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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么一瞬之间, 这原本只比九天矮上一截的上禧城地动不已,豁口参差不齐,好似被饕餮硬生生啃下了一口。
楼墙高塔顿时坍塌, 屋舍里的妖魔原想奔远, 却被这威压给震得只能哀嚎不已,不少被埋在了断垣之中, 只有些个顶住了这威压奔了出去。
妖魔仰头之时, 恍然发觉天光大暗,远处的天宫的长梯似乎越来越远。
这上禧城近靠九天, 故而才得玄晖照耀, 瞧得见日出日落, 可如今一离远,朝魔域又倾靠了过去,硬是连半边光亮的天也没有了。
上禧城这哪是地动, 分明是被削出去了!
他们惊骇转身, 望见了那一只通体朱红的凰鸟, 那凰鸟比玄晖还要耀眼,片片翎羽上皆是朱红炎火, 背上竟还长了两对遮天蔽日的羽翼。
背负双翼的凰鸟,寻遍三界,怕只有这么一只。
这是仙吗, 可凤族何时出过这等人物, 就算是凤主云铄,也未曾长过两对羽翼。
不, 妖魔纷纷摇头, 不是仙, 这朱凰身上并无仙气, 可她亦不像是魔,身上不见魔气环绕,更像是游离于仙魔之外,不问这浊世琐事的……大妖。
然而妖族没落已久,遍观全族,也未有谁肖像九天凰鸟。
一众妖魔双目刺痛,不知是不是被其身上的火炎给照着双目刺痛,忙不迭垂下眼来,心如擂鼓一般,一个个皆在心底发问——
这是谁,这究竟是哪一位?
只见半空之中,一个黑影踏风而起,竟与朱凰面对面而立,似是不畏这骇人威压。
那黑影墨发飘飘,身姿瘦高窈窕,她侧头朝上禧城的豁口看去时,一众妖魔才得以瞧清她的长相,旁人虽认不得她的相貌,可却知晓九天神尊乃是金目玄龙。
这位……竟也来了,上禧城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妖魔方才未能看见那一道震天撼地的红光,故而也不知将这上禧城劈出去的是谁,在看见长应时,不由得想,难不成这上禧城是九天神尊劈出去的?
一众妖魔战巍巍摇头,不,这神尊分明是后来才腾身而起的,将这上禧城劈出去的,显然是那来历古怪的朱凰。
妖魔怵怵,难以置信地盯向那天穹上,双目冷不丁涌出灼热的鲜血来,没想到那朱凰的境界竟与九天神尊不相上下,如此可怖。
长应虽皱着眉,可面色极其冷淡,仍是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她一双金目半敛着,可双目狭长,眼梢上挑,再怎么收敛神情,也露不出半分无辜来。
她直勾勾地望着面前的朱凰,事到如今又怎会不知渚幽想做什么。
渚幽不会重归九天,她怕是……想将计就计,好从观商那掘出这上禧城的玄妙。
长应脊背寒凉,那寒意直涌向每一根指尖,不曾想渚幽即便是恢复了灵相,也依旧剑走偏锋,不肯享上古神该有的半点安逸。
上禧城陡然又往下一沉,彻底陷入黑暗,饶是城中荧荧灯火再多,也敌不过天上那周身裹火的炽凰。她只消振动四翼,整座城便成火炉,似能令金焦石烁。
凰鸟陡然幻作人形,银发黑裳,身披丹红纱衣,分外好看。
她那皎皎如月,好似不染凡尘的脸登时映入一众妖魔眼中,三界难寻此等绝色。若不看她眼梢那丹红凤纹,定不觉娇糜,她似雪又似雾,渺渺兮远在天边,叫人留不住抓不着。
不是什么未听过名姓的人物,而是两百年前堕魔后将魔域大殿占据的凰鸟——
渚幽。
怎是她?
