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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海中这密密匝匝的灵丝受灵力拂动, 好似风中纤草,缓缓摇曳着。
这灵丝数不胜数,她每多活一日,便会长出一根灵丝, 数千年的灵丝多到令她识海膨胀, 几欲爆裂。
灵丝曳动时, 含裹在其中的记忆好似浪潮, 冲撞着她的识海,她周身觳觫, 心如擂鼓, 不由得屏气慑息。
数千年前的旧事好似画卷一般, 缓缓展至她的眼前, 她心潮澎湃, 缓缓将神识凝于识海之上, 开始找寻最初的那一根灵丝。
那是混沌未开之时, 她初诞于此世时最先长出的一缕灵丝。
万千灵丝交缠在一块, 灵力自这识海上缓缓拂过,就像是一双手, 将缠绕着的灵丝一根根拨开捋顺。
她不由得想,数千年前她与长应是否熟识,是否也与如今一般。
随后, 一缕灵丝被裹在了灵力之中,她的神识潜入里边,将往昔种种尽揽于眼下。
那时混沌未开,天地不分, 玄晖和明月同时悬在天边, 天穹之处海水翻涌, 其下是漫无边际的黄沙,四处炎炎,寸草不生。
她本是火精,后来生了灵智,其后才得以化出原形,生来便有四翼,可乘风吐火,这火风吹不灭,水浇不熄。
神魔也逐一降生,寻根究底,神魔竟还本属同源,都是无父无母,天生地养而来的,只是仙神无心,而魔物心有歹念,枉顾道义。
有神朝天指去,说道:“此处应有天宫。”
语毕,云端上天宫一砖一瓦缓缓筑起,桂殿兰宫悬在玄晖之下,高楼玉栈互相勾连,金顶飞阁骤然一现,擎天巨树攀根而起,顿时为这玉楼金阁增添了一抹绿意。
整座天宫尽被玄晖揽于其下,光辉耀耀,明光程亮。
只是远处有一隅未能被玄晖照到,又抑或是其有遮掩玄晖之能。
众神道:“那便在其上筑起高楼,令其被遮蔽在屋舍之下。”
随后,那一隅上高楼筑起,当真被遮挡得严严实实,不再有人能窥其全貌。
众神本无情,不识七苦五蕴,后来凡人降世,才知晓浊世的贪嗔痴恨爱恶欲。
可神能固守本心,古魔却不能。
魔物向来不知足,欲将这世间任何一隅俱吞入腹中,他们习创邪术,又弑神杀妖,用此等孽法来增涨修为,还坑害凡人,囚其魂魄,故而仙魔之战一触即发。
凡人本就在水火之中,如今更是如陷炼狱,挣扎不能。
渚幽捻着那一缕灵丝,心焦气急地想着,那长应呢,长应那时身在何处?
她将识海中灵丝一一拂过,连一寸也不肯遗落,旧事她皆要记起,她皆不能忘。
在那灵丝之中,她终于寻见了长应的身影,只见长应的模样与现下无甚不同,都是一副冷面无情的模样,若能动手,绝不多说一言。
被长应斩于剑下的魔数不胜数,当不愧为一众神魔换作“杀神”。
她虽同长应打过照面,却未能交心,每每想要谈上几句,皆因事态紧急,而不得不兵分两道,才刚聚上,又不得不错开。
后来呢?
