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鲛纱吊顶正中的凤凰火徐徐燃着, 火红的光落在惊客心的面上,将她变作渚幽后那一张素白的脸给映照得绯红一片,似是生了红晕一般。
长应气定神闲地翻着书页, 眼珠子微微一动, 朝惊客心的手看去。
那五指纤细,白得像是玉一样,就连手臂上的魔纹也与渚幽别无二致。
不看还好,这一看,她的眸光又冷了点儿。
惊客心却不知她在想什么, 见她将手压在了软榻上,索性不往下坐了,手腕一转,作势要探向这小丫头的眉心。她还真不信,渚幽若要看这丫头的灵海, 还会先讲一番道理不成。
这小姑娘长得实在是快, 若是凡人, 又怎能转瞬间就脱了大半的稚气, 不得不说, 这容貌她也是喜欢的。
干干净净一张脸,眉眼分明是精致的, 却因为神情太过冷淡而显得格外寡淡, 似是没有心一般。
越是如此,她就越想看着小丫头哭是什么模样, 是会徐徐落泪, 还是抽噎着求人。
惊客心眼里蓦地泛起了喜意, 从渚幽那成全不得的心思, 不由得挪到了这小姑娘身上了。她伸出手, 心虽然痒得厉害,可未忘正事。
这丫头绝不可能是凡人,可身上不见丁点灵力,这就古怪了,还是得看看她的灵海才知究竟。
她的手指将要碰到长应的眉心时,长应略微往旁一偏,不慌不忙地避开了。
长应眸光不见闪烁,眼里也未曾有过惊慌,好整以暇地抬了眼,那瞳仁在光下显得极其黯淡,像是什么琉璃珠子。
她的双目未变,瞳仁仍是像凡人那般圆溜溜,叫人看不出究竟。
惊客心僵了手,只觉得骇人的威压从这丫头身上四散开来,如同一张巨网,正巧落在她的天灵盖上,压得她膝盖险些一屈,腰背也快直不起来了。
她下意识觉得,莫非被认出来了?可她的术法分明还没有解除,仍是渚幽的模样。
长应面色苍白如缟素,身上又穿着一身黑衣,这冰冷又病弱的模样让惊客心越发心痒。
初见时,这丫头分明还是矮墩墩的,也不知吃了什么,如今出落得越发好看了。
惊客心怕是怕,可却没有收手,执着朝其眉心点去。
长应却忽地转了转那浅色的眼珠子,冰冷的眸光直直落在惊客心身上,周身威压寒凉逼人,似只需一个眼神便能取人性命。
饶是在凡间时执掌生杀的骆清也未有过如此威压,被骆清睨着时,惊客心哪会像今日这般觳觫不已。
她本以为这丫头很好拿下,可这骇人的威压却令她想起了在凡间的淞灵城时……
那时漫天风雪骤然静止,双耳被震得嗡鸣不已,她战巍个不停,连一步也挪不开!
是她?
当时将威压放出的,难道真不是渚幽?
可她分明记得,木屋里再无他人,除了渚幽,就只有她腕骨上盘着的那条蛇了。
长应静静地迎上惊客心的目光,不动声色。
惊客心却如遭雷劈,陡然退了半步,就连伸出的手也往回缩了点儿,她怎么就没料到,这丫头或许就是那条蛇变的!
可又……可又怎会是平平无奇的蛇?
长应眸光凛冽如刃,见这魔退了些许,像是没事一样,垂头又看起了手里的册子,还慢腾腾地翻了一页。
她看得极快,似是只扫了一眼,就将书册上的字都看光了,手一动,竟又翻了一页。
如今明明没人给她指着字,她却没忘记自己方才看到哪了,若是渚幽在这,定能发现这龙的用心险恶。
真是好一只会装模作样撒娇的龙。
惊客心心道反正也没露馅,干脆硬是装了下去。她也不知这丫头在渚幽面前时,是否也这般冰冷高傲,不过,这又傲又病恹恹的模样,果真是可人至极。
她方才哆嗦了好一阵,如今连声音都喑哑了起来,装模作样问道:“怎么,还不肯让我看你的灵海?”
