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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三界极寒都不及它。
在将这灵草揉成汁液的时候, 渚幽的双手已被冻得不成样子,不曾想,在将其含入口中后, 更是唇齿俱寒, 饶是她一身凤凰血炙如炎烤,也未能驱散半分寒意。
入喉的那一瞬,喉头似是失了知觉, 寒凉一片,她连自己咽没咽都不知晓。
她猛地吞咽了一下,那寒意蹿向头顶, 连带着她的头皮,和每一根发丝似都僵了一般。
其后,胸膛也被染上了凉意,胃里似是结了冰, 她甚至觉得胸膛里那颗心已不再跳动。
她忍不住弓起身,一只手扶在了桌上,屈起的五指指节泛了白。
太凉了, 她嘴唇颤到近乎发麻, 周身一个哆嗦, 连扣在桌上的五指也在一个劲打颤。
窗棱上映着日光,外边喧闹不已,鼓乐杂耍未见停歇,似是人在嚷,马在嘶,即使是街市上行走的凡人, 也不觉这春还遗有几分凉意。
渚幽却动弹不得, 忽地觉得, 此时恐怕三界里唯有她在受冻。
即便是在神化山中,也未见有这么冷。她呼出的气息全是凉的,整个身子似是刚从冰窟里挖出来一般,全身筋骨被冻得伸屈不能。
这躯壳就好像废了一般,不再由她所控。
那花汁入腹后,似乎化进了她的五脏六腑,将她的周身血液浸染完全,她身上就没有哪处是不凉的。
她本是想步入芥子里的方寸之境,好埋入她从神化山里撬出来的那一方温泉,可是来不及了……
随之而来的,是那潜藏在花叶中的滔天修为,那修为冲荡着她的五脏六腑,直涌向她的天灵盖,又灌入她的灵海。
她险些被这突如其来的灵气给震得口吐鲜血,连忙悬至半空,将双腿盘起来,犹似被风托起。
心静,神凝。
她双目紧闭着,那灌入灵海的修为正在乱窜,她必须快些将其收为己用,让其融入这灵海之中。
屋外本是白日,随后霞光染了半边天,夜幕悄然而至。
客栈楼下的街市本吵吵嚷嚷,这夜色一来,顿时变得静凄凄的,只剩下犬吠和婴啼,隐约还有时有时无的叫骂声。
凡间市井,大抵如此。
撼竹在门外静立,未敢敲门,警惕地注意着四周动静,静默无声地守着。
那店小二半夜里给一位客人送了饭,下楼时朝这一层悄悄睨上了一眼,鬼迷心窍一般。
他本困倦至极,在看见那站着不动的姑娘时,浑身一个激灵,瞌睡都给吓跑了。
见鬼了,这姑娘半夜不睡,还在屋门外端端正正站着,莫不是被鬼上了身?
小二连忙低着声喊:“姑娘!”
家中老人常人,喊魂时需喊那人名讳,可他又不知这姑娘姓甚名谁,只能碰碰运气了。
撼竹回头看他,她本就心焦,如今被这小二一唤,当即戒备又不耐烦地睨了过去。
那眸光凉飕飕的,小二心道完了,未将这姑娘喊回来,却将恶鬼喊醒了。他拔腿就跑,脚一崴差点滚下了楼,眼泪都给吓出来了。
凡间夜长,房中如有鬼火萦绕,银蓝一片,如星河遍布。
可这不是鬼火,亦不是星河,而是惊世超凡的灵力。
渚幽仍在将那花叶所予的修为化入灵海,她却并不着急,眉头舒展,气定神闲地在半空中打着坐。
过了许久,忽闻鸡啼,天色微明。
片刻后,她搭在膝上的手微微一动,灌入其身的修为终于与灵海相融。
她随即不慌不忙地查看起灵海,只见里边灵力充裕,焕然如洗,有一片鳞正悬在灵海正中,随着灵力浮荡而微微摆动着。
那片鳞是百年前同长应换了心头血后,忽地就长在了她的灵海中,叫她如何剜都剜不出来,似是长牢固了。
