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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禧城仍在沉降, 好似成了无处依托的岛屿,在这云端下沉,随后便四处漂浮着。
一众妖魔听不见她们的交谈, 但料想定与这上禧城的变故有关。
长应想了想, 翻手将那放置了神化山一隅的芥子取了出来,这芥子在她看来是轻飘飘的,实际上不论周遭的风如何狂烈,都不能将它撼动半分。
她左手笼在芥子之上,好似在拉扯什么, 竟硬生生从芥子里拉出了两缕银丝来。
那银丝细细长长, 好像渚幽的银发。
可惜不是,若是凑近了看便会发觉, 其上所附银光是术法所致。这丝线也并不如发丝那边柔软齐整, 好像是什么东西捏成的。
她将那两根银丝捏成了团,朝渚幽掷了过去,淡声道:“摸捻我的发了, 捻此物吧。”
渚幽手指上还缠着那根细弱的黑发, 听见这话连指腹都僵了, 明明在芥子里想着躯壳的欢愉不算误道时, 心中连半分窘迫也没有, 可现下却忙不迭将手往袖口里一缩, 眼梢绯红一片, 似是气红的。
见那银丝被灵力卷过来,她本不屑于去接,可余光却斜见那两根银丝有些古怪, 不得不抬手捏住, 这一捏, 她才感受了个真切。
这两根银丝在挣动着,好似银蛇般毫无章法地钻动,只有将手捏在其上时,才感受得到里边的蓬勃魔气。
根本不是什么银丝,是长应将法晶里的魂扯出来捏成了丝线。
长应道:“我给你留的这不叫念想,不必日夜想着。”
渚幽忙不迭将那两根银丝藏入袖中,不解其意。
“此物若在我手中,当真像我扰你拦你,你想做什么,去做便是。”长应金目微垂,“反正你总得取回。”
渚幽垂眼笑了一下,先前这龙死命不让她攒齐这三魂,如今却是尊她意愿,将这两魂送了回来。
她手指一动,半掩在袖口里的手慢吞吞伸出,捻着那墨发心跳如雷地说:“若我失魄后将旧事遗忘。”
“那由我领你记起。”长应平静开口。
渚幽骤然掀起了眼帘,姿态从容懒散,眸光却是直勾勾的。
“三千年前,可也是你?”领我入了轮回。
“是我。”长应好似与她心有灵犀,竟听懂了。
渚幽颔首道:“我明白了,你走吧。”
“那我走了。”长应将芥子收回,淡声道。
渚幽未应声,只是微微颔首。
那墨发玄衣的九天神尊遂凌身而起,身影似汇入了天穹上这无际黑暗,转瞬便没了踪影。
四周寂寂,渚幽独自倚风坐着,眼眸微敛,似是在沉思。她半晌才将手里捻的这根发收回了袖中,转而又将观商那能说会道的魔魂取出来。
那魔魂在她手中钻动着,可惜上边覆了禁制,就算是想说话,也说不得,就跟没长嘴一样。
渚幽抬手从上一拂而过,撤去了上边的禁制,淡声道:“不是想三魂归一么,那便去。”
她原先将法晶和躯壳给了长应,是想待自己过了那缺魄一劫后,才让观商三魂归一,如今那命中之劫未来,长应恰又将法晶里的东西取出来给了她,不就是想告诉她,莫要拖延了么。
“不愧是上古朱凰,说到做到。”观商阴恻恻地笑了一声,在将璟夷那后来补齐的两魂撤去之后,他的声音也恢复如常,不再像一男一女异口同声说话了。
渚幽未想到,堂堂一个魔主,竟也这么会拍马屁,这怎么想都不大妥当。
她眸光沉沉地想着,自那日从凡间大漠离开后,撼竹便不知到哪儿去了,那绿毛孔雀兴许还在凡间寻到。
这次她化凰将上禧城劈去,不过多时,妖魔定会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届时撼竹应当就能寻过来,除非脑袋进了沙子,连上禧城都找不着了。
“但不知……”观商慢腾腾开口,声音沙哑得很,“我余下两魂现在何处。”
“你其余的两魂也在我的手上。”渚幽淡声道。
“大人深谋远虑,竟早将那两魂寻到了。”观商笑了一下,又道:“可即便三魂归一还不够,还需魂入躯壳,固于灵台之中。”
“我会让你魂人灵台,但我还有一疑问。”渚幽捏着手里的魔魂道。
“有何疑问?”观商问。
“这无渊之地确实能隐遁天道,可……你是如何瞒过众仙投生至凤族的?”渚幽缓缓道。
她眼中不见愤懑,反倒平静非常,好似此事与她无关一般,她就这么轻描淡写的将此事提及。
观商哂笑了一声,“自然也是借了无渊之力。”
渚幽微微眯起眼,“我倒是不知,这无渊竟还有如此本事,如何借的?”