长应没有开口,就像是成了哑巴一样,望向书册的眼也未往别处挪上一挪,压根没将面前的人放在眼里。
惊客心不觉得渚幽会忍得了这么个有脾气的丫头,她心一狠,硬是抬起了手臂,一鼓作气抵在了长应的额头上。
那一瞬,长应低垂的眼忽然变作竖瞳,一对龙目金光熠熠。她嘴角往下一扯,明明苍白孱弱,眼里的煞气却有如万剑出鞘。
冷冽又锐利,分明是想将人置于死地的。
惊客心未看到,也不敢去看这丫头的眼,那畏惧深埋心底,似是与生俱来的一般。她怎会不怕,可比起怕,她更像是捡到宝了一样,竟还用舌顶了一样脸颊,眸光露骨。
她确实兴趣广泛,这样的丫头,她也着实喜欢。
可就在她将手指抵上长应额头的那一刻,似有浩瀚的灵力如爪般朝缠上了她的手指,她欲要收回,可却动弹不得!
那骇人的威压犹如滔天巨浪,将她死死摁着,她寸步也不能移,双腿下如坠了万千磐石。
长应双眸未抬,依旧在看着面前的书册,还翻得极其快,紧赶慢赶的。她苍白的唇仍是紧紧闭着,连一句话也未曾施舍。
惊客心这才真的觉得怕了,连带着心底那点旖旎的心思也消失得一干二净。她神魂俱颤,嘴大张着如喘气般,可一个字音也没办法从喉咙里挤出,如遭扼颈。
她的那一根手指,紧紧地贴在长应的额头,自己身上那莹白的灵力沿着那一根手指源源不断地涌出。
惊客心瞳仁紧缩,本欲收手,可却受不得。
她只觉得灵海似要干涸一般,冷汗顺着额头缓缓滑落,就这么一眨眼间,灵力已被攫了大半!
她不知面前这丫头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心道反正也抽不了手,死也要死个明明白白,干脆再探探她的识海。
长应未抗拒,反而将其纳入了自己的识海之中。这时候,她竟又翻了一页书,琢磨着能不能在渚幽回来之前将这书看完。
惊客心看见了长应的识海,那识海中白茫茫一片,数不胜数的灵丝掩藏在白雾之中,那得是活多少年才能攒得出这般多的灵丝?
她更是又惊又怕,本想逮一根灵丝瞧瞧,没想到周遭的白雾却扑卷而来。
她意识到不对劲,却依旧收不得手,寒意裹挟着白雾,沿着那根食指灌进了她的识海。
就这么一刹那,滔天的威压散尽,她的手也得以收回,浑身灵力已被一攫而空。
然而,惊客心眨了眨眼,茫然地看着面前的那苍白病弱的丫头,又望了一圈这灯火通明的大殿,久久没回过神。
长应杀气未隐,垂在身侧的手上一片片锐利的龙鳞似是开花一般,倏然遍布手背。她垂着眼,心里却已十分清明,她知道她是为除魔而来的,眼下不正有一只魔送上门来了吗。
惊客心很是迷惘,似是失忆了一般,可心底惶恐犹在,仍旧说不出话。
长应抬起手,拨开什么脏东西一般,拂了拂自己的额头。
在惊客心转身的那一瞬,她忽地抬起了覆满了龙鳞的手……
此时殿门骤然一开,撼竹打了个哈欠走了进来,她眼一抬,瞪向了那变作渚幽模样的惊客心。
惊客心身上术法消散,陡然变回了原样,可她依旧很迷蒙,识海似是被什么东西糊住了,她竟不知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处,也不知自己是谁。
她似乎将旧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什么都想不起来。
撼竹厉声道:“三主怎么还做起贼来了?”
惊客心回头朝她看去,心里觉得,这魔长得还行,也不知滋味如何。
长应慢腾腾放下了手,手背上的龙鳞一片片消失不见。她这才开了口,嗓音青涩冷淡,“她变作渚幽的模样骗我。”
“尊主才离开半晌,第三主就急不可耐了?”撼竹气急败坏。
惊客心茫然问道:“谁是第三主?”
