案上最底下的书抽了出来,随手翻开了一页,她金目低垂着,苍白的薄唇默念似的动了动,连丁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撼竹仍在殿中,怎么也没想到这龙竟还真的看起书来了,只是神色看着不大愉快。她着实不想和这龙独处,在渚幽走了没多久的时候,连忙出去喘了口气。
就在她喘口气的弹指间,才被提及不久的惊客心忽地现了身。
惊客心扭着腰在门缝将闭的时候化作了烟,偷偷摸摸钻进了大殿里,进门那一瞬还摇身变成了渚幽的模样。
长应猛地抬眼,凉凉的目光冷不丁落在惊客心的身上。
惊客心顿了一下足,衔笑说道:“看书呢。”
从红木柱后走出的魔银发如瀑,外笼的纱衣是灰的,绸裙是墨色的,只腰间系带朱红如血。
长应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手却不慌不忙地翻了一页,没有应声。
惊客心又走近了些许,想装着渚幽的样子倚在软榻上,没想到还没坐下,长应就将手放在了软榻的绸布上,偏不让她坐。
“你这脾气是不是得改改。”惊客心眉一挑,又道:“看这些凡间书籍有何意思,让我看看你的灵海,是不是有些长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