渚幽的神识又沿着那一茬茬的灵丝缓缓浮动,忽然觉得周身疼痛非常,好像烙在心底的苦痛一时间全涌了上来。
她猛地揪住了那一根灵丝,一头扎进了里边。
她又见到了那一片黄沙地,其上海水翻腾着,她身化朱凰,明明神力无限,却未能同在浊鉴里那般有幸避开劫难。
古魔所立的大阵落在她的身上,她硬生生被削去了双翼,灼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洒得黄沙如成血海。
所幸还余有一丝气力,她猛振余下两翼凌天而上,冲破了这要将她挫骨扬灰的大阵,猝然震出周身沾火翎羽,将半数魔物捅了个腹穿肠流。
她周身血近乎要流光,浑身骨头咯咯作响,已有尽断之势,冷不防从半空跌落,坠在了这黄沙之中,陡然变作人形。
长应来迟,她却未去追那余下的魔物,而是将她从沙地上扶起。
那兴许是那段时日里,她离长应最近的一回。
长应低着头看她,向来无甚波澜的眼中竟涌上一丝焦急。
她瞧见长应鼻尖上的一颗小痣,起先还以为是什么污迹,抬手便去擦拭了一番,未将那污迹擦掉,反而蹭了长应满脸的血。
见拭不净,她才知那分明是一颗小痣,就好似白玉生了瑕,那样素净好看的一张脸,偏偏长了一颗痣。
“莫要死。”长应将手覆在她的腰腹上,似想将灵力渡给她。
她似是要将周身余下的气力搜刮个一干二净一般,明明已动弹不得,却偏偏要咬着牙将长应的手拿开,颤着声道:“余孽还未走远,速追,我灵台破碎,已是……留不得。”
长应紧紧盯了她一阵,才将她放在黄沙上,朝余下的古魔追了过去。
她仰躺在黄沙上,看见天光骤亮,蒙天的魔气缓缓消散,随后世间被一分为二,这才有了天地。
炎日和明月得以交继出现,大海漫灌,黄沙受其润泽,碧草如茵。
渚幽浑浑噩噩地想着,长应殒身前七分了灵魄,又施了那重塑肉身之术,这才得以归来,可她呢,她什么也未做,眼一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时……
定是有人助了她。
否则这数不尽的妖魔中,怎偏偏她得幸转生?
是长应吗,长应后来是不是又回去寻她了?
渚幽灵海膨胀欲裂,原已算充裕的灵力似生生不绝,将她灵海中每一处皆填得满满当当,令她憋闷难受,好似就差上分毫,灵海便会炸裂。
长应遗在她灵海中的那一片鳞竟在这浩瀚灵力中变得熠熠生辉,其上流光闪烁,光彩照人。
她每回查看灵海皆觉古怪,可回回皆忘了问,就好似已经习惯了这物事的存在。
如今她受灵海膨胀折磨,必须破境才行,故而盘腿悬在了半空之中,雾縠般的轻纱在绸裙外边,轻飘飘地曳在地上。
灵海中越发充裕的灵力已不受扼制,从她周身迸射开来,所幸方才化出了一道屏障,将这骇人的灵力全数截在了里边,未震荡开来。
她周身不适,真身好似当真有了变化,可她现下是人形,根本觉察不出究竟哪儿出了变故。
观商那一魂也被圈在了禁制当中,被那灵力一震,咚一声撞上了屏障,险些魂飞魄散。
魂上的八道禁制硬生生被撞破了,观商痛吟了一声。
那一魂本就是从璟夷的灵台中取出来了,璟夷本该只有这一魂,后来用燃心木将神魂补齐了,那多出来的二魂生出了自己的心智,如今和魔主一魂紧紧相缠,不分不舍。
这魂魄好似一团烟,撞上屏障后险些分散,观商见禁制被震碎,当即道:“你既要破境,何不将我放出禁制,若是我这魂受到牵连,你就无从得知这无渊还有何玄妙之处了!”
这话音方落,他又道:“我不是魔,我不是,我要回九天,我要……我要回东海。”
想来是璟夷不齐全的那两魂醒了过来,如今开始闹了。
“你即是我,事到如今,还想不认?”观商两个声音异口同声道。
“我怎可能是你,我生来便在九天,便是凤族,和你这魔能有何牵连?”