原本她还甚是担忧,生怕这片鳞会令她的灵海受扰,可百年过去,此鳞毫无动静,似是个无甚重要的死物。
此番吞了这花叶的百年修为,她灵海中的那片鳞似有变化——
变得更光滑锐利了,似是被打磨了一番。
渚幽双目一睁,忽觉得周身舒畅,不由得呼出了一口浊气,那浊气一出,她身侧似有风浪掀起,那望不见浪涌朝四面奔涌而去,将紧闭的窗全数撞开,整个屋猛地一颤。
屋外忽有人靠近——
是撼竹。
渚幽撘在膝上的手蓦地一翻,连忙将外溢的灵力尽数收回,省得这酒楼禁不住折腾,平白无故就被夷为平地。
“尊主?”撼竹在外边着急问道,生怕将渚幽惊扰,声音还压得十分低。
“无事,莫要进来。”渚幽动了动唇,仍觉得喉头有些紧,似是将气憋久了,一时间未缓过来。
她周身舒畅,仿佛被人松了骨一般,随后才恍然发觉,这灵草予她的修为,绝不仅有三百年。
不会少,只会更多。
她周身凉意如潮退一般,转瞬便从五脏六腑退至了手指和足尖,随后又如同泄洪,寒意尽消。她浑身被冻僵的筋骨转瞬恢复如常,此时神清气爽,舒坦至极。
虽她还未能突破境界,可修为近乎抵至门观,就差些许便能再过一槛!
如此圣物,长应竟平白无故就给了她?
渚幽连忙敛目,查看起眼中的毒雾,不出所料,她眼中那缩成一团的毒雾已连丁点痕迹也寻不着,眼前清明一片,不再模糊不清。
古籍诚不欺她,这寒眼灵草果真厉害。
只是,她不禁怀疑,长应开了寒眼,当真只是为了让她能取到这株灵草么。
仙魔本不两立啊,这龙归了天界后明明模样大变,却还是如此待她,虽比稚儿时更不善言辞了些,可一举一动怪像是在讨好的。
她原本也曾想过,若是她有同天界要东西的能耐,兴许会向九天讨一只龙,可如今见着了长应,她那念想却是一点儿也没有了。
长变了,终归是长变了,这变化还十分大,越发的冷漠薄情了,看着哪还遗有半分的乖巧?想来长应定是忘了,她只喜欢乖顺的。
她反手拍出了一道气劲,门嘭一声打开,落在门上的禁制也随即撤除。
直挺挺站在外边的撼竹骤然回过神,讶异问道:“尊主可是将灵草服用了?”
渚幽微微颔首,招手让她进来。
撼竹连忙走进屋中,心里的喜意全浮在了面上,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地打量,故而小心翼翼望向渚幽那双好看的眸子,低声道:“尊主的眼可有好全?”
“毒雾已散。”渚幽放下了盘起的双腿,缓缓落在地上。
撼竹这才发觉,她家尊主的修为似乎又增进了,那境界是她如何也到不了的,她惊喜道:“这灵草好生厉害!”
渚幽颔首不语,思及在寒眼时,长应所提及的浊鉴,猛地伸手撕开了虚空,竟硬生生从这半空中扯出了一面污浊不堪的铜镜来。
正是浊鉴。
她并未将浊鉴带在身上,而是藏在了这凡人遍地的下界。
撼竹见她将浊鉴取出,愣了一下,连忙问道:“尊主可是要用此镜?”
渚幽将那沉甸甸的浊鉴捧在手中,垂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仍是有所顾虑,若真如惊客心所说,那即便是她修为又增进了许多,也未必能回溯到自己诞世之前的时日。
上回惊客心入镜,若是身侧无人出以援手,兴许就被困在镜中,永世出来不得了,若换作是她呢?
若入镜的是她,也会出不得么。
渚幽确实想尽快找到魔主余下的那一魂,但并不想为了那一魂不顾自己的性命。
她想要魔主转世,并非是想要魔主的位置,以她如今的修为,又何曾坐不稳那位置?