“我如今只有一魂,记忆并不齐全,待我三魂归一,魂入躯壳,令识海中灵丝复原,才能将其中玄妙告诉大人。”观商不紧不慢开口,好似在算计什么。
渚幽略微颔首,“三魂归一?倒是可以。”
观商紧接着又道:“只是不知我的肉身今在何处,此时若要炼出躯壳,怕还要费上一段时日。”
渚幽撘在膝上的手指轻飘飘地叩了一下,心道观商此话不假,神魂未齐,记忆便是七零八碎的,躯壳不在,识海未生,故而她即便是硬探,也探不得观商的识海。
她千方百计想令观商复生,不就是想将他的灵丝根根捋直了放在自己面前么。就算沾染上因果业障后会遭天降之劫,但若是能熬过再度破境时能令她九死一生的天雷地火,那点天雷又算得了什么。
不曾想,灵相复苏前她便得以步入无渊,在无渊之中一步入极。
渚幽思索了一会,侧着头斜眼看向手里那雾团一般的魔魂,“你的躯壳,也在我手中。”
实则不在。
“那便劳烦大人了。”观商说得倒是客气诚恳。
渚幽紧盯着他,颔首道:“是该劳烦,你身负因果业障,如今我若要助你,此业障便落在了我身上,你倒是打了个好算盘,将九天全纳入了你的算盘之中。”
“惭愧,不过是些小聪明。”观商笑道。
这“惭愧”二字不痛不痒的,好似她转生后因此所受的苦楚都成了不甚重要的过眼云烟。
渚幽撑着下颌,轻嗤了一声,装出一副好商好量的样子道:“若是这劫落在我身,你该如何报偿?”
观商意味深长道:“自然会将无渊玄妙尽数告诉大人,不论大人心向……何界。”
“自然是心向自己。”渚幽眨了一下眼,眸光平静,未泛起一丝波澜。
观商低笑了一声,瓮声瓮气道:“那还请大人随我入无渊。”
“你且去将门打开。”渚幽道。她不怕这魔魂在这时候跑了,观商若真想将三魂合一,跑了还不是得回来找她。
饶是这魔想破了脑袋,怕是都想不到他的那具躯壳如今在长应手里。
那躯壳原是在骆清手中的,在百年前那一场纷争中,骆清入了问心岩,命人将那一副棺椁背了出去,他紧随其后,将那棺椁牢牢护着。
第一主悬荆不见踪影,惊客心又是个不靠谱的,骆清寻了许久才寻上了她。
只可惜刚寻到之时,她还甚是虚弱,那几日皆是闭门不见,其后修为有了小小突破,她才命撼竹将这等了数日的骆清请至面前。
骆清起先未求她回去主持魔域之事,只是想让她掌管魔主的棺椁,那棺椁在他手中,着实不大安全。
这恰好合了她的意,她将观商的躯壳收了去,若找着余下一魂,也不必再费余力去寻这躯壳。如今一想,幸而她当时未直接拒绝,要不然,那躯壳定还在骆清手里。
“这就去。”观商哑声一笑。
这黯如染墨的天穹中,渚幽刚将掌心展开,被禁锢在其中的魔魂登时俯冲而下,好似裹着滚滚黑烟的羽箭,所向之处,恰就是妖魔聚集的地方。
渚幽眸光沉沉,心道入无渊必得活祭魂灵的法子应当不假。
一众妖魔方才见九天神尊离去,稍松了一口气,当是捡回了一条命,可观天穹上凭空倚坐的朱凰却未离开,仍是惴惴不安。
这上禧城也不知漂到什么地方去了,浮动之时,地面也在略微震颤。立在城中,就好似站在船头,船下是翻腾不已的浪潮。
他们方松了一口气,却有人惊呼道:“那是何物!”
