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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应。
在听见这声音的时候, 渚幽便知晓是她来了,难怪她的禁制能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过去。
只是这龙来也就来了,怎么还一副心焦气急的模样, 一来便要捏她的手。
分别百年,这还是她第一回被长应牵住了手, 又或许不应当说是牵手。
长应到底还是变了,稚女时候, 那只手小得很, 如今两指捏着她的手腕,竟还有余。
换了心头血后,这龙的手也未再像以前那般冰冷,而是温温的,像是未彻底放凉的茶, 又温又软。
长应捏着她腕骨的两指一松, 整只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这般养尊处优的龙,掌心也是光滑柔软的, 五指又细又长, 将她的手背覆于其下。
长应缓缓挪了挪五指,那五根指头近乎要与她的重叠在一起, 微一施力, 她的手便摁在了浊鉴上。
触及这宝鉴时,她掌心一凉。
渚幽怔了一瞬, 虽说她本就要入这宝鉴之中,可如今被龙摁着, 到底不太妥当。
她的手背紧贴着长应的掌心, 其间似有源源不绝的灵力涌出, 似是高山冷泉一般, 裹住了她的五指。
这灵力冰冷寒凉,似容不得她退开。
这龙……要做什么?
渚幽这一怔,心绪便像是被糊作了一乱,来不及理清。她忽地觉得,长应似乎有意带她入镜。
她兴许是鬼迷心窍了,竟会觉得这九天神尊会带她进到浊鉴中,好寻到魔主余下的那一魂。
长应擒着她的手,又不轻不重的将她的手按在了浊鉴上,不得已弯下了腰,这腰一塌,前胸便有意无意地碰及了她的后背。
柔软一片,与稚女时候迥然不同,竟让渚幽从那未来得及理清的思绪中,察觉到了一丝窘迫。
渚幽登时甩开了长应的手,虽明知境界不敌,却还是将方才压制着她的灵力震开,那寒凉之气顿时迸溅开来,如浪潮一般。
她右掌往桌上猛地一拍,木桌啪一声作响,随即桌上的浊鉴被灵力掀起。
那宝鉴腾至半空,噌地翻至了背面,又咚隆砸回了桌上。
长应神情淡然,被甩开了手也不见丝毫不悦。凉着声道:“既然你要入浊鉴,有我领你,岂不更好。”
渚幽扭腰回头,只见长应靠得极近,丝丝缕缕的发还垂在了她的肩上。
长应那上挑的眉眼里寻不见丝毫柔媚,甚是凉薄寡淡,似是对什么都如风过耳,待什么皆是铁石心肠。
“我怎知你是不是有意害我?”渚幽直言,这话说得当真像是把九天神尊当作了什么无耻小人。
她说完这一番话也不见闪躲,心道反正她躲也躲不过,还不如将话说清了,省得这龙觉得她矫揉造作,还假心假意,明推暗就。
长应登时皱眉,冷着声说:“我怎会害你。”
渚幽自然不信,还审视一般微微眯起了眼。
“你可知擅入此鉴有何后果?”长应明知自己无从辩解,干脆问道。
渚幽自然是知道的,虽古籍上未见记载,但她清楚,入鉴必得魂魄离身。这魂魄一离躯壳,必定会被置于凶险之境。
“你之贪嗔痴怒皆会被映在浊鉴之中,所见幕幕皆会受欲求所扰,若无人指引,恐会溺于其中。”长应徐徐说道。
稍一停顿,她又道:“若有我引着你,便无需担忧,只是入鉴后,万不可同我隔有三步之遥。”
听着倒像是本事很大的样子,当年分明还得让人领着走路呢。
渚幽微微眯起眼,悠悠道:“了不得了,这九天神尊当久了,你似乎忘了些事。”
“忘了什么?”长应垂目看她,竟未退离半步,只是略微将腰背挺起了丁点,只垂落的前襟碰及了渚幽的后背。
她像是要将面前这魔拢入怀中一般,可却又未曾这么做,被甩开的那只手正规规矩矩地按在桌沿上。
渚幽成魔多年,哪有过这样的感觉,就像是落于下风后挣扎不得一般。
兴许是长应略有收敛,让她误以为自己还有可乘之机,故而并未觉得有多畏惧。
“你是不是忘了百余年前,是我将你孵出来的。”她慢腾腾开口。
长应面上并无笑意,神情依旧是冰冰冷冷的,只是她似是被勾起了丁点回忆,瞳仁略微一动。她颔首:“确实是你。”
“龙骨长硬了,如今不知要敬我了,竟还想将我戏耍。”渚幽道。
长应登时语塞,半晌才道:“那该如何敬?”