可她不要,她想拿到的,远比这么个渣滓堆一般的王座要难以触及。
撼竹见她双眸一敛,默不作声地盯着面前的圣物,心知尊主已有主意。
渚幽眼眸一抬,淡声道:“我要入镜一窥究竟。”
果然,撼竹瞪直了眼,虽早想到自家尊主会这么说,可亲耳听见时,依旧很是惶恐。
她不想自家尊主犯险的,一点也不想,甚至在百年间,她心底的那点念头愈演愈烈,近乎要占据她的整个心口——
她祈盼渚幽能什么也不做,就这么同她在凡间,爱去哪便去哪,游山玩水也好,就在一处住着,闲暇时看看凡人也好。
为何、为何一定要拿性命去争啊?
她转世之后,早就不记得渚幽说的那些天上之事,可那时定是九死一生,渚幽她定是好不容易才在魔域里争得片刻喘息。
渚幽令她惜命,可自己却不如此。
撼竹咬起下唇,又问:“尊主当真要入镜?”
渚幽淡声道:“入镜后,若五日内我未出来,你便将我的魂魄引出。”
“像上回引出第三主神魂那般?”撼竹连忙问道。
“不错。”渚幽微微颔首。
撼竹登时不敢应声,尊主什么修为,而她又是什么修为,尊主能将第三主引出浊鉴,可她……她能么。
“可是……”
“莫道什么可是,若是你做不到,便去寻骆清,让他来。”渚幽皱眉道:“我去寻魔主余下一魂,他不会袖手旁观,定会设法施救。”
撼竹着实为难,可又说不得一个“不”字,只好点头道:“仅凭尊主差遣。”
渚幽缓步走向圆桌,将手中浊鉴放于其上,随后才道:“你出去罢。”
“尊主这就要入浊鉴了么?”撼竹又是一惊。
渚幽点点头,睨她一眼,“否则要等到何时,等到天兵下来寻此圣物,我才傻愣愣入镜被他们瓮中捉鳖么。”
她一顿,又道:“兴许是镜中捉鳖。”
撼竹连连摇头,她哪有这个意思。
渚幽微哂,倒没有说她的不是,而是叮嘱道:“切记,若是五日后我仍出来不得,定要设法将我引出。”
“若是出来不得,会不会伤及……”撼竹近乎要哽咽,双目都急红了,“会不会伤及性命?”
“不会。”渚幽不紧不慢地动了动唇,如今得知同她换了心头血的是九天神尊,她再如此被伤及性命,也不可能会死。
只要长应不将心头血剜出,她哪是这么轻易就死得了的。
难怪,难怪百年前她离了魔域后,所受的伤痛远不及她所承的伤。那段时日她非但没有踏进鬼门关,还平白突破了修为,如有天助。
这天,想来本是要助长应的,她好像分去了天道对长应的宠爱。
“当真不会伤及性命?”撼竹连忙又问。
渚幽不知这孔雀怎这般唠唠叨叨了,又道:“这几日莫不是无人同你说话,这一张嘴闲不下来了?”
撼竹登时闭嘴,摇摇头。
“若是闲得慌,便去同那店小二说说话,我瞧他老是看你,神情还困惑不已,似有满肚子的话想问。”渚幽慢腾腾开口。
撼竹这才僵着脖子点点头,想到昨天夜里被她吓跑的小二,猜想那凡人想问的话定是又变多了。她眼神摇摆,紧闭的嘴咧开一条缝,“尊主,当真……”
她话还未说完,就被渚幽冷冷睨了一眼。
“当真。”渚幽不耐烦至极。
话虽是这么说,可她哪能确保自己入浊鉴后不会伤及性命。
入此宝鉴必须出魂,魂魄离了躯壳太久,必定是会出事的。
撼竹咬咬唇,深吸一口气后,低下头道:“那属下便出去了。”
渚幽点头,并未留她,还一声不吭地摆了一下手。那腕子细细瘦瘦的,在撼竹眼前晃了一下。
撼竹连忙退了出去,刚将门合起来便已开始不安。
满心不安。
忽然间,周遭仿若凝滞一般,就连端着木盘子下楼的店小二也不动了,他的半只脚还悬在上边,久久没有落下,面上神情似呆滞一般。
撼竹愣了一瞬,意识到有些古怪,本是想探头往窗外看的,可她正要迈出腿的时候,却发觉双腿竟僵住了。
不但双腿僵在原地,就连手也挥动不得,连声音也喊不出来,喉咙似被糊住。
周遭寂静一片,就连刮进窗棱的风似乎也顿住了。
撼竹看得清楚,那片稚嫩的叶子定在半空,久久未见其飘摇落下。
怎会如此?