几个妖已双目淌血,面庞上鲜红一片,却硬撑着未收敛目光。世人皆爱美人,可对这骇人威压及滔天灵力,他们跟是心驰神往。
渚幽变作人形后,朝长应望了过去,摆出一副未将其放在眼里的模样,不以为意道:“这活儿我替你做了,我本欲杀你,但现下尚还杀不得,眼下还是莫要折腾至个两败俱伤的地步为好,你走吧。”
长应攥紧了手里那仙魂,皱眉道:“你不必替我动手。”
渚幽睨她,话里带着揶揄嘲弄,就似只是调笑,“我怕你还未动手,就先动我。”
长应怔了一瞬,才熄灭的心火登时又烧至喉头。
又见渚幽眸光沉沉,那被吮得嫣红一片的唇开合着,徐徐道:“你动怒了,你最好将怒意忍下,七情六欲若是涌上心头,会滋扰你的境界,恼乱你的心绪。”
这话说得分外委婉,可长应却明白其中之意,七情六欲易生心魔,有了心魔便易入魔。
长应皱起眉,又想朝渚幽手里的魔魂看去,缓缓又将眸光撕开,沉思般垂下了眼。
渚幽将她这神情看得分明,摇头轻笑:“我在取到这一魂时,已经避不开因果业障,如今于事无补,我没有退路,你也无需为我寻任何退路。”
她手里的魔魂安静非常,是因其上覆了禁制的缘故,观商即便机关算尽,如今也不过是魂,三魂还未归一,也仍未归入躯壳,能有什么能耐扞拒反抗。
“你污名已清,却还要将自己推至深渊。”长应心头酸楚涌上喉咙,她每道一个字皆觉喉头发紧,近乎要说不出话。
渚幽悬在半空,睥睨轻哂,“我不入深渊,谁入深渊?”
她已对九天不抱冀望,原还魔念缠心的时候,她本想令观商复生,是想攫去其识海灵丝,挖走他深埋心中那隐遁天道的秘密,再蚕食其魔气,吞其修为,好将其取而代之,再度天雷地火之劫,令九天崩塌,当个……妖魔共主。
那时她心是魔心,哪又会顾什么功德道义,如今却似是玩笑,她道若殂……那她数千年前负隅顽抗又算什么,那将她复生的人又为的是什么?
她多想攥住长应的衣襟,好问问她泯灭之后,是如何被复生过来,可当下却不大适合。
如今数千年前的记忆皆涌回识海,她的痴怨好似被埋至心底万丈深,其上痕迹斑驳。那盖了万丈厚的,是她的道,是她好不容易识得的五蕴七苦,是她泯灭前有幸见到的天分地离。
长应缓缓抿起双目,久久才再度睁开,淡声道:“上禧城坍塌,需寻到支撑之地,但九天……并未想过上禧城的去处。”
“九天千年前便未想将上禧城留下,只可惜未能将此城毁去。”渚幽平静道,“如今我身在此城,便会替它寻到归处。”
“你当真离不得这上禧城?”长应低下头,居高临下的将这城环视了一圈,目光所及之处皆无异常,也不知这地方是如何能隐遁天道的。
渚幽意味深长道:“是,离不得。”
“此地玄妙究竟藏在何处?”长应将手中仙魂收入袖中。
渚幽侧过身,她忽地往下一坐,明明身下什么也没有,就这么无倚无靠地坐在了半空中。她双腿一错,屈起手肘将下颌支着,好似回到了魔域大殿,她那时不就是这般坐在软塌上的么。
“此地确有玄妙,我知晓一二,但万不会说予你听。”
长应手中一柄古朴的长剑骤现,剑柄上缀着数片流光溢彩的龙鳞。
是悬荆。
渚幽眉头一皱,在看见那柄剑时,同时也嗅见了这熟悉的气息,当即明白过来,是悬荆。
她双手攥紧,眯起眼打量起那柄剑,却见剑上并无魔气,其上魔气似是被涤荡了一番,又亦或是被镇压住了。她唇舌一动,缓缓咀嚼起这名字,“悬荆。”
长应将剑鞘一侧,那剑身噌一声探出半截,那剑刃并非洁白一片,而是黑沉沉的,好似一块被打磨锋利的砚台。此剑出鞘之时,她身上灵力也随即涌出,如狂风一般朝下席卷而去。
这灵力震荡开来,上禧城内坍塌后散了遍地的碎石和尘屑飞扬而起,本就陷入昏暗的上禧城更是昏天黑地,若非城中还有灯火,想必是什么也看不清了。
长应将剑扯出了剑鞘,那同样也是黑沉沉的剑鞘登时化烟消散,那柄剑嗡鸣一声,似在回应。