“这牵连可得从千年前说起。”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你明已心知肚明,何须我说给你听,不如安分些,好让我将这多余的两魂吞个干净。”
渚幽本就忍着灵台灵海的阵痛,如此听这两个声音叨叨,更是心烦意乱,当即睁了眼将魔主一魂攥入手中,在其上落下了一道禁制,让它再说不得话。
她手腕一转,将这魂塞入了芥子之中。
这芥子是新的,里面的天地空空如也,不像先前那一枚,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她如今还是头一回用,当真便宜了观商。
禁制外的魔兵停顿在百丈之外,未敢轻易靠近,可观魔主一魂还在她的手中,也不敢调头就走。
渚幽抬起双臂,轻薄的衣袂登时兜满了风,袖里空荡荡的,显得两条手臂细细瘦瘦,在袖子鼓动时,手臂上的魔纹微微显露。
她双掌隔空拢起,适才迸射出去的灵力被收聚成球,聚在了她的两手之间。
这是从灵海中满溢而出的灵力,如今她正缓缓将其吞入灵海之中。
灵海登时变得虚弱无力,里边那一片龙鳞变得程亮,明明黑如砚台,其上却偏偏有彩光流转。
那片鳞正缓缓替她将满溢的灵力吞入其中,似是能镇痛一般,在灼热的灵海中缓缓散出寒意。
渚幽凝神静心,将灵力运转至全身,神识进入灵台之中,只见她的灵相仍在破碎着,好似被风沙侵蚀的石像,外皮缓缓脱落,露出里边的本形来。
灵相粉碎之时,她灵台也如遭刀剜,即便是以灵力严护也未能将疼痛削减几分。
躯壳也苦痛不堪,她忍不住化出了原形,一只通体漆黑的凰鸟登时展翅现于禁制之中,那凰鸟如遭火焚,周身通红一片。
原本那炎火只沾在她的羽梢,如今竟跃动着,蔓延至她全身。
她周身没有一片翎羽得以幸免,整只凰鸟裹在火中,一双眼也被映得丹朱如血。
好烫。
然而比不上数千年前殒身之时,更不用提两百年前那受刑之痛,与数千年前相比,那受刑之痛好似成了无足轻重的腹背之毛。
所幸如今天雷未降落,地火也未蔓延,她得幸遁匿于天道之下,不必受那九死一生的折磨。
只是渚幽心中清楚,在她将观商那一魂带走的时候,她已沾染上了那斩不断的罪孽恶果,这一世怕是都不能偿还殆尽,但……这又何妨。
观商千年前便算计好这一切,害得她堕入魔渊,让她对九天怀恨在心,更想令她与天道为敌。可在将数千年前旧事一一记起后,她的这点悲戚和愤懑好似成了儿戏,好似不值一提。
混沌之时,她原本也无心无情,化凰后更是只知伏魔,她之道……
便在此。
她如今着了魔物的伎俩,枉顾本心,险些背道。
与往昔相比,现下的九天确实颓败陈腐,但她的道并非九天,而在于本心。
只要她固守本心,她之道便能有回旋的余地。
凰鸟火翼一展,那烧得正艳的火苗沾在了屏障上,从外看当真像是一个硕大的火球。
火一烧起来,她周身皆冒着金红之光,就好似回到了三千年前时,那时她一身翎羽算得上是艳绝世间,赤红夺目,好看到只一眼便能令众鸟倾慕臣服。
只是,即便艳火裹身,她身上的翎羽仍是墨黑一片。
她的每一片羽皆被火燎着,好似要被烧成灰烬,这明明是她的凤凰火,可她却不能将其掌控,灵台中灵相变得越残破,这凤凰火便烧得越旺。
渚幽咽下痛吟,可嘴里仍是传出了若有若无的啼唳。
灵海中的那一片鳞倏然震出一道寒冽的龙气,那寒凉之气漫过她的五脏六腑,缓缓从体内震荡开来,好似海上翻涌的浪潮,正企图将她这一身炎火浇灭。
她的灵相粉碎殆尽,好像大漠中的风沙,被灵力一卷,登时连个影也寻不着了。
那一瞬,渚幽错愕想着,她渡劫又败了吗,她失了她的灵相吗……
可灵台却未虚弱半分,甚至变得更刀枪不入,在原先的灵相粉碎殆尽后,一个物什缓缓褪去金光,凝结成形。
那是一只通体朱红的凰鸟,顶上翎羽五彩斑斓,背覆四翼,分明是三千年前的原相。
就在那灵相凝出的一瞬,她身上被烧焦的翎羽缓缓剥落,身上痒痛不堪,似是万箭穿身一般,又好似有什么东西正从表皮上缓缓长出。
可渚幽闭着双目,连自己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都知道,只含混想着,她自己的凤凰火要将自己烧焦了。
火光熊熊燃着,百丈外的魔兵目不转睛地看着,俱是惊愕不已,他们在这地方已等了千年,未料到竟等来了一个……古神。
如今那古神就在他们面前复苏本相!