她这点倒是没变,仍像百年前一样,不懂即问,一副勤学好问的模样。
渚幽当她真不知,慢腾腾开口:“自然要像凡间里凡人同他们所养的崽子一般。”
长应心下踟蹰,面无表情道:“那是要我看家护院?”
渚幽哑口无言,虽说她先前是想过要如何屠狗,可没想到,这好好一只龙,竟也将自己和狗相提并论了。
长应似乎才意识到自己被糊弄了,细眉一皱,硬是将眼中凌厉给藏了下去,苍白的唇微微一张,“我当真不愿害你。”
“你若想害我,我怕是身子凉了也未反应过来。”渚幽话里带着点儿揶揄,可语调平平,压根不像是在调侃。
她确实对这只龙心存顾忌,就算是她养大的,那也是九天神尊,她怎能不防?
“我不会害你。”长应又重复了一遍,苍白的唇微微一动,“我说过了。”
她面上依旧无甚血色,唇色也极浅,可身子骨却一点也不孱弱,说话时态度还着实强硬,哪还能像稚儿时一般,勾得人忍不住怜惜疼爱。
渚幽自然不信,她先前便是信错了太多,才会一错再错,陷入这万劫不复之境。
“你还是不信我。”长应看出她眼里的疏离,皱着眉凉声道。
渚幽暗暗琢磨起,此时若是携镜潜逃,她能躲到哪儿去。她微微转动眼眸,朝门那边看去,问道:“你伤了撼竹?”
长应眸光一黯,心道百年不见,这魔对孔雀妖倒是越来越上心了,“我未伤她。”
话音一顿,她又不紧不慢地补上了半句,“未伤她一根汗毛。”
渚幽捻了捻手指,微微往桌上倾身,企图离远一些,这被动的姿态让她有种被揽入怀中的错觉。她眸光微动,字斟句酌地开口,“百年前我将你舍下,你不怨我?”
说完,她侧过头,半张脸近乎要贴到桌上,不加掩饰地打量起了长应的神情。
这般近,周遭又明亮一片,自寒眼一别,她终于得以看清长应如今的面容。
确实长开了,这眉眼细看之下,与稚儿时似乎是有那么丁点相似的,鼻尖上那小痣仍在。
那小小的痣好似一把刀,硬是将她身上的棱角削去了大半。
长应如今的修为确实深不可测,可真不愧是九天神尊,难怪旁人连直视她都觉双目疼痛,她只觉双目温热,只勉强未受影响。
听了她的话后,长应的金目倏然变作龙瞳,眼中那竖线般的瞳仁凌厉可怖。她就好像是生气一般,险些未摁住浑身戾气。
渚幽心道,这龙应当还是念着她的,哪怕只有丁点,否则也不会在思及百年前的事后,会忽地冷了脸。
长应就好像是一只雏鸟,睁眼时见到的是她,也便只认她了。
可这情结合该消失了,都已是九天神尊,怎还像稚儿时候一般,因被冷落而生闷气。
可不是生闷气么,她明明连瞳仁都变了,却一句话也未曾说,也未一气之下就大打出手。
渚幽琢磨了一会儿,又道:“你当真不怨我?”
长应呼吸骤然一急,身侧掀起的灵力使得墙角的花瓶砰然炸裂。她心里念着渚幽才说出口的话,一时很是恍惚。
是渚幽将她舍下的吗,果真是她的主意吗。
不是……
她险些失控,骤然将神思牵回当下,忆起渚幽当时身负重伤,兴许已是神志不清,怎还有力气叫撼竹切勿捎上她?