“他竟是被跟你走了。”渚幽字斟句酌道,“魔域失了个第一主,你倒是得了一柄好剑。”
她已将灵丝一一览尽,旧事也全然记起,自然知晓这龙在数千年前是得了一柄魔剑的,只是未料到,这剑竟是悬荆。
悬荆此剑脾性不好,分外慕强,旁人皆碰不得他,只长应能用。
渚幽恍然大悟,难怪先前在魔域中时,这悬荆便常常在外,似是在寻人,后来见到稚女模样的长应时,好几回在暗中偷偷打量,她那时戏谑说悬荆是老剑寻主,得打磨锋利些才能被长应看得上眼,未曾想她一语成箴,这剑还真就是长应的。
长应颔首,“他三千年前便被我所伏。”她猛地挥剑而下,一道银白寒冽的剑光登时劈了下去,似是这上禧城离了九天还不成,还要将其四分五裂。
渚幽瞳仁微缩,冷声道:“你要做什么?”她素手一抬,见状连忙挥出赤红的灵力,想将那剑风卷回来。
一白一赤两道光前后追逐着,在这星罗棋布的屋舍间如游鱼般闪蹿,比之流星还要迅猛。
白电倏然在地上劈出了一道裂痕,细细窄窄,尚称不作是沟堑,可在潜入后,却炸得里边轰隆作响,硬生生裂出了一道沟来。
赤光尾随而入,紧追着往深处钻探,可未料到,一股不明来由的威压竟震得两束光齐齐消散。
赤电消散的那一刻,渚幽胸膛微震,她的灵力竟不知被卷到哪儿去了。
她虽知这上禧城有些古怪,尤其是那被观商称作是无渊的地方更是古怪无比,却未料到,上禧城中还有这般多的古怪之处是她还未发觉的。
她怔愣低头朝那沟堑看去,只见蜿蜒迂曲的沟堑边上,一列屋舍要倒不倒,在周边的妖魔倒地不起,俱是昏迷了过去。但他们并未被伤及,似乎这威压有意未要去他们的性命。
如今她已入极,境界已与长应不相上下,本以为三界里已难寻到敌手,不曾想,竟还有如此威压存在,只那么一下,便令她胸腹钝痛。
渚幽抬手按住了胸口,里边一颗心蹦动不停,她思来想去,即便是想数千年前的灵丝也翻来覆去的找寻一遍,也不知释出这威压的会是谁。她立即侧头朝长应看去,只见长应也在皱眉沉思,分明也无头绪。
“这是什么。”长应回头问道,她将悬荆攥紧,猛地又劈出了一道剑风。
这一回,渚幽未施出灵力去追。
只见那银白的剑风循着那道沟壑又径直往下,未料到,还未探至底,那剑风似是被人逮住了一般,竟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而后,一道烈风从那深沟下旋了回来,比方才的剑风还要快上几分。
长应竟险些未避开,硬生生被切断了一缕发。
那乌黑的发丝轻盈落下,飘摇着好似鸦羽。
渚幽心骤然一动,好似那发梢搔在她心头一般,她看长应似是未在意,也不知从哪儿生出此等心思,竟弹指挥出了一缕灵力,将起卷了过去。
她撘在腿上的手慢腾腾一攥,把那丝丝缕缕的墨发纳入了袖中。
长应并未发觉,眸光晦暗地睨着那沟堑,本想倾身而去,却见一根沾火的翎羽擦着她的面庞掠过,硬生生止住了她的动作。
她回头朝渚幽望去,“你应当也好奇,那底下究竟是什么。”
“莫去。”渚幽的心陡然一跳,直觉这里边并不会有什么好东西。
长应不解地回头,“为何?”
渚幽捻了捻手指,将方才卷来的一根发丝捏在手里轻搓着,“就算去,你也什么都找不到,它方才能吞你的灵力,再吞个龙又有何难。”
长应皱眉。
“你可知千年前天界本欲将上禧城毁去之事?”渚幽问道。
“自然。”长应早些时候便问了玄顷,自然知晓此事,说是此地诡秘无比,竟不会受天雷所伤。
渚幽眼眸一抬,“你且细细回想,众神当时划云成天,指天筑起天宫时,掩埋了何物?”
长应惶然将唇一抿。
“兴许无渊玄妙就在此处。”渚幽不紧不慢道。
“无渊又是什么。”长应话音一顿,恍然明了,“莫非就是你躲开天劫之处?”