禁制之中,那被烧得连一根翎羽也不剩的凰鸟正悬在半空,明明啼唳不已,可却连半点声响也未传出禁制之外。
她的背上,硬生生又长出了一对翅膀,一根根艳红的新羽正在缓缓生出,一片片紧密相贴,丹朱尾羽垂落在地,顶上翎毛微微颤动着。
脊背上那根魔骨似被打断一般,令她一时之间直不起身,她仰头啼唳,禁制外众魔虽听不见,却觉察到骇人威压兜头盖脸而来。
那嵌在血肉之中的魔骨本来浓黑一片,可如今若是剜出一看,会发觉其上黑白两色,分明至极,已……不能称作是魔。
渚幽骤然睁眼,双目潋滟如含水,透亮而又澄澈。灵海好似成了无底深渊,叫她自己也探不到底。
先前吞了灵力的龙鳞略微一颤,其中温润灵力缓缓吐出,归回她的灵海之中。
她变作人身缓缓及地,反手朝自己的脊背按去,她眸光晦暗,心血如沸,没想到自己竟一步入极,还令这脊骨也脱了魔相。
灵台中原相已归,她非神非魔,这躯壳若是为观商所用,指不定又会倒腾出什么风浪来。
渚幽心下轻哂,灵台如沐,虽心知这因果孽障是甩不开了,但却觉得分外轻快。
她垂眼思忖,如今灵相复苏,她命中失魄的那一劫却未到来,此时不来,想来一会就该来了,但——也无甚好怕的。
及地之后,她脚上依旧未着鞋履,素白的趾头微微蜷着,她将袖口一抖,将那粒芥子取了出来,牢牢捏在了手中。
起先她是想令观商复生后,将其魔气吞由己用的,没想到,造化弄人,她本心已固。若她当真如先前所想那么做,怕是还如了观商的意。
观商那一魂被取出来后,禁制也被解除,他瓮声瓮气道:“看来这无渊当真能藏匿于天道之下,你如今已一步入极,是不是也该令我三魂归一了。”
“三魂归一?”渚幽化去面前禁制,“我看你如今倒是有五魂。”
“待我将其吞净,便知剩下三魂了。”观商道。
渚幽轻哂,她如今非魔非神,难不成还猜不透观商的心思,当即将他点破,“你本就有意投生九天,是你之魔念驱使璟夷盗了我的燃心木,燃心木补齐的两魂可都是仙魂,若你将其吞吃入腹,也也算得上是半魔半仙,即便是天上神光也不能伤及你身了。”
“如今我们已是一路,何不携手共进?”观商徐徐道。
“我同你一路?”渚幽捏着观商,手上不知轻重,如捏蝼蚁一般。
“若是将这两魂吞并,那我也是半魔半仙,这不就同路了么。”观商倒是打了个好主意。
渚幽笑了,“与你同道,与我而言似乎无甚好处。”
观商阴恻恻地哼笑了一声,“九天害你至此,难不成你要宽宏大量将他们饶恕?再说,这无渊中多的是你不曾知晓的玄妙,你不想一探究竟么。”
“九天确实该一改面貌了。”渚幽语焉不详。
她眼眸一抬,又道“这无渊还有何玄妙之处?”
“待我三魂归一。”观商悠悠道。
渚幽远远睨了那群魔兵一眼,未将屏障撤去,而是抬手撕开虚空,一步便踏出了这无渊之地,再睁眼时,竟又是在那勾栏院中,只是身侧已不见蛇妖。
她身上笼着的雾纱外衫本是玄墨一般,如今却是丹红如血,只里边的绸裙仍是黑沉沉的。
这勾栏院中淫/声/浪/语不断,她听得着实难受,在将心头血上的屏障撤去后,她顿时觉察到长应所在。
真巧,就在这上禧城中。
她未再遮掩气息,反倒凌身而起,翘着腿坐在了屋檐之中,裙摆和衣袂在屋檐上蜿蜒垂落,随风轻轻晃动着。
长应寻了许久,本是想转身走了,可不料心口那一滴血忽地一颤,她眸光一沉,循着这牵连踏入了这烟花之地。
她面色寡淡,见有人走近便皱眉避开,看着不像是来寻乐子的,可偏偏这地方的人极少见到如她这般的。
数个男女傍了上去,身上脂粉酒气混在一块,熏得长应微微皱起眉头。
长应抿着唇,一副被欺负惨了的样子,旁人走近一步,她便往旁避一步,单薄的肩背还绷得十分僵硬。
“姑娘来寻谁人?”一个娇俏玲珑的女子问道。
长应颔首,默不作声。
“寻谁?”那妖接着又问。
长应循着心头血的牵连直往前走,根本不像理会这妖。
谁知那妖紧跟不舍,柔声柔气,“姑娘答不出,看来定是被那人气极了,那不如换个人寻,寻我如何?”
登时凛冽的威压荡漾开来,虽只一瞬,却已让那妖口吐鲜血。
长应走到后院,沿着那弯弯绕绕的长廊直往前走,抬头时忽地瞧见飞檐上垂下的一角绸裙。
墨黑一片,其上覆着薄如蝉翼的丹纱。
“找我?”
其上传来渚幽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