长应抿紧了唇,紧紧盯着面前这魔,心道,即便渚幽承认是撼竹的主意,她明明……也不会狠下杀手的。
毕竟撼竹……撼竹可是渚幽堕魔后硬是要寻回的随从,她又怎么会真的出手
她沉默了许久,眼眸里只映着渚幽的身影,过了一阵才道:“怨过。”
刚被舍下的时候是怨过的,后来千年记忆涌入脑中,她无暇去怨,再后来又心知渚幽当时自顾不暇,便不再怨了。
她沐了七日神光,便是为了那不知去了何处的渚幽能早日痊愈,后又赶忙闭关百年,不仅是为了三界,为了自己,也是为了这只见不着踪影的鸟。
先前相处的那段时日里,她本是一刻见不着这魔就会满心不舒畅,后来在天上常常孑然一身,惯了,也便不知孤寂,不觉无趣了。
渚幽听她说怨过,心底竟涌上一丝异样。
入魔已有两百载,她明知魔不该多情,不该顾及左右,可心里似是被挖出了一个窟窿,心尖上那滴血忽地犯凉。
莫非是心头血受其原主影响了?
她眸光闪烁,不紧不慢道:“百年已过,都已是旧事了,何须记恨。”
长应胸膛一震,眼里露出些许错愕,她按捺住心底那翻涌的浪潮,缓缓将喉头的质问咽了下去,转而道:“我未记恨。”
“那你如今……究竟想做什么。”渚幽放置在桌上的手微微一动,手指已经撘上了浊鉴的边沿,想趁着长应走神之时趁机离远。
长应却凝神静心,定定地看看她,连瞳仁都已恢复如常,平静道:“我知晓一切,也会做出适宜的打算。”
渚幽未来得及制止,那面浊鉴忽地被掀了回来,咚地撞得这木桌颤了一颤。
她本想化作灰烟潜走,没想到长应忽将五指扣进了她的指间,迫使她按上了那浊鉴。
触及那浊鉴之时,她忽觉魂魄似要被纳入镜中,而长应使出的灵力又让她无法逃离,她……硬生生被摁进了浊鉴之中。
入镜的那一瞬,她如坠混沌之境,眼前万事万物似是云烟般缠在一块。
人影相交,山海重迭,日月似混为一体。
周遭忽冷忽热,一会儿冷比冰窟,一会又热如滚油,就连眼前的路也错综复杂,林间小道、街市石路及山中栈道错乱相接,似是数不清的境域被叠在一块。
渚幽猛地抬头,只见上方竟是倒立的石楼和木屋。看了一阵她便觉天旋地转,分不清天地,辨不得西东。
这一晕,她忽地就迷糊了起来,不由得想,长应可是同她一齐入镜的?
听闻穿过浊鉴能回溯往昔,如此说来,她会回到长应的往昔,还是她的往昔?
这浊鉴……会如她所愿,还是如长应所愿?
她本欲使出灵力朝前掠去,没想到竟连半寸也飞不起,一身修为在此间似乎全然使不出,只能漫无目的地朝前走。
渚幽头晕目眩,沿着前路直走,一会踏过山石,一会险些步入泥沼,又走几步,竟踏上的凡间的宫道。
一会有云雾傍身,一会又脚踏玄晖,再走上一段路,明月竟悬在了头顶。
分不清日夜,也不知自己是走在天上,还是在底下,周遭仿佛混沌未开。
再过一阵,房屋尽退,她看见一片荒芜之地,抬头时,却望见的是宽广无边的海。
她足下明明是无尽的沙丘,头顶上却悬着一片海,细细一听,远处竟有天马嘶吼的声音。
渚幽循声望去,忽然瞥见刺目神光如利箭般朝八方袭出,那一支支羽箭甚短,细看后才发觉竟是一片片裹在火中的翎羽。
她心跳骤快,死死地盯着那一片片如巨网般兜头落下的翎羽,呼吸蓦地急促了起来。
可她头脑一片空白,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这般焦灼不安。
翎羽朝一支魔军当头袭去,那一支魔军竟都长着魔角,魔纹还遍布全身……
是古魔族。
渚幽微微张开口,胸膛被急跳的心给撞得发麻,她耳鸣目眩,心道,这莫非是神魔大战之时?
可她为何能够看见?