渚幽未点头,也未否认,慢腾腾道:“我也尚不知晓无渊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即便我知……我亦不会轻易告诉你。”
她攥着观商的魔魂,又道:“告诉九天无甚好处,这上禧城已经离天,莫想再将其拼回去。”
长应未言。
“此地可厉害着,你之灵力却肆虐地底,必会遭到反噬。”渚幽轻描淡写,“我能将其劈离,兴许是未触及边缘禁制。”
“你同我说这么多,就不怕我将此城夺回?”长应皱眉。
她将手中悬荆缓缓抬起,原是以为剑有问题,可这剑跟了她这么久,若是出了问题,她定早就能发现。不是剑的问题,那便是此地确实古怪。
如此诡秘之境,若是落入魔族手中,战起之时,他们不就能不战而胜了么。
“你大可试试。”渚幽气定神闲道。“若是我未入极,你兴许还能抢得回,如今为时已晚,你我若是争斗,只能落个玉石俱焚。”渚幽倚坐在半空中,玄黑绸裙在风中曳动着。
长应怎会不知,如今实力相当,她又万不想将渚幽伤及。况且渚幽现下定是有了主意,她只得顺着这话冷声开口:“你想将上禧城搬去哪儿。”
“就这么无依无靠地浮着也不错。”渚幽随口说道。
长应从她口中撬不出话来,只得变作龙身,却未立即腾云离开,而是俯身吐出了一口龙息,那龙息寒凉,轻飘飘地落在了那道沟壑上。
龙息未深入其中,而是忽然结成了冰川。
沟堑边上的房屋受其牵连,陡然被冻了个严严实实,好似一个个矮墩墩的冰岭。
这一隅上禧城便如临严冬,平白结了一壁的冰,那些屋舍桥梁皆冻在里边,逼人的寒气滚滚蔓开,将昏迷不醒的妖魔给冻醒了,他们慌忙爬起身,冷不防摸到了这冻骨的冰,手掌险些失去了知觉。
渚幽见她这般严谨倒不意外,反而就还在意料之中,“这沟填上了,你也可以走了。”
玄龙又变作人身,原本那身躯庞大到似能填天,如今却是瘦条条的。
长应眸光沉沉,眼中似含阴翳,本穿的规规整整的衣裳在从芥子里出来后变凌乱得不成样子,就连周身凛冽都减了几分。她道:“难怪观商说他有救你的法子,原来,就是此城。”
她话音一顿,转而道:“你若是令观商三魂而一,不免会受劫,观商那时因我泯灭,尚未经受界外天雷,如今你令他复苏,这劫难势必会落在你的头上,你可知晓他早就将这一切算计好了?”
渚幽未立即回答,而是捻着那一根纤细的乌发。她嘴唇微动,传出心音只令长应一人听见,即使观商那一魂离她再怎么近,也听不见她口中吐出的半个音。
“我已在计中,如今落至如此地步,九天并不无辜,而这魔主观商……也莫想将我摆脱。”
心音很近,好似就在耳畔低吟,长应陡然愣神。
渚幽头一抬,眼眸略微一弯,她魔骨未被涤荡干净,比之任何人更易生执,可她却偏偏将那点心思拿捏得很好,好似行在蛛丝之上,不偏不倚。
那一瞬,长应竟觉得,渚幽心中似还有魔念。
渚幽收敛了心音讥讽开口:“不就是界外天雷?九天如今过得太/安适,观商归来倒是能给他们当头一棒,莫问我为何要如此,我虽复苏了原相,但与九天已不同道。”
长应虽知她是故意这么说,可还是听得心泛酸楚。
“九天怕是该整顿一番了。”渚幽慢腾腾开口。
“我会亲手整饬。”长应淡声道。
“无渊之事,我会弄个一清二楚。”渚幽眼皮一掀,未退让半分,“此城既已被劈离,那我便将其纳入我羽翼之下,让九天莫想派人潜入,来一个,我便驱一个。”
长应深深望了她一眼,“九天之事,我亦会尽快料理。”
渚幽不以为意地颔首,一副分外敷衍的模样,却将手里那根墨发越捻越快,说道:“我给你留的念想可要好好收着。”
“自然。”长应心道再怎么也不会丢了。
渚幽未看她,捻着那根发丝道:“那可是我费尽心思凿出来,若是心血无缘无故沸了,便进去受受冻。”
长应沉默了好一阵,“它不会无缘无故沸了。”思及你时才会觉滚烫无比。