一众妖魔闻声齐齐仰头,只见一团黑雾如流星殒月一般猛袭而来,一瞬便要降至他们头上。
那黑雾之外好似裹挟了滔天的魔气,令他们觳觫不已。他们来不及闪避,便见那团黑雾砸落在身侧,轰隆一声,好似天降磐石。
妖魔们纷纷回头,一个个皆是瞪直了眼,惊恐瞧见一个妖被那黑雾给蒙住了脸。
那一张原本素白的脸转瞬腥红一片,皮肉好似被蚀掉了一般,露出了零星白骨。
可那妖的喉咙如被扼住,瞪着双眼一动不动,连丁点声音也喊不出来。那黑雾从她大张的口中钻入,顷刻之间,她好似一个泥土捏成的人,轰然坍落在地。
连扑通着地的声音也未听见,衣物簌簌声及了地,被这锦缎软纱裹在其中的,分明是一抔土。
这妖好似直接变成了黄土,连魂也未剩,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死在了一众妖魔面前。
站得近一些的妖浑身僵直,久久才提起一口气施出灵力,将那衣裳的一角掀开,只见埋在其中的确实是了无生息的尘土。
那衣角一掀,泥尘也扬起了点儿,根本不是那妖忽然变化身形吓唬他们。
渚幽悬在半空,看得真真切切,她心里暗忖,这观商手中到底沾染了多少业障?
难怪界外天雷会寻上他,他倒是一点也不冤枉,只可惜,这劫要落在她的头上了。
落在地上的衣物中似有什么东西在钻动,站得近一些的妖魔纷纷退远,生怕自己被祸及,退了几步后,瞧见那黑雾竟从里边腾了起来。
些个妖魔嘶声裂肺地喊叫起来,摩肩擦踵地跑远了,谁也不想像刚刚的妖那般,无声无息就变成了土。
渚幽从半空缓步踏下,素白的双足仍是未着鞋履,行走时,绸裙被风掀起,素白的小腿露了出来,其上已连半点魔纹也瞧不见了。
她踏至地面,目光紧锁着观商那一魂,只见那乌黑的浓雾忽凭空撕出了一道裂缝,里边漆黑一片,与无渊之地无异。
观商那一魂钻入其中,幻化成了一双手,手背筋骨尽显,用力地拉扯着那一道缝,好让它不会立即合拢。
渚幽猛地甩出一道灵力,劈向了那正拉扯着这虚空裂缝的魂,只见那一魂骤然凝聚成一团,似是吃痛一般,忙不迭缩进了里边。她眸光沉沉,缓缓将手探入,一步便迈了进去。
在迈进这无渊之地的那一刻,她双眼好似瞎了一般,又连丁点光也瞧不见了。
渚幽猛地回头,朝来路望去,掌心望上一翻,一抹凤凰火顿时燃了起来。
上一回进来时她未曾留意,如今倒是看得真切,这裂缝竟在闭合,好似是一只大张的眼,正不紧不慢地阖上。
果真又进了无渊,此地静谧无声,四周空无一物,除了黑便是黑,再看不见别的物事。
没有云霞,没有日月,也瞧不见树木和花草,荒芜而又空旷。
观商那一魂朝她靠近,低声道:“大人如今可让我三魂合一了吗。”
渚幽紧紧盯着面前的雾,似是想透过这漆黑一团看清他的心思一般,然而一团雾又未长脑子,哪能这么轻易就让她摸清想法。
“你倒是迫不及待。”她道。
“我已等了千年,已是等不及了。”观商说道。
渚幽一哂,“我被你害至如此境地,你就不怕我转身便要杀你?”
观商却未露怯,还怡然自得道:“你我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自然料到你会恨我,可你若想知道这无渊的玄妙,却也只能收敛心底仇怨。”
他话音一顿,又不紧不慢开口:“再说,大人落入此番境地,九天也难逃其咎,大人当时想必是痛苦万分,那无人相助,又无人能吐露心声的苦楚,我……可太明白了。”
渚幽面上无甚神情,心底却是轻嗤了一声,这观商竟还试图将她的心魔勾起来。
若是原相复苏之前,她兴许还会因为这一番话而心涌恨意,可如今她一步入极,识海中灵丝骤生,将数千年前的鏖战皆记了起来。
她对魔族,说不清是不是恨,兴许仅仅是心中含嗔。伏魔于她而言,似乎是她降生至这天地时便背负的职责,长应是如此,她亦是如此。
后来识得了人间七苦五蕴,心中才涌出丁点微不可查的怜悯之情,一颗心才像是会跳动了一般,才会浑浑噩噩地思索,她伏魔究竟是为了什么?