撼竹登时不知道是这第三主傻了,还是她听错了。
“将她请出去。”长应又翻了一页,终于将这书册给翻尽了。
撼竹手一抬,朝殿门的方向一扬,竟没见着这第三主耍赖,这魔也不知怎么的,还真的从殿门走了出去。
等将人请出去后,她合上了殿门,这才意识到,她这是……被这龙给使唤了?
长明街上,渚幽循着那小贩所指的方向前去,险些被来往的魔挤到了巷子里。
街市中人头攒动,来往皆是魔,有些个还吵嚷嚷的,从四面传来的声响闹得她头疼。
她仔细分辨着来往的魔,想将藏在其中那六人给揪出,可分出神识也依旧找不到,那几人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术法或是神器,竟丁点没有露馅。
这长明街也就这么点儿长,转眼便要走到头了,越往外走,悬在顶上的花伞就越稀疏,就连周遭的光也黯淡了不少。
出了长明街,周遭漆黑一片,只有零星魔火隐隐绰绰在燃,暗到近乎发紫的火光在黄沙中跃动着,一簇一簇滋滋作响,似是有人在嬉笑一般,听着怪瘆人。
渚幽脚步微顿,忽然觉得不太对劲,她猛地回头,这才发觉……刚离开的长明街竟与她隔了大半个沙丘。
她站在黄沙之中,发丝被吹得乱成了一团,远处的长明街明亮刺眼,似是一簇不灭的火。
怎么忽地就离了这么远?
渚幽眼眸微眯,这才意识到,她在长明街里时早早就中了他人施下的幻术,就这么被引开了。
所幸她早早就变作了这小魔的模样,若是被认出来,应当不只是将她引开这么简单。
她猛地转身,迎着漫天飞扬的黄沙朝长明街的方向掠去,思索着她是何时中的幻术,等到她记起街市中那喧闹声时,才陡然明白。
漫天黄沙如被劈开,硬生生被她扇出的掌风给刮到了两侧,她从中穿过,转眼便回到了那亮堂堂的街市中。
将术法看破后,她才知街上行人并不多,比方才所见少之又少,如今再进来,也不再觉得周遭的交谈声吵杂刺耳了。
她双手掐诀,神识骤然一分,心底轻嗤了一声。
那施术的人在将术法收回的那一刻,被她给揪到了。
渚幽移步街角,未轻易现身,而是化作了一抹灰烟覆在了顶上的花伞中。
这街市的千顶花伞,皆成了她的眼。
伞中盛着的火烧得旺盛,将其中缭绕着的灰烟也给照得通明,底下却无人发觉。
那六个探子分了三路,所往的方向恰就是三主府邸所在,说不定是没问出问心岩的方向,只能从三主下手了。
那问心岩所处之境极为隐秘,若是修为低下,说不定还未寻到就踏进了死阵,只能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故而魔们虽是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却向来闭口不提,也不会胆子大到非要将这地方给找出来,除非是像红蕖那般被逼着的。
在那六个探子分开而行时,花伞里的灰烟也在飞快的攒动。走到头时,灰从花伞中陡然一落,如同天降黑雨,滴落在沙里时便连影也不见了。
渚幽分了神识跟着那六个探子走了许久,发觉这六个天界的探子果真找到了三主的住处。
只是第一主悬荆向来不在府邸中,里边也空荡荡一片,如同黄沙废墟,什么也找不着。
而第二主骆清却常常居无定所,困了便在黄沙中就地打坐,抑或是在烧焦的枯树上朝人间的方向看,身边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令人无从下手。
只第三主惊客心住的是沙洲湖畔中的花船,那船上彩灯高悬,掌灯的侍女四处走动着,穿得着实单薄,纱衣被风一吹,半个肩皆露了出来。
船上嬉笑声不断,蒙眼的侍女四处跑着,衣裳半露,同她们的主子一般,着实放浪。
渚幽见来此处的二人脚步一顿,险些笑出了声,没想到这惊客心还能将天界探子吓着。
想来也是,天界中这些仙向来循规蹈矩,做什么都按行自抑,总讲什么功德道义,行事束手束脚的,见着这样无耻的魔,还真会被吓一跳。
那两个探子相视了一眼,忍辱负重地变作了花船侍女的模样,就这么混上了船。
不曾想,他们上的不是什么花船,而是贼船,刚上去便被人从身后蒙住了眼。
那蒙眼的纱巾还熏着实香,闻着极其呛鼻。
其中一人连忙问道:“第三主可在船上?”