她正想定睛细看的时候,又觉天旋地转,那翎羽和魔兵似是被卷成了一团,再度展开时,她眼前幕幕已变作别的模样。
眼前再无沙丘,天上也不是汪洋大海,再看不见沾火的翎羽,也瞧不见魔兵。
她忽觉失落,总觉得那本该才是她应当看到的。
可如今她眼前所见的是什么?
没想到,她竟回到了初生之时所在的丹穴山。
浊鉴之外,灭顶的威压在长应入镜后骤然消失,原本顿在半空的风又徐徐刮动,将那细碎的叶子卷了老远。
客栈的木梯上,一只脚悬在半空的小二终于踏了下去,什么也未觉察到,赶忙下了楼。
在房门外站着的撼竹心有余悸地喘出了一口气,似是捡回了一条命。她抬手摸了摸脸,一片冰凉,继而想到那龙进了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若是百年之前,她兴许还信那龙不会伤她家尊主,可如今再度碰面,那龙一身修为高深莫测,仅是一敛眸,这方圆之地便都静止一般。
那威压虽已消失,可她双腿仍旧软得不得了,也不知尊主如何了。
她咬紧牙关连忙去推门,本想过会被门上禁制给震得只余半条命,可没想到,她将手覆上去之时,竟连一丝疼痛也未感受到。
禁制仍是在的,否则她怎会推不开这扇门。
其上禁制已与先前大有不同,若是尊主所布禁制,她定会被撞得头破血流,可如今却仅是……
仅是推不开罢了。
料想这是长应所下的禁制,那龙看似冷漠如冰,一副见魔杀魔的样子,可没想到,竟不伤她。
撼竹又用力推了几下门,果真推不开,她心想,若是长应知道百年前是她自作主张未将其一并带离,那长应她还会如方才那般手下留情吗?
还会不伤她吗?
推不开门的屋子里,两具躯壳皆是一动不动,一神一魔的魂魄皆已离体,齐齐进了浊鉴之中。
浊鉴里,渚幽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看见丹穴山,心道莫非是长应想看?
可她环顾四周,却看见长应的身影,也不知那龙究竟躲在何处。
她只觉得这丹穴山有些不对劲,可一时又说不上到底是哪儿不对劲。
越是不解,就越是想弄个明白。
在步入此境之后,她身后混沌一片的天地也发生了变化,像是她当真回到了丹穴山。
丹穴山上彩霞高悬,山中竟通红一片,似是被彩光映照一般,约莫是有什么喜事。
渚幽想不明白,她不曾记得丹穴山有过什么喜事,又或许是有过,只是那时她已然堕魔。
越是接近那山,她越是觉得头重脚轻,意识朦胧一片,如蒙白雾。
刚入山,她便被几个鹊仙给缠住了,说什么龙凤结亲,得好好梳妆打扮才成。
她迷蒙地想着,什么龙凤结亲,当年她与龙族定下婚约,可惜渡劫不成跌了修为又瞎了眼,其后还被泼了一身脏水,龙族瞧不上她便退了婚。再后来,亲事还在,只不过结亲的人成了补齐了三魂七魄的璟夷。
结亲的明明是璟夷,这些仙缠着她作甚?
渚幽头昏得厉害,竟挣不开她们的手,等到看见那一身喜袍时,忽地就忘了些事。
她脑子空落落一片,已分不清这是虚幻,还是真实。
不行,得走。
然而还未来得及转身,她的识海更像是被掏空挖尽了一般。
她怔怔站在原地,被伺候着换上了一身大红喜袍,又被推至铜镜之前,镜上映出了她的身影,墨发雪肤,着实好看。
她蓦地回过神,似乎这才记起自己是谁——
是九天朱凰。
得走,她忽地转身,被自己的心绪牵引着往山下跑,却不知为何要走,要走到哪儿去。
离了丹穴山,渚幽匆忙下了凡间,路上还将那红盖头给随手扔了。
走了没多远,不远处忽地轰隆作响,尘沙飞扬,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天上砸了下来。
渚幽脚步一顿,想了想还是步近瞧上一眼。
一看,竟是颗蛋。
她总觉得那蛋颇为熟悉,却什么也想不起。
恍惚中似有个声音在问,若是两百年前无人诬蔑,你愿过上何种日子?
渚幽怔了一瞬,何人在蛊惑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