此事好像烙在了她的心头,烙在她的灵台,烙在她的原相,她竟寻不到丝毫的缘由来。
三千多年过去,如今亦想不通,她虽对当今九天已不报希冀,但也不会这么轻易便能被观商拉拢。
她心中轻嗤,嘴上却道:“三千年前古魔族覆灭,只独余了你,想来你当时也应当是无人相助,痛苦万分,幸而足够狡猾,才得以苟活至今。”
这话中含讽,怎么也不像是一个不染浊尘的古神说得出口的,可渚幽却说得极其顺口,这些年她当魔确实当得认真,将这些魔物的弊习也学了七八成像。
观商顿时如鲠在喉,这话确实没说错,他足够狡猾,才苟活至今。他笑了笑了,恭恭敬敬开口,“确实不易,还请大人将在下的两魂一身皆取出来。”
远处啷当盔甲声又近,分明是那一众魔兵察觉有人闯入,又纷纷步了过来。
渚幽不想理会,这么点魔兵,尚还不配让她放在眼里。
一众魔兵匆忙赶来,远远便瞧见这朱凰捧着一簇火沾在黑暗之中,她银发皎皎,好看是好看,可眸光却寒厉得没有半分柔软。
他们上次见到观商,尚还不急将那一魂夺走,便被屏障隔在了外边,如今再见,自然又涌上争夺之意,在相视了一眼后,快步便奔上前来。
渚幽朝他们睨了一眼,意味深长道:“你的手下不甚懂事。”
“那还盼大人指点一二。”观商随即开口。
渚幽见他们一个个好似不怕死的样子,心道难不成她上次在无渊中入极,还不够将他们吓着?
她猛地挥动衣袂,一道丹红的灵力骤旋而去,将这万千魔兵尽数掀翻在地,所幸他们身上穿戴了玄甲,否则定摔个头破血流。
这一众魔兵闷哼出声,忙不迭腾身而起,不管不顾地扑上前来。
渚幽并不着急,慢腾腾凭空取出了一杆凤凰尾羽所做的笔。她将笔一握,笔毫挥动之时,道道红光汇聚,凝成一道符文。
符文倏然朝那扑近的魔兵印去,噌一声撞进了那玄甲之中。那魔兵陡然一顿,随即猛地扒开自己的玄甲,然而这一身玄甲十分牢固,哪是能轻易脱去的。
他浑身烧起,连叫也来不及喊叫,转瞬便被烧成了灰烬,那玄甲咚一声摔了下去,将地上灰烬砸得四处飞扬。
这一幕甚是熟悉,观商若是人身,面色定已全黑,这不就是他撕开无渊前对那些小妖做过的种种么。
他不知渚幽是何意思,沉默了半晌后,阴沉沉地笑了两声,说道:“大人教训得是,这等不听话的魔,就应当除去。”
渚幽眼皮一掀,好似不知不觉将长应那模样学了五分像,连个神情也不屑于给出去。她琢磨了片刻,才不咸不淡开口:“你们若想令魔主复生,还是莫要将我惹怒为好。”
说完,她不由得琢磨,若是长应遇到此事,她会说什么做什么。
她略一摇头,无奈地想,以长应的脾性,说不定会将这一众魔当场绞杀个干净。
可她尚不能动此手,这无渊之地何其玄妙,也不知与界外天地究竟有何渊源,而此中种种,她只能从观商识海中掘出。
灵相复苏前是如此,如今亦是如此,竟然殊途同归。
一众魔兵顿时止步,惊诧战栗地望向了那裹着泥尘的玄甲,相视一眼后缓缓后退了一步。
渚幽以手划出屏障,将她与观商此魂皆笼在其中。
禁制既成,她才翻手将那两缕用魂捏成的银丝取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