身后一女魔娇笑说:“来了这么久还不懂规矩?蒙着眼将第三主摸着了,你便能看见三主了。”
那探子神色骤变,险些就这么将纱巾扯落。
一缕灰烟倏然蹿上了船,从那绣花地毯底下一钻而过,转瞬便游了花船一圈。
渚幽没想到,惊客心竟不在船上,也不知去哪儿逍遥了。
花船里有一个软绵的声音问:“大人方才回来了怎不多歇一会,这么急匆匆的是去哪了?”
“自然是去大殿了,你连这也猜不到?”
“你这是在骂我蠢?”
“何人说你蠢,这不是你自己嫌自己么?”
渚幽听这二魔一来一往地斗嘴,化成的灰烟袅袅散尽,神色不明的在大漠中凝回了原样,身形一掠,转瞬便抵至大殿门口。
她刚落地,正巧看见惊客心站在殿门前,也不知这魔是在思索什么,神情竟满是错愕。
殿门嘭一声被震开,撼竹连忙转身,正想训斥那第三主的时候,忽地瞧见了自家尊主。
渚幽神色郁郁地站在殿门外,一双眼直往殿里斜,在看见长应正毫发不伤地翻着书册时,才略微放下了心。
长应悄悄抬了眼,金色的竖瞳缓缓恢复如常。
“你来作甚。”渚幽回头问道。
惊客心一看见这银发黑裳的魔便愣了神,痴痴看了许久,似是傻了一般。
渚幽干脆朝撼竹睨去,想听个解释。
撼竹大悟,连忙道:“尊主,这第三主变作你的模样进了大殿,还想将长应骗走。”
惊客心仍是目光灼灼地盯着渚幽,即便是脑子被白雾糊了,也依旧耽溺于这入魔神裔的脸蛋和身段。
“她如今怎像是傻了一般。”渚幽手一挥,痴痴站在殿门外的第三主登时被扇了老远,在黄沙中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可那在黄沙中翻了几个跟头的魔将头一抬,眸光竟还是痴痴的。
怕是真的傻了,渚幽心想。
“不知,属下回来时她便是这般了。”撼竹连忙道。
渚幽将长袖一抖,一根乌黑的绳索从她的袖口里掉出,如蛇一般朝惊客心游去。
惊客心来不及避,被那绳索捆了个正着,明明被勒住了脖颈,却还娇吟了一声。
渚幽脸色一黑,转身就进了大殿,五指一握,殿门顿时合拢。
撼竹欲言又止,想来想去还是如实道:“尊主出去后,属下……离了片刻,想来第三主便是那时候进来了。”
渚幽看向长应,她的龙乖乖坐在软塌边上的锦毯上,腿上放着薄薄的一册书,眸光凉薄而淡然,模样好看又青涩,看着确实是一副好骗的模样。
“尊主?”撼竹心惊胆战道。
“惊客心已被我捆在门外,你将她丢进蛇窟,蛇窟里无须燃灯。”渚幽弯腰将长应捏在手里的书抽了出来,扔在了案上。
撼竹连忙应声,转身便往外走。
长应仰头看她,“那惊客心欲探我的识海,不知怎的就傻了。”
渚幽心里一嗤,惊客心怕是被那些白雾给蒙了识海。她坐在软榻上,斜倚着问:“她同你说什么了。”
“她说看书无用。”长应一板一眼地回答。
渚幽下颌一抬,“怎会无用,这些可都是你该学的。方才那册书翻完了?翻完了便讲给我听。”
长应未点头,疑惑问道:“背下来了,可为何要将惊客心丢进蛇窟。”
渚幽不想解释太多,这不是小姑娘该听的,索性道:“她喜欢那样漆黑又狭窄的洞窟,她乐在其中。”
长应不解:“为何?这是我要学的么。”
“这不是你该学的。”渚幽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她看长应一脸不解,还一副天真乖顺的模样,叩了两下软榻扶手,琢磨着是不是该将这只龙藏到另一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