她心骤然一紧,那恐慌如海潮一般灌入她的头颅和胸膛,似是性命被人拿捏在手中。
随即,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摁在了她的颅顶,她明明动弹不得,却硬是被这威压给逼弯了腰,脖颈也似被扼住一般,竟喘不上气。
撼竹面色苍白,着实想大张着嘴喊叫出声,可喉咙被堵住一般,丁点声音也挤不出来。
她当即觉得,她要死了。
那无上威压令她战栗不止,似心底的恐惧都深掘了出来,她在这威压临头的时候,还似被看穿了内心一般。
她多想躲起来,却又无处遁形。
太可怕了,她眼泪鼻涕险些一齐横流。
即便是百年前那一场纷争,她也未曾见识过如此威压。她瞳仁紧缩,忍不住想,莫非是天帝亲自来取回圣物了?
然而,她看见的并不是天帝,而是一位黑裳黑发的仙,也不知该称她是仙,还是……临于九天之上的界外无上神。
这黑裳女子蓦地显了形,周遭全然静止,只她那满头青丝和单薄的衣料随着周身灵力而微微摆动着。
撼竹只看一眼,便觉得双目发疼,似是她本不该这般直视。
这究竟是何等境界,似乎还要比她家尊主高上许多。
她听闻九天之上神尊重归天界,这位,莫非就是那神尊?
这神尊面色苍白,唇上似乎无甚血色,眉眼皆是微微上挑的。看她这眉眼鼻唇本该是极艳的,偏偏面色苍白,神情又极其淡漠,故而连丁点艳也没有,反而寡淡非常。
她眸光冷冽,似是无心无情,面上也寻不见一星半点对世人的垂怜。
如此模样,当真是神尊么?
撼竹想别开目光,然而她动惮不得,连眸光也移不开,只得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双目疼痛难忍。
这……是谁?
她隐约觉得这位的长相有些熟悉,可在脑海里搜刮了半天,硬是找不到一个相似的人来。
她应当是未见过这般人物的,若是见过,又怎么会不认得。
来的自然便是长应。
她同渚幽说迟些来,果真来了。
长应眼眸一转,朝那孔雀妖看去,却未撤去威压,看着确实比魔更像魔。
天底下的凡人皆觉得天神该是心怀三界,仁慈和善的,可她不尽然,毕竟她……
是杀神。
撼竹当真怕了,明明心底下想问,可却什么也说不出,喉头还因战栗而一阵发紧。
长应面色淡漠,“她用了浊鉴?”
撼竹怔住了,又惊又怕,这人提了浊鉴,她知道浊鉴,她定是来抢的!
长应却像是能看清她心底的惊怕,平静道:“浊鉴是我给她的。”
撼竹又是一惊。
长应定定看了她一会,问了一句:“你也不认得我了?”
撼竹觳觫微颤,她该……记得么?
忽然间,她的脑海里涌进了一个身影,那只孱弱苍白的龙。
是她?
撼竹百年前自作主张将长应舍下,没想到百年后被舍的龙竟找上门来了,还揣着一身可怖的修为。
她忍不住想,长应会要了她的命吗,会令她生不如死吗。
然而长应敛了眸光,硬生生穿过了门上的禁制,步入了屋中。
屋里,渚幽只觉得周遭静得古怪,登时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在禁制被触及的那一刻,她蓦地皱眉,“谁!”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回头,腕骨便被一只温热的手给捏住了,那只手五指险些素白,抓着她的手就往浊鉴上摁。
她背后那人靠得极近,近乎要贴在了她的背上,却硬是未贴上来,固执地保持着点儿距离。
“你想取什么,我来助你。”长应生怕她来晚了,着着急急闯入屋中,就连说话也带着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